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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史诗——(一百九十五)栋梁与猛人 巍巍群山一人峰,满眼风光无限好。 分付箫鼓与楼船,多情明月凝夜照。 悬衡四海度准绳,帆挂大江涉险要。 试听征人歌一声,社燕秋鸿营营貌。 山河重振边塞宁,日月重光星辰耀。 祖子根盛津脉实,枝接桃腮鸟忻蹈。 莺迁苑路念杜鹃,血滴宫墙终阴报。 白眼风尘羞露丑,山门失色气憋懆。 流萤点点飞书院,哀虫唧唧凄昏晓。 如意斋里志如许,国事家事两难孝。 频端霜简入鸳行,不见黄香扇枕到。 世路乱山踏坎坷,交情衰草人缥渺。 天高海阔步步难,百转千回行行老。 百川交汇江流远,千仞延绵山势窕。 瀑挂悬崖拍琉璃,水洗锦石观玛瑙。 琉璃波溅飞玉龙,玛瑙色重动萱草。 欲赏奇绝奈天高,云封雾锁愁远道。 山高树深垂冷云,雨久风急催回棹。 昆明湖畔秋草黄,万寿山头青林槁。 断鸿天远消息稀,落叶春深来年扫。 1、巍巍群山一人峰,满眼风光无限好。 高拱走后一个月,刚接任首辅的张居正就获知高仪死了,内阁里只剩他一个人。 于是自嘉靖登基时起,经过五十余年的漫长斗争,张居正终于一统天下,外有亲信戚继光守边界,内有死党冯保管公章,朝中大臣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皇帝刚十岁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皇帝他妈对他还挺暧昧,孤儿寡母全指望他,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比真皇帝还皇帝,真正实现了团结。 2、分付箫鼓与楼船,多情明月凝夜照。 张居正打算干一件朱皇帝干不了的事情——改革,他明知有压力有危险还是做了,因为他曾见过腐败的王爷,饿死的饥民,无耻的官员,他相信穷人也有生存下去的权利,官场三十余年来他还保持着理想。 张居正改革抱定一个原则——让自己活,也让别人活。 3、悬衡四海度准绳,帆挂大江涉险要。 张居正改革干了两件事情——一条鞭法、考成法。 第一件事情是一条鞭法。全国税收统一由实物税变为货币税。张居正也给大家留了后路:税收银两折算比率虽由朝廷掌握,但地方有特殊情况的予以适当照顾,朝廷拿到的是白花花的银子,老百姓不用听凭官员糊弄,官员们好处少了但也还过得去。 一条鞭法改变了自唐朝以来延续了八百余年的税制,是中国赋税史上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转变。 4、试听征人歌一声,社燕秋鸿营营貌。 第二件事情是考成法,大致相当于今天的考勤。张居正想出了记账办法,如果发现哪件事情没做,那就收拾东西去县城,到了县城依然如此则处分也依然如此,直到捆被子滚蛋为止。 在张居正的严厉督促下,官员们一改往日作风勤勤恳恳,努力工作。 5、山河重振边塞宁,日月重光星辰耀。 于是自正德以来走下坡路的明朝,又开始爬坡了,国库充裕。 同时明军的实力也得到了进一步加强,因为几位猛人的存在——谭纶、王崇古、戚继光、李成梁。宣大那边也不打了,大家正忙着做生意,没有功夫打仗,于是困扰了明朝几百年的边界问题终于得以缓解。 6、祖子根盛津脉实,枝接桃腮鸟忻蹈。 万历元年正月二十日晨,侍卫们在乾清门抓住一个从戚继光那里跑出来的逃兵叫王大臣,经过东厂的一阵紧张工作之后王大臣说了新供词:“我是来行刺皇帝的,指使我的人是高阁老的家人。”冯保笑了,张居正也笑了。 大臣们认为是张居正栽赃,希望他不要再闹,张大人啥也不说,直到杨博来说情。冯保下令处死了王大臣,此事不了了之。 7、莺迁苑路念杜鹃,血滴宫墙终阴报。 一直以来张居正都没有忘记三十年前祖父被人整死的那一幕。隆庆二年,湖广巡按御史突然一拥而上共同弹劾辽王,一堆黑材料报到皇帝那里。