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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落木 于 2022-3-24 09:22 编辑
一条大河波浪宽，两行麻柳岸边站。 三五成群学生娃，嘻嘻哈哈敲饭碗。
这个场景是周维富熟悉的，只要不是有特别大的雨，一天之中会有两次到河边吃饭洗搪瓷盅。不论下午还是晚上，提着搪瓷盅在田坎上边吃饭边走路，一直到河边固定的一棵麻树下或者一处河滩坐下，慢慢吃。他的兜里每天会有一颗皮蛋或者盐蛋，那是他姐姐给他的。每天有鸡蛋吃，自打周维富小学五年级起，再没有断过。以前是蒸蛋花儿、煮鸡蛋、炒鸡蛋，到乡里初中住校，皮蛋或盐蛋更好保管，每周回次家每周装几颗蛋，这样的日子不间断的已有三年。周维富吃完搪瓷盅里的饭，把搪瓷盅埋在河水浸泡下的河沙里。兜里的蛋通常会在这个时候拿出来，剥开蛋壳，透明的蛋清像茶色玻璃样透明，流着油的蛋黄呲溜一声进了嘴里。初夏的阳光照在河面，微风起出，泛起粼粼的波光。三年了！周维富感叹一声，很快会和这条大河、河滩，以及绿树成荫的麻柳树说再见了。周维富心里很想三个月能考上中专或者中师，那样，再有两年或者三年就能告别学生生涯，自食其力了。
绵延数百米的河滩上三三两两三五成群的学生吃着饭打着水漂，嘻嘻哈哈的吃饭时间总是最快乐的。好些学生脱了鞋袜，把一双臭脚丫子陷在河沙里，把泡了多时的搪瓷碗、搪瓷盅用河沙三下两下搓得干干净净的。周维富望着满河滩的学生，估算着能有几个人有机会升入高中，考上中专或者中师。升学的压力无时无刻的盘旋在头顶，就他这所升学率极低的初中，每年能有10个人考上高中，那就算幸运的了。一年两年地考上一个中专或者中师生那都是祖坟上烧了高香的！尽管周维富的成绩在近三百名初三学生里固定的排在前三，那也容不得半点大意。此时的周维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那是因为，本学期开学之初就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县里的中学今年正式开学，面向全县初中学校招生。对于周维富所在的初中，有没有人能被录取，谁也不知道！
县里的高完中开工修建是两年前的事，那时他念初一。姐姐告诉他的时候眉飞色舞的神情到现在也记忆犹新。哥哥姐姐倾尽全力供他读书那是不容辜负的深情，这种感觉随着周维富的不断长大愈加清晰也愈加深刻。尽管有时，在他的心里会有一股无形的压力，但是，无论如何，读好书考好学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班上的好多同学见过他的姐姐，梳着两根大辫子，干净利落谈笑风生。有次一个女生说：“周维富，你姐姐好漂亮哦！”听到女生说姐姐漂亮，当弟弟的自然是高兴了！“那当然，跟我妈一个样！”周维富毫不掩饰地赞美。“你成绩好，姐姐是大学生哈？”女生问。“我姐……”周维富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问题，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说，你是你姐养大的，是真的吗？”女生又问。“是！我姐把我养大的，还有我哥！”周维富这回理直气壮了。“你姐姐真伟大！”女生的神情充满了崇拜！
伟大！这是周维富第一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的，在他的心里，又何止伟大这两个字呢？哥哥是爸，姐姐，那是妈！周维富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爸脸上蒙着白布的样子，但那之后，哥哥的包子姐姐的鸡蛋……姐姐碗里的青菜萝卜，自己碗里的白米饭……周维富讨厌青菜萝卜和虫子钻过的红苕的苦味，但现在，每天的蒸饭搪瓷盅里，他会放一两块红苕干或者萝卜干、咸菜。现在早就没有那种童年时候难以下咽的苦味了，周维富知道那是因为现在当顿吃的是白米，红苕、萝卜和青菜是调剂。
