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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蓝色天堂 于 2019-12-19 12:03 编辑
病 房
文/吴焕宰
我第一次走进这家大名鼎鼎的省城医院，被眼前的情境惊呆了。空旷的院子，十来幢贫穷限制了想象那个年代建造的四层楼房，零零散散座落在院内各处。被四周雄伟漂亮的高楼大厦压抑着、憋屈着，形成鲜明的反差。每栋楼设着各类不同的医疗科室，各科住院部与各检查科室又各自在一栋楼里。严寒酷暑、刮风下雨的日子，病人穿过狭狭窄窄楼道，行走在这开阔宽畅的院子绿萌大道上，满院子奔波着做检查，在各栋楼道穿越着付费、结算、拿药。这是怎样的一种经历与煎熬呢？
楼道是水泥地面直接打磨而成的那种，还镶嵌着白色小石子。在当年，这肯定算是豪华装饰了。楼梯也是直接打磨的，没做什么特别修饰，满眼都是那个年代的浓厚特色。楼道与楼梯留下的人类深深足印痕迹，可见这里从当年一直到今天的热热闹闹，与人来人往的熙熙攘攘，忙忙碌碌。
这种医疗环境，与大名鼎鼎的省城第一医院，是怎样的一种不相称呢？
我的病房，就在5号楼的三楼。一幢象一个人撑开手脚四枝似的四层大楼。大楼上上下下就靠一部老旧似拉货用的电梯，实际也是如此。电梯多数时间里被民工用来上上下下运送药品和病人的生活用品，还有天天修修补补的建筑材料，连开水也是通过这台电梯送往各楼层各病房的。等不及的病人，和手脚还麻利的病人，绝大多数都只好从楼梯步行上上下下，不敢也不好意思太劳驾占用这台电梯为自己服务。
走在这长长又狭窄的陈旧古老楼道里，时光仿佛一下子被拉回到四五十年前。曾经有多少条鲜活的生命，佝偻着身子，扶着墙壁，步履蹒跚地，从这条楼道里艰难走过。
狭窄的楼道很忙碌，狭窄的病房更忙碌。更换着一茬一茬的病人，没有一张病床是空着的，总有那么多病人在排着队等候着每一张病床。我也不是等了两天，才轮到那张11号病床的吗？
五米多阔六米来深，几乎方方正正的房间，两面相对放着五张病床和一排放生活用品的铁皮柜。房间里没有卫生设施，也没多余空间。那种打磨地面，经过岁月的淫浸，黑呼呼的，似日子的包浆，除了星星点点的白石子，已看不出是肮脏还是干净。我进来时，四张病床都躺着病人，还有一张孤零零的11号床，在那里等着我旳光临。听他们说11号床上午还躺着一位病重的小姑娘，是脑炎，此时此刻，送到监护病房了。
这里是神经内科病区第一住院部。我的左边就是那排发黄的铁皮柜，右边12号病床临窗摆放着，躺着一位比我年轻些刚做完微创手术的男性病人。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性细心陪护着，时而喂水果，时而喂开水，估计是他老婆。每张病床围着浅绿色布帘，12床病人正在看手机视频，听声音好象是电视剧。
对面靠门边的13号床，躺着一位十四五岁的姑娘，头上挂着监护设施。父母陪护着，也说是脑炎，从下面一个地级市医院转过来。父母各坐在病床一边，各握着姑娘一只胖乎乎粉嫩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着，安慰着。专注着孩子的一举一动，仿佛凝视着病魔如何折腾自己的闺女，又看着药物如何在战胜病魔，把病痛从女儿身上赶走。女孩子白白胖胖，很漂亮，一张纯洁的小脸上睁着一双圆圆黝黑的眼睛，静静地盯着白净的天花板，一声不吭。有时又突然尖叫几声，让全病房一阵紧张，似乎在发泄内心的恐饰，又好像在对病魔发出愤怒。
医生答应小姑娘父母，一定把她的病医好，并且完好如初，不影响她的智力。脑炎，听名思义，父母最担心的是孩子的智力受影响，担心着孩子的未来。人生还没有开始，不能没起步就输在了起跑线。他们默默地看护着宝贝女儿，心中默默期待着医生们给他们的美好承诺。
中间的14号床躺着一位中年男子，好象脑子有些不正常，管不住自己的两条腿，走路跌跌倒倒，飘飘荡荡，一付无可奈何的样子。一位老年护工陪护着。咋看样子象父子，但仔细听他们说话的口气又不象。在以后的日子，这种社会现象将成为常态，一个为生存辛苦地工作，一个为活命付出以往辛苦赚来的钱。一家就一两个孩子，如果又不在老家就近工作，身边便没有了直属亲人。年纪大了，遇上生病或不方便的突发状况，只能请护工帮助，人不想辛苦就只能让钱辛苦。
在不远的将来，亲情将成为一种最奢侈的消费品。