皇帝派刑部侍郎洪朝选调查,人还没到,辽王就在家里树了一面旗帜,上书四个大字“讼冤之纛”,意思是自己受了冤枉,非常郁闷,这种行为属于揭竿而起,于是他很快被废除王位,余生在皇室专用监狱中度过。在解决高拱之后一个月的隆庆六年,张居正找人干掉了把徐老师整得要死要活的邵大侠。 8、白眼风尘羞露丑,山门失色气憋懆。 万历三年“辽东大捷”,根据规定应由巡抚张学颜报捷,但被张居正的学生、被派往辽东的御史刘台先报告了,张居正严厉斥责了他。刘台被训后破了一个两百多年来都没人破的先例,发飚写奏折弹劾张居正——骂自己的老师。张居正震惊了,算是彻底没面子了。 于是张居正提出假辞职,结果皇帝那里就炸了锅,刘台的奏折被驳回,免去官职,还要打一百棍充军。这时张居正站了出来,他说不要打了,免了他的官,让他做老百姓就好。刘台回家后五年的一天,前任辽东巡抚、现任户部尚书张学颜经过五年侦查发现了他当年的贪污证据,刘台被充军。 9、流萤点点飞书院,哀虫唧唧凄昏晓。 嘉靖年间,书院除教书外还要讲王守仁的思想,主流泰州学派喜欢搞思想解放、性解放之类的玩意,还经常批评朝政,张居正因为搞独裁常被骂得狗血淋头,搞得朝廷也很头疼。 万历七年,张居正下令关闭天下六十四处,学生被赶回家,老师下了岗。泰州学派领军人物何心隐因为经常走在第一线而被抓成典型。 10、如意斋里志如许,国事家事两难孝。 作为大明帝国的实际统治者,做了这么多工作,受了这么多苦,再过苦日子似乎也有点说不过去。于是张居正的许多幸福生活方式流传千古,其中最有名的大概就是他的如意斋轿子,面积不低于五十平方,有会客室、卧室、卫生间、观景走廊,有两个仆人负责饮食起居,至少得三十二个人抬,除了在京城里面转转之外还经常跑长途,曾经坐着这东西回过荆州老家。 万历五年,张居正的爹死了,按照祖制张居正得回家守孝二十七个月,然后再回京城工作,但也有因为事情实在太急绝对走不开,经皇帝指示同意留京工作的,这叫夺情。改革刚刚开展,张居正不愿意回去守孝,也不愿意夺情,因为这么做会被看作禽兽不如。张居正请求了两次回家守制,皇帝回复不行,与此同时许多大臣们纷纷上书表示张居正绝不能走,言辞激烈,好像张居正一走地球就要完蛋。 11、频端霜简入鸳行,不见黄香扇枕到。 随后张居正的门生、翰林院编修吴中行和检讨赵用贤、刑部员外郎艾穆和主事沈思孝上书弹劾张居正夺情,张居正这才发现更强大的敌人已经出现。那些原先乖乖听话的大臣们似乎一夜间突然改变了立场,成为了他的对手。 12、世路乱山踏坎坷,交情衰草人缥渺。 大臣们认为内阁大学士管理言官是不正常的,张居正是破坏规则的人,是前所未见的独裁者,为了权力必须彻底解决他!在攻击张居正的四人中,有两人是他的学生,四个人没有一个是言官!该说话的言官都不说话,冒出来几个翰林院的抄写员和六部的小官,原因是躲避嫌疑。张居正不能理解这些人的思维,无论如何我不过是想做点事情而已,为什么就跟我过不去呢? 张居正意识到一股庞大的反对势力正暗中涌动,如不及时镇压,多年的改革成果将毁之一旦,而要对付他们,摆事实、讲道理都是毫无用处的,因为这帮人本就不是什么实干家,他们的唯一专长就是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满口仁义道德,唾沫横飞攻击别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对这帮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人,就一个字——打!张居正汇报此事后,皇帝很生气,随即下达命令对敢于上书的四人执行廷杖。 13、天高海阔步步难,百转千回行行老。 张大人的本意大抵是教训一下这帮人,结果命令下来后原先不吭声的纷纷跳了出来,搞签名请愿,集体上书,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人事部副部长申时行竟然亲自跑到了张居正的府上要当面求情,张大人不见。