周维富也跟其他同学一样，脱光了鞋袜，赤脚泡在水里，初夏的河水已没有春天或者冬天刺骨的冰冷。河水洗脚是住校生们唯一的方式。“到了县中学就好了！”姐姐说，“县中学有学生宿舍，有自来水，冷水热水都有！县中学有食堂，可以打饭吃，打菜打份肉！”姐姐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县中学的食堂是她家的！县中学的开水房也是她家的！“也可以天天晚上都可以洗热水脚了！”姐姐一次又一次用烤热的泡萝卜片煨他脚上的冻疮时，重复过无数次这样的话。姐姐给他泡热水脚的时候，手掌摩擦到了他的脚背，有些痛。周维荣抓起姐姐的手，满是茧子。抓过另外一只手，一样的厚厚的茧子！周维富见过班里女生的手，白皙柔嫩光滑的样子……
“姐姐，你长冻疮吗？”
“我不长冻疮，从小都不！”姐姐笑了，笑起来样子很美。妈妈不在了，样子也模糊了。周维富听队里的人说过，他们哥俩像他爸爸，姐姐的模样跟妈妈是一个样子！所以周维荣尽管早已模糊了爸妈的样子，但看见哥哥看见姐姐总是会不自觉的很清晰地想象着爸妈的样子。再后来周维荣明白了身边的女生们一到冬天，两只手布满了冻疮，血淋淋，而姐姐从来不长。姐姐有做不完的农活，割不完的猪草牛草……她怎么会长冻疮呢？
“姐姐，你读书成绩那么好，为啥子不读高中呢？”就在挨了姐姐七个竹板子之后的又一次周末回家，周维富嘴里吃着姐姐炖的猪肉，傻傻地问。
姐姐笑了，“好好吃你的肉嘎嘎，哪儿那么多为啥子！”
“姐姐，现在这萝卜囊哎不苦了？”
“炖在肉里的，当然不苦了！”姐姐还是笑。她的弟弟哪里知道这碗里的萝卜不苦，猪肉也香，养一头大猪要割下多少的猪草，再从山里背回来宰成段煮熟了，又要一瓢一瓢地倒在猪食槽子里，一天又一天的重复多少个日子？终于能吃上肉嘎嘎了，终于吃到不苦的萝卜了，看着弟弟吃得香喷喷的样子，什么苦啊累的，都值了！从小到大不就盼着给弟弟一碗白米饭一块儿看着就能馋到口水直流的肉嘎嘎吗？如今，姐姐周维华终于实现了对她哥哥的承诺：“以后咱家，想吃啥有啥！”
周维富穿好鞋袜，把搪瓷盅拿到河水深的地方舀了一盅水，漱了口，把半个皮蛋壳飘在河水里，看着它随着绵绵不绝的水的波纹渐渐飘到河的中央，渐渐的只剩一个点，转过身，敲一敲搪瓷盅，“回咯……”
回到教室，周维富拿起自己的开水壶，倒了半杯水，从课桌里的瓶子里舀了两勺蜂蜜，摇匀。淡黄色的蜂蜜水的清香沁人心脾，甜蜜的滋味让他想起了家里的姐姐。
土墙上的蜂箱从最初的三个已经变成了密密实实的一排，那是姐姐的宝贝！周维富还记得第一次吃到蜂蜜的香甜，那可是一整块填满了蜂蜜的蜂巢！姐姐专门给他留的，就为让他看看蜂巢的样子，蜂蜜装在哪里。那是周维富第一次看见神奇的蜂巢，雪白的一大块儿，静静地躺在筲箕里，筲箕下面满满一锑锅蜂蜜。蜂巢下部呈椭圆形，有两、三厘米那么厚，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规则的正六边形，蜂巢上面有一层膜，轻轻刮开，看见金黄色浓稠的蜂蜜填满了每个小洞，浓郁的香味满屋子都是，让人口水直流。周维富拿小刀割一块儿放进嘴里，那香甜的滋味迅速塞满了口腔，舌头的味蕾在蜂蜜的滋润里尽情舒展，从舌尖到齿龈从嘴唇到大脑，无一不是甜到极致的美好！从吮吸到咀嚼，那种甘美的滋味要爽到整个人都能飞起来！
“富娃，每天两杯蜂蜜水，你囊哎吃都吃不完！姐姐要把你的脑瓜子补得聪明透顶！”
