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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蓝色天堂 于 2020-5-29 21:49 编辑
回家的感觉真好
文/吴焕宰
星期五，杭州火车东站特别拥挤，不管是地铁站，还是火车进站口处。自从火车进站闸口开始刷脸，显得更拥挤了，节假日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因为行李安检还是老样子，没有相应增加流量，这种流程环节的脱节，只有等待慢慢完善。安检虽然给人带来安全感，但过度安检，有种被人长期控制和监视的感觉，特别是过了电子扫描安检，接着还要搜身，让人不得不起一身鸡皮疙瘩。既然如此不相信安检设备，又何必浪费纳税人的钱？既然相信安检设备，又何必再搜身呢，搞得大家如此互相不信任？
大家耐心地排着长长的队伍，虽然有保安在来回走动，维护着场面，但还是有些人总想着法子插队，并不是他真的有什么急事，而是他们心里着急，像被生活的鞭子抽赶着似的，什么都想着急先恐后。
我却愿意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排着长队，慢悠悠地拥挤着，不是因为我素质有多好有多高，是我愿意感受这滔滔人流的温暖与安全。这种温暖与安全，也只有小数几个地方才能深深感受到。上海虹桥火车站与杭州火车东站，便是这小数几个地方之一。
我愿意被淹没在这鲜活蠕动的人流里。只要随着人流走就行了，不用再考虑自己去的目标，不用担心安全，也不怕会丢失了自己。没人在意你，不分贫贱与高贵、风雅和粗陋，人人平等，享受同样的灯火，呼吸同样的空气，感受同样的安检。在人流中踽踽独行，你的想法也很简单，就是跟着人流回家。或许他们刚出门，或许他们本来就在旅途中，或许他们跟我一样，只想着快点回家。
候车大厅里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川流不息，都迈着匆匆赶路的步伐。但大家显得那么的安定平静，从容不迫，很少遇见神色匆忙者。或许因为大家心里都有自己既定的目标。既然心里有了明确目标，人便会觉得更安妥些，内心安妥了，日子就静好。
我时时行走在沪杭之间，一个小时的城市圈，仿佛在这两城市上下班般随便。坐在快速舒适的“复兴号”高铁上，仿佛自己就是奔跑在复兴路上的那伙人之一那么幸福。车外变换着风景，让人既熟悉又觉得在日新月异地变幻着的陌生。看着变幻不定的天空、原野、村庄，有时让人的思绪也晃晃勿忽地变幻着，晃晃忽忽间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那年高中毕业，高考落榜，大家都想方设法回学校复习，而我却象要刻意流放自己似的，跟着一支砍伐队出远门，帮江西一个林场伐毛竹做苦力去。一生没出过真正远的远门，最远就去了县城新华书店。在书店里翻半天书堆，那时没有特别好的书籍，也没几个钱可供我买书，心里也不知道该买什么书对自己有用，就凭着感觉爱好，抖抖霍霍花光几块难得存起来的零花钱，买几本想看的书，坐一个多小时的班车就回家了，连旁边的小吃店都不曾也不敢进去。那时候吃东西都要粮票，父母是不会轻易把粮票给我们的。
第一次出这么远的远门，便有几分莫名的兴奋、憧憬与幻想。
一头挑着我长年在用的唯一一床被子，一头挑着刚从杂货铺里买的廉价灰蓝色皮革拉链包，里面装着两套半旧不新母亲自制的粗布衣服和一双解放鞋，还有四五本心里放不下的书。但当真一脚迈出家门时，心中又难免产生了几份凄凉，自然，也夹杂着几份新奇与美好。
跟着陌生的包工头和民工队，远赴一个陌生得只在书本里难得读到过的地名：江西。先要摇摇晃晃地坐四五个小时长途班车到金华市，再在金华转乘火车。车外的一路奇异风光让我如此好奇、新鲜、兴奋不已，都忘记了去想象前途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心中只有一片象路边风景般美好新奇。四五个小时路程觉得如此短暂，转眼便到了金华这座浙江西部城市，好象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出远门坐车赶路的奔波滋味，就匆匆下车了。
