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照：归来堂里的幸福

仇媛媛

李清照：归来堂里的幸福

                                                仇媛媛

李清照的人生分为两截，南渡前的幸福和南渡后的孤苦。李清照的幸福又大体上分属三个地方：少女时的济南、初嫁时的汴京和归来后的青州。

李清照在青州跟夫君经营了十三年的幸福，习惯上称她这段时期为“屏居青州十年”，实际上是公元1107年至1121年。

这是一段远离喧哗和纷争的幸福。之前其任礼部员外郎的父亲李格非，因受党争株连被罢免，不久高居宰相之位的公公赵挺之，遭蔡京构陷，气绝身亡，赵氏兄弟丢官的丢官，入狱的入狱。此时被削去官职的赵明诚已难以在汴京立足，于是携着清照回老家青州屏居。

赵明诚有点无奈，毕竟作为一个男人这意味着失败，李清照倒掠过一阵暗喜，终于能远离这些纷争了，终于能跟爱人朝朝暮暮了。这几年爱情总要看这阴晴不定的政治的脸色，父亲和公公分属新旧两党，夹在中间的自己，无能为力又不能不为。难，难，难。而遭遇尴尬的总是爱情，爱情的小天地难敌政治的大气候。这下好了，没有什么来打搅爱情了，也不用跟夫君两地闲愁了。夫妇俩的兴致很快就转到了一个方面——金石书画。

归去来兮！陶渊明前来照面。

青州的这个居所就叫“归来堂”吧，“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我李清照就是这“易安居士”。其实李清照这青州居所决不只是“容膝”，后来他们单用来存放文物的就有十来间屋子，她要的是这“易安”二字。陶渊明的归园田，确实为后代的中国文人找到了精神的慰安。苏东坡说渊明是吾师，于是找到了淡定，李清照夫妇也在渊明的田园里找到了淡定。她在归来后的一首词《多丽·咏白菊》中写道：“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醾。”是说这菊花的风韵倒是和屈原、陶渊明的高风亮节正好相宜。后面还有一句：“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意为倘若不是人情淡薄，又何必再去怀念爱菊的屈原和陶渊明呢？大路宽敞时，人只顾向前，若没有了路，何去何从？陶氏的田园，总是能让那些无路可走的灵魂看到柳暗花明。幸亏我们之前出了个庄子，后来又出了个陶渊明，不然当政治把我们逼到绝境上时，我们该向哪里？现在不仅知道去哪，还去得心安。

归来了，一切早已置备得停停当当。这归来堂就在青州的羊溪湖畔，湖水悠悠，湖上的桥亭更是一个美的符号。放眼西南，是郁郁苍苍的仰天山。门前流水，远处山景，好一个静美的去处！李清照曾在一首词中，玩味过这种闲静。

“小院闲窗春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柔，梨花欲谢恐难禁。”

岫云无心，细雨有意，一个催薄暮，一个弄轻柔，仿佛中间有闲愁，是的，赵明诚游仰天山去了，两人只要不在一起，愁绪便来打扰易安了。

易安夫妇在青州的主要事业是搜集整理金石书画，赵明诚是继续以前的事业，李易安是投入丈夫的事业。为了访求藏蓄，他们是“食去重肉，衣去重彩。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物质可以减少，精神不能贫乏，他们重内不重外。当然他们的物质生活还是有保障的，按易安自己的话说就是“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给，衣食有余”。既不需要像东坡那样忙着躬耕，更不会落得渊明那样叩门乞食。

他们的日子很忙，先是忙野外搜求。赵明诚曾四访长青灵岩寺，五游仰天山，两登泰山，遍搜文物古迹。“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夫妇俩是共同沉迷，白天时间不够，每晚还焚烛一支。窗外虫声唧唧，窗内勘校细细，旁边有茶香缕缕，此种情景“乐在声色犬马之上”。《金石录》的事业，在归来堂才算正式开始，也在归来堂里初步完成，十年辛苦不寻常。刘跂在书序中写道：“今德甫（赵明诚字）之藏既甚富，又选择多善，而探讨去取，雅有思致，其书诚有补于学者。”