通常晚自习只有住校生，十来个人，都是周维富一样远离学校的同学，和他一样每周回一趟家。教室的顶棚有两根电杠（灯管），一般只开一根。临近中考了，毕业班要求统一上晚自习，所以教室里的灯光明显的亮了很多。说是晚自习，到了冲刺的100天里，除了没完没了地考试，就是满满当当的讲题讲课。周维富的课桌里塞了蜂蜜瓶，皮蛋盐蛋，萝卜干红苕干还有姐姐自制的羊藿干豇豆咸菜，当然还有藏得很好的钱！姐姐让他想吃肉了去学校的教师食堂打一份，给他的钱足够每天都打一份肉，但他没那么奢侈，偶尔会在下雨天打一份肉菜解解馋。下雨天去不了河边洗碗，就在食堂边吃完，那里有水管。但周维富还是更愿意去河边，整天被关在教室里，到河边吃饭也可以透透气。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以后就好了……到了县中学，有宿舍了，就不用白天晚上都呆在教室里了！”姐姐还说，要是住不惯宿舍吃不惯学校食堂的饭菜，她就在学校旁边租个房子，都懒得住校了！姐姐每天给他做饭！周维富不知道姐姐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勇气？但周维富知道，姐姐说的话一定能做到，从小到大都是。姐姐说了要让自己吃上白米饭吃上鸡蛋吃上肉吃上蜂蜜吃上他想吃的任何东西，而自己就真的什么都能吃到！姐姐对自己的好，都记着。姐姐穿得很朴素头上没有发卡，永远都是一根胶圈捆一把头发，麻花辫子又黑又亮！姐姐穿过最好的鞋子就是哥哥给她买的皮鞋，除了到学校来穿一回，平时脚上只有黄胶鞋。但周维富的脚上除了黄胶鞋，还有白球鞋，那是一般农村学生根本穿不起的，姐姐说过了，到了高中，穿皮鞋！周维富身上的毛衣是姐姐亲手织的，姐姐说她是遗传了妈妈的心灵手巧，无师自通的。后来姐姐还给他买了春秋衫春秋裤，所有的外衣内裤之类的，无一例外地都有两套三套。教室里不能挂洗了的衣裤，周维富只能每周背回去，自己洗也不行，全留给姐姐，穿一身干净的，等到下一周回来又换一身。
周维富已经再也看不见姐姐哭了，好像姐姐天生就是个乐天派，连班里的同学都说姐姐笑起来真漂亮！周维富不记得姐姐几时不哭的，但他记得姐姐最后一次哭是外婆在灶屋从凳子上跌下来坐到地上，外婆痛得哭，自己吓得哭，姐姐也跟着哭……姐姐喜欢笑，尤其是看着自己吃东西，看着买回来的衣服裤子鞋子很合身很合脚，让他在姐姐面前打着圈走，姐姐的脸上会让他想起小时候哥哥带回来包子馒头时，看着自己和姐姐吃，也笑得很开心很开心的样子！
下了晚自习，走读生离开教室，住校生们会很小心地把其他同学的课桌上的书本分别堆放在一起，不能搞混了，第二天早上再仔细地还原到各自同学的课桌上。六张课桌拼到一起就成了床。周维富有两床草毽，是姐姐亲手用谷草编扎的，夏天垫一床，冬天垫两床，其他住校生冬天夏天都只有一床。周维富还记得大力气的哥哥背来的时候，很担心草毽够不够厚，能不能暖和，但哥哥背不来其他更暖和的垫子了。哥哥看着教室前面一排排整齐的草毽、席子、铺盖，只说了一句话：“富娃，辛苦你了！”。其实，应该周维富跟哥哥说“辛苦”两个字的，他没明白哥哥的意思，直到后来很多年之后，哥哥说：“我和你姐姐把考大学的光荣任务交给了你，条件艰苦，的确是辛苦弟弟了，让你小小年纪背负了一个家族的希望！”周维富的席子也有两床，一床夏天的青篾席子，凉快，一床冬天的实篾席子，暖和。
此刻，15岁的周维富躺在课桌拼成的床上，安然入睡，梦里也在祈祷三个月后的中考，能够如愿以偿考进县中学！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周维华的计划，她要不折不扣地执行与哥哥计划好的事情。地里的麦子已经抽穗，红苕和包谷她已经没有打算再种了，不多的水田稻子的青苗长得旺盛，田边地角的胡豆、豌豆、绿豆都是最后一季。猪圈里腊月捉来的四个猪仔有些膘了，成群的公鸡母鸡每天打架生蛋各忙各的。挂在土墙的蜂箱变成了上下两层，每天中午时分成群结队的“朝王”飞舞。空置的蜂箱不知道几时飞进去了两窝，这让周维华兴奋不已。她把多了两箱蜜蜂的消息告诉哥哥，哥哥笑而不语。大家都知道，家里的有蜜蜂自己飞来，是好兆头，预示着家有喜事！