接着，便看到了今生第一次见面的火车。竟然这么长，一眼看不到尽头，象一条条恐怖的长龙。但在六七十年代农村长大的我，还不知道真正的龙究竟有多长多恐怖。鸣笛声似虎啸龙吟，威风凛凛，好家伙，让人神情突然为之一振。在检票口着急地等着检票，恨不得一脚就迈进这绿色车箱，享受它的威武与神奇。
当火车“咔嚓、咔嚓、咔嚓”开动时，我全神贯注着窗外的景色变化，一座座那时候的高楼大厦一闪而过，觉得金华市怎么这么大，火车开了那么长时间，还没有走出这座城市。
火车“哄隆隆、哄隆隆”地一路往西去，出了江山，便进入了江西。一路欣赏着窗外的奇异景色，和各停靠站点的奔跑与忙碌，提着大包小包赶车的旅客，和穿着肮脏白外套推小货车追赶着卖吃食的车站员工。特别显眼的是卖吃食的小推车，车上各式各样我从来没见过的副食品，与烧鸡、烤鸭、卤猪蹄子等熟食，紧紧地吸引着我这个穷乡僻壤出来的正饿着肚子的穷小伙。坐长途车特别让人肚子快饿，闻着卖吃食推车上飘散过来的烧鸡、烤鸭、卤猪蹄子的香味，多看几眼也是一种享受。那时候口袋里虽然不是一空如洗，珍藏着几张出门时母亲小心翼翼塞给我的屈指可数干干净净的五元十元零花钱。我伸手摸了又摸，摸摸捏捏了无数遍，最后还是空咽了几口口水，不舍得把钱拿出来花销。
来自浙南一个穷山恶水的小山城，从小看到的都是崇山峻岭，就算出现一块巴掌大的平原，便都用来建房竖屋，住满了人。所以，在我的以往人生经历里，除了村庄连着村庄，便是山山水水，重重叠叠，延绵不绝，无穷无尽，好像要走出这片天地，除了翻山越岭，还是翻山越岭，认为外面的天地应该与我们这里一样拥挤。现在火车一出浙江，眼前便一亮，满目黄土丘陵。绵绵不断的黄土丘陵，复盖着葱葱郁郁灌木丛，象一层层波涛细浪，一眼向四周伸展，无垠无边，仿佛连接天际。一种从未见识的新鲜感油然而生，原来天地竟然如此广袤宽阔，也有不拥挤的地方，不出来走走看看，哪里能知觉呢？
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非常骨感。一到工场，就没有我想象的美丽风景般那么好玩了。包工头头天安排我跟一位师傅砍伐毛竹。爬到半山腰开工，他砍两根我却只能砍一根，只好咬紧牙拼命追跟。一天坚持着砍伐下来，第二天早晨五点起床，这只拿贯了笔的手却连举都举不起来了。睁着惺忪未醒的眼睛，左手端着一碗在家里难得吃到的白米饭，右手颤抖抖地拿着快子，却连咸菜都夹不起来了。我一下子就傻住了。这是赚饭吃的劳动工地，流的都是血汗，谁都不能白吃谁，谁也不会白养谁。
包工头只好安排我跟着其他民工去拖毛竹。一条小小弯弯曲曲的山路，在竹林子里蜿蜒盘旋穿梭。拖脚工资按根计算，正劳力的民工，捆绑起五六根长长的毛竹，毛竹梢头拖在地上，一头抽出一根大一点的毛竹扛在肩上背着拖。从上往下走，毛竹在重力和弹性作用下有时滑得比人跑的还快，所以，你如果没有一定的脚力和腰力，熊腰虎背般生猛，确实很难胜任这项工作。而我每趟只能拖着三根毛竹走。就算是这样，两天爬上爬下硬扛下来，已是背涨腰酸手脚肿涨，只要一坐下来就不想再站起，只要能躺下来就不想再坐着。
静静的深山夜晚，四周一片空寂，连山地的呼吸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一个人走出窝棚，坐在门前山涧小溪边的卵石上。月光温柔地洒满漫山遍野的竹林，微风吹过，竹林在沙沙地低吟舞动着回应这份温情的抚摸，仿佛我此刻忧伤的心灵。听山涧流水叮咚潺潺，呼吸空山的清新气息，享受着“月光惊山鸟”的寂静。遥想自己的年轻心事，觉得读书时的理想在离我越来越远。
父母疲惫困惑的眼神，时时在我眼前晃晃悠悠地闪动。家里的兄弟姐妹众多，就靠父亲几十块钱工资度日，每到发薪之日，大家都在眼巴巴地等着。那种艰辛的感觉，作为家里的老大，肯定是刻骨铭心，焦虑莫名。
我该怎么办？我该何去何从？没有什么时候比那时更困扰我那颗还稚嫩的心灵了。
不管怎么样，我知道这里的日子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就算坚持了，也不会有什么好出路、好结果。当初出门时边打工边读书的打算和想法，也烟消云散了。没有经历，怎知生活的艰难与辛苦。原来人要活着，竟是如此的不容易。我沮丧极了。
今生打的第一份工，也是唯一的一次打工经历，就这样以失败而告终。
