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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如斯 那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 一天，村子里忽然传出了爆炸性新闻，说村西的土壕旁边，来了一支钻井队，有几十号人。我们跑去看时，社员们正七手八脚帮着从卡车上卸倒链、钢管之类铁器，噼里啪啦的响声传得很远。 很快，宽大的帐篷就在空地上撑开了。三根粗壮的钢管好像三个魁梧大汉，头碰头抱在一起，稳稳当当地在地面上扎起来了，悬着的倒链哐啷哐啷作响。钻井台上人头攒动，一招一式，按部就班，也很快安装调试好了。一台脏兮兮的柴油机就咕咚咕咚喷着黑烟发动了，巨大的响声持续不断地震颤着大地。眼见着钻杆囫囵囵地转动着，老碗口粗的钻头，就咕噜噜咕噜噜地钻了下去。一股泥糊涂水泛着泡泡，四面飞溅着，汩汩地流向旁边的水坑。 村里破天荒头一回打机井，这是人老几辈子想都不敢想的新鲜事。前来围观的人络绎不绝，个个歪着头脑，看得目瞪口呆，半信半疑。许多人惴惴不安，心里琢磨着：井是这样钻的吗？能钻出来吗？我们村里七个生产队一千多口人，共有六七口老井，井筒子三十多丈深，每天绞水时井口旁都围拢着一大拨子人。父老乡亲们唠着嗑，谝着闲传，相互协作着，你绞一担，我绞一担，按先来后到，有秩序地轮着来，真是熬煎极了。一老瓮水，少说也得三个人咯吱咯吱绞半天。 老人们说，这些井颇有年头了，都是老先人们挖出来的，不是钻出来的。但究竟是什么时候谁打出来的，似乎谁也说不出根到梢来。其实，打井和打窖一样的，只不过井要比窖深得多，花费的功夫多得多。故而，打井历来是全村人心头的大事情，很庄重，也很慎重。往往是大户人家出面承头，家家户户都要有钱出钱，有物出物，有力出力。先是邀请大风水先生带上罗盘，反复勘察，选好穴地，焚香祈祷，方可动土。然后，才雇请专门的土工师傅，领上精壮的男子，长年累月，一镢头一镢头，一铲子一铲子，一笼土一笼土，不停歇地挖出来。挖出水后，再请石匠从沟底的断崖底下，錾下一方大大的尺来厚的片石，十人九马弄回来，中间凿出一个大圆孔，安放在井口上。最后，再垒起一人高的井台，安上辘轳和弯弯的把仗，请绳匠合上一大盘牛皮井绳，才可以吭哧吭哧绞上水来。反正前后是需要几年时间的。 我们北村的老井距沟边两丈多远，是全车村最深的井，水源不断，水质清洌，甘甜可口，方圆很有名气。老少爷们都自豪地说，这井是村里的传家宝。多少年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七六年，全国风不调，雨不顺，三个伟人相继殒落，唐山发生了大地震，东北下了陨石雨，民生非常艰难。奇怪，就在这一年，全村的井里忽然一下子没水了。桶下到井底，尽管人们抓住井绳摇晃来摇晃去，可绞上来后充其量只有一马勺水，有时甚至只有一碗水，而且是黄泥湖涂水。往常的一桶水，绞了七八下还倒不满。于是，就出现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情形，你刚无可奈何地离开老井坊，他又急不可待把桶下到了井里。没水！没水！依然还是供不上。更蹊跷的事情就发生了。为了争抢着绞水，刚开始有人趁着天黑，偷走了辘轳把；后来，有人做得更绝，竟然藏起了辘轳，有人干脆背走了井绳，更有人把井绳剁去了一截。没有了辘轳把，有人就自制了辘轳把。但是，没有辘轳和井绳，绝对绞不成水，井绳不够更不行。我绞不成水，叫你也绞不成水。夜里，鸡叫头遍的时候，有的人就早早地起来了。在村街上高喉咙大嗓门，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有时喊，“谁把井绳拿走了？”有时喊，“谁把辘轳拿走了？”心中有鬼的人们就急急慌慌地起来了。唯一的办法，只有合起来绞水了。缺一样东西，谁都老虎吃天没法。那时，我突然感觉到人们一下子变得很生分，极端自私自利，过去大伙儿轮着绞水的良好秩序，就再也没有了。哪怕你在老井坊等候整整一早上，他们绞不到盆满罐满，总是霸占着辘轳把，绝不会松手让给你的。所以，有的人就红了脸，绿了眼睛，气不忿儿，破口大骂。“水火不拒人，井是老先人给你一家打的吗？”“为啥不写上你的名字？