臭臭嫂子
年前的一天下午,我穿过广场急急忙忙去上班。
“喂!喂!”忽然听到旁边好像有人呐喊我。下意识地扭过头来,看见广场台阶上坐着农村模样的老年女人。“是叫我吗?”“是啊。你认得我吗?”我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她身体健壮,圆蛋蛋脸,黑黑的皮肤,额头横着几道深深的皱纹,满头秋霜,甚为惹眼。她是谁呢?我尽力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却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笑了起来,说:“想起来了吗?我是水龙他妈。”水龙,我比他大五岁左右,是我老家的邻居,还是我的远房侄儿呢。
“啊,你原来是臭臭嫂子!” 我终于一下子想了起来。
恍惚间,我就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小村子里。
臭臭嫂子,是隔沟的北塬上人,我不知道她姓什么,真名叫什么,只知道大伙都叫她臭臭,大约是乳名吧。因为在农村,许多人家生了女孩,都叫臭臭或者丑女呢。臭臭嫂子是一个极其直爽、极其坦荡、极其乐观的人。在农村,弟弟们和嫂子们之间往往狗皮袜子没反正,讲的就是没大没小、没高没低地疯玩疯闹。所以,我经常看见比我大好多岁的哥哥们,口无遮拦,和她肆无忌惮地开玩笑,甚至打来骂去。她总是针锋相对,嘻嘻哈哈,当面从不生气,背后也不放心里去。
那年学校放暑假,我被评为一年级三好学生。当我捧着奖状路过她家门前时,她一把拉住了我,接过奖状,走进人堆里,摸着我的头,兴高采烈地说:“娃娃看小时,媳妇看来时。你真有出息!嫂子看好你!日后你妈会享福的!”弄得我一下子脸烧到了脖根。不过,说真的,我却永远记住她的话。特别是在我读书求学的青少年时期,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把她的话奉作金玉良言,一次次地用它来激励我,鞭策我。
还有一回,那是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小跑着去上学,她突然在路边大声喊住了我。笑着问:“你妈和我年龄一样大,你多大了?”我说:“十二岁了。”跟着,她指指身后一个穿花衫子的姑娘说:“我妹妹和你年龄一样。将来给你当媳妇行不?”她看着妹妹忸怩起来,又指着我说:“这娃腼腆,懂事,好学,长大一定会有出息的。”当时,谁都以为这是个玩笑话。可臭臭嫂子是一个认真的人,这样的话,她在我面前说过两回。后来,她还真向我的母亲说了。母亲说,娃娃年龄都太小,变数大,看他们以后的造化吧。
臭臭嫂子的丈夫是我的远房哥哥保民。在我的记忆里,保民哥是一个很爱读书的人。他经常向我们一群小孩子借《三国演义》、《西游记》连环画看,看完了就及时还给我们。有时,在上下学的路上遇见了,就拦住我们,在书包里找连环画,找到了,便蹲在路边如饥似渴地看。后来,听家里人说,保民哥好像得了什么病,很厉害。接着,我就从院门洞里看见,臭臭嫂子抱着小儿子,满脸愁容,蹲坐在窑洞前,烟熏火燎地熬着中药。大概过了几个月吧,保民哥就被病魔夺取了生命。
那时,村子里刚刚包产到户。保民哥的撒手西去,对臭臭嫂子来说,简直跟天塌了一样。她一个人不但要干着地里的活儿,还要拉扯两个孩子。其中,小儿子不到两岁的样子,没有断奶,一时都离不开。于是,我便常常看见她去地里劳动,也背着孩子。到了地里,地头铺上袋子,把孩子放下来玩耍,才干活儿。有时,孩子哭闹得实在不行,就用腰带绑在自己脊背上,继续干着手头的活儿。夏天的麦场里,一棒槌高的大儿子站在麦垛上,臭臭嫂子艰难地把一个个麦捆扔了上去。秋天来了,沟里的玉米丰收了。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齐动员,挑的挑,背的背,扛的扛,蚂蚁搬家似的往家运着玉米棒子。有牲口的人家,还用牛马往回驮。臭臭嫂子却一个人默默地扛着袋子,在崎岖的羊肠小路上攀登着,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臭臭嫂子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生活再苦,都咬紧牙关往前熬。我从来没有见她在人前向谁诉过苦,也没有听见过她唉声叹气。
不管怎么说,臭臭嫂子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保民哥去了以后,她也就是个三十多岁。人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一点不假。一天,有个小伙伴挤眉弄眼地告诉我们一个秘密。说是臭臭嫂子有男人了。他放牛的时候,看见臭臭嫂子和一个陌生男人在树林里,叽里呱啦,连说带笑。很快,这个消息就被人们添枝加叶,制造成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在小村子里没远没近地传开了,风一阵雨一阵的,简直能淹死人。不久,听说臭臭嫂子要结婚了。果不然,一个男人走进了臭臭嫂子的生活。听说,这个男人死了婆娘,留下三个孩子。接着,我就看见这个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男人,起早贪黑,打柴,挑水,春种,秋收,干着一个庄稼汉应该干的所有活儿。但我的感觉是,由于世俗偏见作怪吧,村里的大多数人都瞧不起他们,挤兑他们,甚至有人还故意刁难他们,欺负他们。当时,我就想不明白,一个女人失了家,拉扯两个孩子,多么可怜,多么作难。臭臭嫂子找个搭伴的男人,究竟有什么错。想不明白也没办法,大概熬过了一年吧,我看见臭臭嫂子还是流着眼泪跟着这个男人走了。大儿子留给了弟弟抚养,小儿子自己带走了。后来,还听说她的小儿子不幸殇了,又生了几个女儿......
端详着眼前饱经风霜的臭臭嫂子,我忽然想起了关于她的许多往事,感到了岁月的无情和人世的沧桑。原谅我口拙舌笨,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倒是她很关切地问起了我现在的工作情况、家庭情况和儿子念书情况。她说,小女儿最近要结婚了,她是来县上给置办嫁妆。女儿一结婚,就什么事儿都安顿了,什么事儿也没有了。说这话时,我看见她神情是那么坦然,心里好像笤帚扫了一样熨贴。
离开时,我在心里默默地说,臭臭嫂子,但愿好人一生平安,一切都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