申时行回去了,王锡爵趁人不备溜了进去,见到张居正开门见山:希望张居正大人海涵,不要打那四个人。张居正唉声叹气:“那是皇上生气要打的,你求我也没用啊!”“皇上即使生气,那也是因为您!”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居正无话可说了,现场顿时陷入了沉寂后,他突然站起来抽出旁边的一把刀,王锡爵顿时魂飞魄散,估计对方是恼羞成怒,准备拿自己开个刀,正当他不知所措之际,张大人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没等王学士喘过气来,张学士把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一边架一边喊:“皇帝要留我,你们要赶我走,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啊!”张居正跪在王锡爵面前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王锡爵懵了,他没有想到平日高不可攀的张大学士竟然还有如此无奈的一面,情急之下手足无措,只好匆匆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14、百川交汇江流远,千仞延绵山势窕。 万历五年十月二十三日,廷杖正式执行,吴中行、赵用贤廷杖六十,艾穆、沈思孝廷杖八十。打完了四个人的屁股却打不完是非,此后攻击张居正的人有增无减,什么不回家奔丧,就禽兽不如之类的话也说了出来,骂来骂去终于把皇帝骂火了,他随即颁布命令:胆敢再攻击张居正夺情者,格杀勿论。 张居正又一次获得了胜利。为了改革他做了很多事,得罪了很多人,一旦他略有不慎,就可能被人打倒在地,永不翻身,那时他的下场将比之前的所有人更悲惨,徐阶厌倦了可以退休,高拱下台了可以回家,他没有选择,如果失败了既不能退休也不能回家,唯一的结局是身败名裂,甚至死无葬身之地。他的心志不会动摇,即使与全天下人为敌也决不妥协。 15、瀑挂悬崖拍琉璃,水洗锦石观玛瑙。 万历知道父亲死得早,母亲一个人不容易,要想维持住这个家就得靠张先生,这是他的母亲告诉他的,此后母亲的种种言行也加深了他对张先生的好感。万历的小学教育基本上是由张居正完成的,在万历看来张居正是一个类似父亲的人。李太后很清楚张居正既有能力又有相貌。 对这对孤儿寡母的心思,张居正十分明白,对李太后他礼敬有加,但对万历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训就怎么训,比爹还爹,因为他希望培养一个合格的接班人,他希望经他之手内容那个成就一位千古明君。 16、琉璃波溅飞玉龙,玛瑙色重动萱草。 时间一长,万历就觉得没意思了:拿起一份奏疏想写点批示,一看上面张居正都给批好了,一二三四,照着办就行,连划勾盖章的权力他都没有,那是冯保的工作。毕竟十六七岁了,没有事干就找身边太监玩。 万历八年,酒风不好的万历又喝醉了,在宫里闲逛,遇上了一个太监,突然意气风发,对那位仁兄说:你唱个歌给我听吧。这位太监不知是真不会唱歌还是过于害怕,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出声。万历十分恼火,当即下令把这位缺乏音乐素养的兄弟打了一顿,打完了还割了他一束头发,那意思是本来要砍你的头,而今只割你的头发,算是法外开恩。酒醒之后,万历便得到消息——李太后要见他。李太后压根不跟他说话,一见面就让他跪,然后开始历数他的罪恶,万历也不辩解,眼泪一直哗哗地,不断表示一定改过自新,绝不再犯。李太后不肯干休,她拿出《霍光传》这本书,翻到了其中一篇,交给了万历。万历翻开那本书时顿时如五雷轰顶,因为霍光干过的最大的一件事是废过皇帝。