休息了两天，心里还是想着如何离开工场，这里确实不是我该来的地方。大概这就是人的命数吧，做什么人，要经验什么事，上苍都早有安排。到工地的第六天一早，天刚朦朦亮，我便打起铺盖毅然决定走人。包工头在我身后轻轻地松了口气，也不问我身上有没有路费。我这样的人是不会给他带来效益的，只会是工作上的负担，也是精神上的负担。
出山的路又长又难走。肩上挑着一星期前挑进去的东西，现在一样不多一样不少的往回挑。脚步竟是如此沉重拖踏，是这几天干活累的，还是增添了心头的沉重？一路上一个山弯又一个山弯，弯弯折折，仿佛都一模一样，没有美景风光，也没有泉水叮当，只有永远都弯不完的山弯溪流。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也不知停歇了多少次。四十多里地，没完没了的长，似乎在遥远天边的那一头。实在走不动了，我就索性坐在路边的小溪旁，捧喝了几口清泉水，便静静地看起书来。带出来的这四五本书，到现在才打开它，既然这么辛苦带它们出来了，就让它们也见识一下异地的山光水色吧。
山路越走越长，肩上的行李也越挑越沉重。喝下去的泉水在肚子里晃荡着，更觉得饥肠漉漉。走到头昏眼花，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走到了那条该死的公路旁。看到公路时，连一步路都不想再走了，就这样傻傻地坐在路边，耐心地等着过路班车。都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会有班车路过，我竟就这么耐心地等待着。事后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耐心地等待过一件事情。唉，艰难的处境真会磨炼一个人。
高高兴兴出门，扫扫兴兴回家。那次回家，是我这一生第一次真正出远门回家的感觉：虽然无奈，但回家的感觉真好。
人生迈出去的第一步竟是以如此失败、如此丢人而终结。出门的脚步一下子收敛了起来，因此心中生出来的无比叹息，一直困扰我好久好久。
人生本无路，但脚下的路却有千万条。你选的路不同，路上的风景也肯定不同，你的经历也会不同，你的人生结局就更不同了。
后来，闯关东，过西口走新疆，上广州去云南西藏，游历遍了大江南北黄河东西。K字头、T字头、Z字头、G字头火车，绿皮、红皮、白皮、彩皮火车，硬座、软座、商务座，硬卧、软卧、头等包厢，在各种各样的火车上渡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我发觉自己上半生的美好青春几乎都跟一列列火车相关联。才知道人的命运苍天自有定数，想勉强都勉强不了，拼命努力，只是增添命数变动的频数而已。在外面游荡的日子越久，对家的意念就越浓烈，这恐怕不是我这个游子的专利。
兜兜转转、寻寻觅觅，走南闯北四十多年，却又风尘仆仆、体体面面地回到了人生原点。原来一切都是那样戏谑讽刺。仿佛它们就这样安好如初，竟一动未动地站在那里微笑着等待我。原来，人生从始致终站地在原地也能做得很好，甚至更好，而我四处奔波忙碌，却失去了很多机会，虽然也积累和经验了别样的人生历练。人的一生究竟是在于过程，还是看重结果，谁能真正说得清呢？
背着背包，拖着行礼，或拖儿带女，或呼朋引伴。好象一点雨水回归大海，不用再惧怕风吹日晒，仿佛一棵小树生长在森林，不用再担心暴风骤雨袭击。我拥挤在这温馨的人流里，呼吸着既熟悉又异样的混浊空气，大家照耀着同样柔和又有些白刺刺的灯光，互相包容着、蠕动着，那种生动的感觉，无比温暖与安全。
走出拥挤的高铁站闸门，又涌向地铁口排队等待重新安检进站。再经历一次被控制监视的压抑，我便可轻轻松松独自回家了。经历那种热闹的孤独，享受自由中被控制监视的压抑，在江湖中行走，真是太不容易了，所以，每次回来都有种异样的暖暖激动：回家的感觉真好。不管是回上海崭崭新新的新家，还是回乡下蓬尘火腊的老家。
上海的家，有种让人嘈杂、忙碌、繁华后的安定；乡下的家，有种让人出世后回归的宁静。但还是那句大实话：回家的感觉真好！
2019年10月28日中午于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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