归来堂到底有多少金石文物？南渡时易安运走了十五车，其余的还放满了十个屋子。总共有两万多件古籍图书、两千多卷碑刻金石的拓本和摹本，其中包括蔡襄的《进谢御赐诗卷》、南唐徐铉的《小篆千字文》真迹。归来堂所藏比起六一居士的“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在数量上还多一倍。这些文物不是随便堆放的，归来堂的十几个屋子都“起书库大橱”，夫妇俩是进行档案管理的，哪件东西在哪个位置，一查便知。编《金石录》，确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而夫妇俩的快乐也充满了这十多间的书库大橱。

整天除了面对这些古董，就是夫妇俩的面对了。志趣相投，琴瑟相谐的两人，随意都是乐趣。易安自己说“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这就是他们自创的猜书赌茶的游戏，自然是易安兴起的，凭她的记性，这茶自然是她先喝，不过易安会娇嗔地将茶递到夫君的唇边，然后是两人同饮，这一笑一晃，不就洒到怀中了吗，有时夫君也会过来戏抢，归来堂充溢着幸福的欢笑，用胡适的话来说，即“他们的美满幸福使读者妒羡”。

除了忙夫君的工作，易安也忙自己的诗词，不过忙金石的事业太多，又加之忙着幸福，诗词收获寥寥。这十三年流传下来的不过五六首，且少有名篇，轻愁无好诗，更何况这十多年，连轻愁都短缺。这首《多丽·咏白菊》是刚归来时歌以咏志的；《新荷叶》是为前辈晁补之寿诞而作，这位晁前辈可是清照文学上的忘年交和“说项”者；其他几篇“小院闲窗”、“萧条庭院”和“寂寞深闺”，是明城外出惹出的闲愁。幸亏明城时常游历，不然我们就读不到易安这些轻愁小词，以及早期那些“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佳作了。

诗情暂敛诗理出，情跟理常常在暗中较着劲。这个时期的易安写起《词论》了，这篇《词论》全面而系统地批评了北宋词人。据李词的研究者王仲闻说，宋朝人评词较早的有晁补之、李之仪等人，但都没有易安的系统全面。可见易安的不简单，发人之未发，这凭的是前无古人的勇气。且看她是怎么评北宋几位大家的。她说柳永的词“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就是说用语太俗；欧、苏的词“皆句读不茸之诗尔”，都是句式长短不一的诗，且不协音律；少游的词“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庭坚词“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矣”。总之，以文为词，以诗为词，都没有找对词的性格。“词，别是一家”，这是《词论》中最醒目的一句。这“别是一家”的词是怎样的呢？一言以蔽之，就是形式上严守律，内容上主情致，风格上尚文雅。这篇《词论》，虽在论人论词上有些偏颇，但那种宏阔的视野、立论的气概，非一般人能属。就像评论家所说“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易安在古代文坛上为女性独树一帜，是高高飘扬的旗帜。

作家们大都以文字为职业，我估计易安的职业意识不强，写诗作文可能就是她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人生爱好，兴来即填。易安的爱好是丰富的，书法、绘画、理琴等等。琴声早已不闻，不过还回荡在诗词间，“倚楼无语理瑶琴”，“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书法、绘画，那可是不一般的造诣，明清还有人见过她的字画。她的书法被誉为“笔势清真可爱”，看来是字如其人，还有人目睹过她画的《琵琶行》，以白居易诗为题材，可惜都毁于兵乱了。

易安三十一岁这年，在归来堂中为自己画了一幅肖像，容华淡伫，绰约天真，手持菊花一枝。易安一定是很自我欣赏的，对自己的美貌仍然有当年“徒要教郎比并看”的自信。明诚夫君自然是格外赏爱，禁不住在画像上题云：“易安居士三十一岁之照。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明诚的心里是美出了花的，易安不仅是如花美眷，还是事业上的同道，古今男子有几人似他有福？