临窗的15号病床，昏睡着一位老爷子，80来岁，是老年痴呆病人。苍白得有些吓人的脸，象刚从久泡的清水里撩出来的大萝卜。皮包骨头，微张着黑洞洞的嘴，已不见牙齿，满脸挂着监护设备和氧气管。检测仪表上抖动着的红红绿绿曲线，和时时发出各种奇奇怪怪声响，让人一惊一乍，证明他还喘着气活着。这种无知无觉地活着，算不算也是一种活法呢？而这样活着，是不是还有什么真实的人生意义呢？听他的子女后来说，是老爷子自己提出要求到这家医院再做一次治疗，试试能否医好或延续自己的生命。
大概知道已是时日无多，或者是什么重症已折磨他多时，四位家里亲人日夜轮流守护着，好象是女儿和儿子媳妇什么的，听说他有两男两女。病人昏睡着，时时发出怪叫，或仪器发出不合事宜的各种嘈杂声音。家人们都很勤快，尽心尽力地照顾着老人，翻身换衣，擦擦洗洗，吃喝拉撒。她们手不停地干着活，嘴里叽里呱啦也沒个完，仿佛在菜市场难得偶遇，听口音好象是本地人。大家实在忍不住了，叫她们说话声音轻一点，提醒她们这里是病房，她们却依仗人多势众，反而呛人家说：“想要安静，住单间去”。这家人的社会公共意识和道德素养确实存在着一些问题，或许，比老爷子的病还严重。社会上有些人，小家意识很强烈，而大家意识却很冷漠，好像世界上就他们家和家人最重要，别的跟他们都无关。大概这是国人的劣根性使然吧。
病房空间本来就狭小，五位病人，再加七八位陪护，再加护士们来来往往勤快的服务，再再加医生前护后拥地带着医学院学生来学习，查房、问医、问药加解说病情。乱哄哄的象一个农贸市场，荤素搭配，血性而热闹。或者，病房本来就是个生死场，既充满人间亲情与温暖，而又要随时直面最无情的生离死别。凡亲历过如此种种，人的胸怀肯定要豁达很多，万事要看开很多。
我是由于眼部大动脉神经麻痹造成眼皮耷拉塌陷，才慕名住进这家医院神经内科病房的。妻子要陪着来我没让来，一是家里生意确实忙，但主要还是我不想让她过多的担心自己。医院不是好去处，过多的去医院，总会带些悔气和不干净回来。更何况我目前还完全能自理，只是生个小毛病做个检查而已。快乐可以分享，让大家都快乐，但痛苦只能独自品尝。独自去面对自己的不幸和苦难，或许心理上和精神上都会更安妥些。
三四位学生模样的年轻医生来到我病床前，打开手机里的手电，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试着为我做各种检查，这样来来回回来了三四次。我心里有些疑惑，这是哪个意思啊。还有个学生模样的女医师，问了我父母、老婆、子女一家人的健康状况，对我的直属亲人做了全面健康普查。正在我疑疑惑惑不解间，主任医师王教授来了。结实略显肥胖的王教授，拿手电在我眼前熟练地晃悠了几下，简简单单地对这帮年轻医生说：“象他这样的状态，不用考虑动脉神经肿瘤了，多数因神经麻痹引起，但最后结论还是要看检查结果。”
哦，原来他们在排除我是否得神经动脉肿瘤的可能。凭感觉，我自己的想法与王教授的判断接近一致，应该是糖尿病并发症，因为我患糖尿病已有十多年了。
糖尿病，是一种很讨厌的病。不痒不痛，平时也没有特别的让人难受，有时甚至会让你暂时忘了它的存在。静悄悄地无声无息伤害，这正是它最大的危害所在。当你控制不好血糖，它的并发症和后遗症，没有一个不让你吓一跳的。心脏病、肾衰竭、尿毒症、眼睛病变、神经系统疾病等等，没有一个不是真正要你命的绝症。
深秋的早晨，拉开病房的窗帘，我才第一眼看到窗外的情境。铁道大厦直峻峻地就矗立在眼前，火车站自动售票处仿佛在窗外触手可及的地方。医院就在省城老火车站斜对面，可见当年这里地理位置的重要，和这家医院在当时与现在的重要。
医院是重点大学的附属医院，技术力量也说一不二，所以，看似陈旧不堪的老医院，但还是人满为患。全省境内县市区的医院，虽然高楼大厦，硬件设施到位，但由于技术力量严重不足，硬实力替代不了软实力。全省各地的疑难杂症和重病号都不得不往这里来。
医院还是当初的医院，病却已不是当初的那些病了。医院，象一位年长衰老的医学院教授，经历着风风雨雨，他心力交瘁地送走了一茬茬旧病人，又疲惫地迎回一批批新病人。
越出名的医院越像人类新陈代谢后的坟场，迎来死亡，也送走死亡，只能是对病人进行修修补补，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新生。
2019年10月11日于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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