果然，头一个喜事让周维华觉得那是水到渠成的事，可喜可贺！哥哥周维荣的函授大学拿到了录取通知书，自学高中课程的艰辛自不必说，天资聪颖加上勤奋好学总算让努力没有白费。妹妹的一顿大餐犒劳了哥哥，酒足饭饱之后，哥哥从皮包里抽出一沓钱，交到妹妹手里，很庄重地说话了。
“华儿，这里有五千块钱，该完成计划了！”周维荣语气坚定。
“哥哥，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嘿嘿！涨工资了，现在每月快一千块钱了！”
“哎哟！太好了，我记得78年你参工才20块钱呢！”
“是啊，紧手紧脚，让你和富娃吃不饱，现在不怕了，欠的账也快还完了！”周维荣开心大笑：“华儿，咱家很快就不用还欠账了！”
“哥哥，问过你好多回，咱家到底欠了外面多少钱，你总不说。”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你呢，管家管富娃管农活管养鸡养猪养牛都管不过来了，囊哎会让你管还欠账的事？这下好了，华儿，给你的钱，你负责把这个土墙房子彻底维修，房上的檩子隔板都换新的，茅草谷草都撤了，全部换成瓦，咱们住瓦房！要多安几片亮瓦，家里白天要亮堂堂的！堂屋、灶屋、卧房都要多安几片亮瓦！地板用水泥，不用土了，坑坑洼洼的漏点雨打滑，外婆那年就出了大事，不然……哎！害你没读成高中！”
“哥哥，这不怪你！我呢当好管家，为你和富娃服好务就好了！咱家现在这么好，过两年你就是大学生了，很快家里有俩大学生，你看看我们队里，我们大队哪家有两个大学生？没呢！咱家有，我高兴！要是以后找到妈了，嘿！更高兴！”喜滋滋眉飞色舞的妹妹让周维荣心里一动，华儿该到十九岁了吧？农村姑娘出嫁早，像妹妹这样儿的人尖尖儿女孩儿，不知道多少有小子的人家打主意了！家里有父母的话，那父母亲不知道要偷偷地先相相看打听打听哪家的小子配得上自己的闺女！
“华儿，有没有人提过亲？”周维荣打趣地问妹妹。
“有啊！不是给你说过好几个了，你也不见！”华儿装糊涂。她心里呢，哥哥的婚事早就装心里了，她还偷偷见过几个女孩子，相貌身材家境都还不错，有单位的农村的。哥哥不见面，老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她也没法，眼看着好姑娘嫁了人生了小孩，自家的哥哥还是光棍一条。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倒好，你自己的婚事没着落，还来招惹我？今儿既然哥哥提到了，就得问问了！
“哥哥，你交代我办的事，我可是从不含糊，办得好办不好都全力以赴！现在呢？你别管我，我呢，等富娃考上大学，就把自己个儿交代出去，你也别催，不怕你妹妹我嫁不出去！”华儿给哥哥倒杯蜂蜜水。
“哥哥，现在我们家就跟这蜂蜜水样，要多甜有多甜，就是差点啥！你说，应该弄完美些不是？给你个任务，富娃进县高中了，你就得带嫂子回家，有没有信心？”华儿笑意盈盈的大眼睛盯着哥哥，就要周维荣立刻作答！
周维荣本来是打趣妹妹的话，没想到被华儿借机调转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周维荣坦然一笑。
“华儿，我们兄妹现在最大的心愿，都是富娃考上大学。这前提是今年必须能进县中学，一切别的事情都必须为这件事让路。我的个人问题也不例外。实话说吧，我这除了函授大学之外，还有一个重要事情正在考虑之中，能不能办成，有结果了告诉你。然后不用你操心，我把嫂子给你带回来！”
“现在保密吗？”
“嗯！麦收之前，你负责把咱家的房子和地板地坝改造完毕，之后就富娃中考了。钱不够就说，我来想办法。”
“遵命，保证完成任务！”华儿一笑。哥哥怎么拖也拖不下去了，今年快满23岁了，队里的同龄人有的都抱孩子了，哥哥不会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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