为啥不把井搬到你家里去？” 吵归吵，骂归骂，人总是要活下去，生活还得一天一天过下去。 绞水本来就是两三个人的力气活。面对没水吃，面对这么深的井，娘总是带着我和哥哥三天两头，甚至半夜三更去绞水。长我两岁的哥哥扳辘轳，我在其对面当帮手，娘蹲下拽着井绳。最看人脸色的时候，就是抢不到辘轳把的时候。每逢此时，我们只有跑下门前的深沟里去抬水。老三哥是队里的饲养员，牲口用水量大。他每天早晚都要牵着青骡子用筲去驮水。不由分说，我们常常跟着他去，弯弯转转上坡的时候，我总是上气不接下气，踉踉跄跄，拽着青骡子尾巴，满头大汗地往上爬。 天道不顺，持续干旱，井里断水，这是谁也不料想的事情。人们不无感叹地说，吃水比吃油还金贵呢。当时，我在想：油，我们可以少吃，甚至可以不吃，但一天不喝水却绝对不行。水啊，我们全村老少爷们的活命之水，咋就这么缺呢。 天长日久，有的人家，便请人在院子里打了水窖。然后，就拭目以待，看云识天气，天天盼着下雨。雨前，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拿上扫帚，把门前院落里里外外打扫得很干净，简直能晾搅团，目的是收集胡同院子里的雨水。水沉淀以后，就一桶一桶吊上来，捞去上面的柴草浮渣，用来做饭。没窖的人家，下雨天就搬出盆盆罐罐，院里斜支起木板，到处淅沥淅沥接水，直到接个盆满钵满。以至于，我竟然常常盼望下雨。只要下雨了，就不愁没水吃了，就不愁绞水了。不过，这样收集来的水是死水，有杂质，不太干净。倘若不及时清底，就有微生物在里面滋生。有一天午后，我们玩得渴极了，有个小伙伴领我去他家喝水。接开瓮盖，舀上来的水里，全是熙攘的小虫子，我恶心极了，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有一天，老队长很忧虑地说：“一定是地震了，井下面塌了，才没水了。大伙看看，一个个为吃水都像斗鸡，彼此鹐仗了。伤了和气不说，会出事的。这样下去实在不行啊。”淘就淘吧，不淘怎么行呢？老三哥是个老实人，天不怕，地不怕，浑身是胆，他自告奋勇，率先下井。有天早上，他穿着老棉袄和棉裤，被五花大绑着，带上短把镢头、铁马勺和手电筒，提溜当啷着，被小心翼翼地放下去了。大人们没有一个嘻嘻哈哈说笑的，人人表情严肃，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到了井底，他瓮声瓮气传上话来，说井下塌得厉害，全是一堆黄泥。于是，便一马勺一马勺淘起来，半桶半桶绞了上来。傍晚时候，电灯亮起来了。老三哥被几个大汉拽出了井口，全身都是泥，活脱脱一个“泥人”。第二个下井的人是逮住叔，第三个下井的人是老队长……就这样，白天晚上连轴转，一直马不停蹄地淘。七八天后，老井坊前面的黄泥堆得像麦秸垛。收工的那天，老队长安排人炸了油饼，杀了一只羊，美美实实地犒劳了大伙一回。 山不转水转。山外终于来了钻井队。这是天大的喜事啊！人们盼星星盼月亮，天天盼着能吃上机井水呢。 钻井是需要大量用水的。大队里一担水五分钱，天天收水，发动起了全村人。那个冬天里，哥哥和我挑着笼到处挖雪。我们烧上大火，用大铁锅消了一锅又一锅雪水，卖到了钻井队。春天里，我们又从门前的深沟里，摇摇晃晃，挑水去卖。有一回，我挑着一担水，战战兢兢，行进在陡峭崎岖的小路上。由于个子矮，转弯时，前面的桶碰在塄坎上，我差点一个背身栽下悬崖，呜呼哀哉。说真的，这竟成了我人生经历中最惊险的一次记忆。谁知工程进展并不顺利，动不动就无缘无故地停下来。一停下来，大队里就杀羊，就买鸡蛋，就摆饭。历时一年多，机井最后打成了。可好景不长，用了两三年后，就没水了，只得报废了。 后来，大队里组织人在我们北村门前的深沟里，打了一个大口辐射井，井下钻了八个眼，水涓涓流出来，一下子汇聚得满盈盈的，抽上塬来，基本解决了全村人畜用水。再后来，村里又把南沟里的山泉引上了塬，建起了高位水塔，靠着自压，家家户户吃上了自来水。 老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村祖祖辈辈吃水难的问题，终于在这个新世纪初叶彻底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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