易安的日常生活还有两大爱好，一是烹茶，一是饮酒。易安最爱喝的是小龙团茶，这是宋朝一种为进贡而特制的茶饼，上印龙凤花纹。“碧云笼碾玉成尘”，喝之前要将碧绿色的茶饼碾成细末，就像玉屑，接下来就是“分茶”了，即用沸水冲茶，使茶乳变幻出各种如画的物象。易安是分茶高手，“生香熏袖，活火分茶”。再接下来，夫妇俩猜书赌茶的游戏也就开始了。易安之于饮酒可不只是偶尔为之，也不只是蜻蜓点水，她是真喝，而且还醉得不浅。“浓睡不消残酒”，“金尊倒，拼了尽烛，不管黄昏”，“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易安的词写饮酒最多，足见她的率性。喝酒自然讲点情调，李白对月举杯，易安常常是花间一杯酒。“东篱把酒黄昏后”，对的是菊花；“共赏金尊沉绿蚁”，对的是梅花；“金尊倒，拼了尽烛”，对的是牡丹；“酒阑歌罢玉尊空”，对的是海棠。这些词虽然不都是在归来堂所作，但可以看出易安有对花饮酒的雅兴，花不仅可以赏心助兴，也是她的精神陪伴，那自画像中的菊花，就是她自己的影子。

归来堂里的幸福不全在归来堂里，院落再大，盛不下易安的任性，爱情再粘，粘不住易安朝着户外的双脚。买花载酒，扑蝶斗草，荡舟嬉笑，戴笠踏雪，易安的心是敞向自然的，也是敞向热情的。一听就能听出这里有许多声音，不止易安一人，是的，她们是易安在青州的姐妹。她们一起唱着易安的词，猜拳行令，银铃飞声。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她们把这些词背得烂熟，结果别人的词句成了自己的词句，更成了自己的生活。平时逡巡不敢为的，有了词句的壮胆，也无所畏惧了，易安领起了一股自由生活的风气。道学家们惊愕，世俗之人非议，她们只管唱“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赵明诚知莱州了，青州十三年的快乐不得不结束，姐妹们舍不得，易安居士也舍不得，于是便有了这首《蝶恋花·晚止昌乐馆寄姐妹》。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这是易安在赴莱途中写给姐妹的，缕缕惆怅，丝丝慰安，跟姐妹们一起的好日子结束了，跟夫君一起的幸福宁静也似乎结束了。随着这一首词的出世，她已不再是易安居士，她又回到了李清照；随着归来堂幸福的结束，李清照的人生美满也即将结束。漫长、孤寂、飘零，另一种人生在暗中偷偷开启。

感谢李清照的幸福，她给了我们爱的示范，让我们在妒羡中也变得情意绵绵了。感谢赵明诚对爱的经营，因为幸福，才让我们伟大的女词人一扫怨妇的呻吟，从而给千秋万代留下了一个美雅的姿态。中国古代女性文字是怨妇叹息并伴着泪光点点的，如果李清照的婚姻是不幸的，这个叹息声将更加沉重，那么女性文字将以这一种姿态载入史册。幸运的是，李清照是幸福的、率性的、美雅的，她以她的才情与人格为女性文字提升了格调。因为幸福过，以后的日子里才有了刻骨铭心的沉痛，于是另一种厚重的文字，以浩美的风格歌吟于柔风的江南；因为幸福过，以后的人生才没有被家国的不幸彻底粉碎，幸福为她铺下了厚厚的底色，以至于她风鬟霜鬓，仍有底气听人笑语。

永远美雅的李清照，永远活得那么有底气，因为她曾非常非常地幸福过。

莲花王子

文笔精彩，具有史料价值，加精华。

莲花王子

纳入5月14日中华文艺微信平台发布，公众号：QQ228220518.

在水之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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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之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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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之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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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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