此时此地此景,读霍光先生的传记,万历很明白其中的涵义:虽然你是皇帝,但在你的身边也有一个可以废掉你的霍光。万历十分清楚这位明代的霍光到底是谁。生死关头,万历兄表现了极强的求生欲望,他当即磕头道歉,希望得到原谅,并表示永不再犯。看到惩罚已见成效,李太后收回威胁,但提出皇帝必须写出检讨,这玩意是要制成公文在天下人面前公开散发的,实在太过丢人。万历兄毕竟还是脸皮薄,磕完头流完泪,突然又反悔了,扭扭捏捏就是不肯动笔。 17、欲赏奇绝奈天高,云封雾锁愁远道。 关键时刻,张居正出现了,说“我来写!”十八岁的万历的大脑飞快运转着:作为一个帝国的统治者,为什么会沦落到如此境地?是谁导致了这一切?是谁压制了自己?他抬起了头,看到了眼前这个正在文案前忙碌的人,他看到了答案,这个人不是张先生,不是张老师,也不是张大臣,他是霍光,是一个可以威胁到自己的人。 在张居正和李太后看来,这是一次良好的教育机会,万历兄将从中吸取经验,今后会好好待人,在成为明君的道路上奋勇前进,然而就在这一团和气之下,在痛哭与求饶声中,一颗仇恨的种子已经埋下,八年的感情就此划上句号,不是因为训斥,不是因为难堪,更不是因为罪己诏,而是因为权力。 18、山高树深垂冷云,雨久风急催回棹。 不久张居正提出辞职,说自己干了这么多年,头发也白了,脑袋也不好用了,希望能够早日回家种红薯,一顿饭工夫后回复不行。万历不同意。两天后张居正再次上书,坚决要求走人,并且表示不是辞职只是请假,如果您需要我,给我个信,我再来也成。张居正并不是虚情假意,夏言、严嵩、高拱的例子都摆在眼前,血淋淋的还没干,唯一能够生还的人是他的老师徐阶,而徐阶唯一的秘诀叫做见好就收。现在是收的时候了。 这话一出来万历终于放心了,不是挖坑,是真要走人。此时李太后开口:“张先生不能走,现在你还年轻,等张先生辅佐你到三十岁,再说!”五十六岁的张居正想走走不了,十八岁的万历想干干不成。 19、昆明湖畔秋草黄,万寿山头青林槁。 从万历八年到万历十年,张居正进入近乎癫狂的状态,日以继夜地工作,贯彻一条鞭法,严查借机欺压百姓的人员,惩办办事不利的官员,对有劣迹者一律革职查办,强化边境防守,里里外外,只要是他能干的,他都干了。与蒸蒸日上的帝国相反的,是张居正蒸蒸日下的身体,在繁杂的工作中,他经常晕倒,有时还会吐血。这就是张居正的最后两年。 万历十年六月二十日,帝国内阁首辅,上柱国,正一品太师兼太傅,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卒,年五十八,谥文忠。万历的悲痛是真的,毕竟一个人陪伴了自己那么久,干了许多事,他还下令抚慰张居正的家人,并举办了隆重的悼念活动,一时之间,全国处处都是哀悼之声。 20、断鸿天远消息稀,落叶春深来年扫。 短暂悼念之后万历认为清算的时候就到了。万历十年十二月有人告冯保十二大罪,几天后万历在告状信上大笔一挥,下了结论: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看在小时候陪自己玩过的份上,万历安排他去南京养老,没要他的命。万历十一年,陕西道御史杨四知上书弹劾张居正十四大罪,原先忠心耿耿、言听计从的诸位大臣一拥而上,把张居正从五、六岁到五十六岁的事情都翻了出来,天天骂日日吵。万历立刻剥夺了张居正的太师等一切职务,撤销了他“文忠”谥号。万历十一年四月张居正被抄家,饿死了十几个人,长子张敬修被打得受不了自杀了。内阁二号人物申时行成了朝廷首辅,他连夜上书要求严查此事,万历感觉事情过了,随即下令不再追究此事,并发放土地,供养张居正的母亲家人。 万历终于摆脱了张居正的控制,开始行使自己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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