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异字

翠海笛笙

灵异字

什么是年老啊，感觉到黑夜长得不见天光，人像是被埋在了夜里就是老了。三生老太的夜晚太漫长了；看电视眼睛昏花不清楚也要看，听声音没意思的喧闹也要听，直到厌烦了关上电视。年轻力壮的时候，像这样的秋晚听着外面百虫的弹弦鸣叫，好安逸，一觉睡沉过去，疲乏消除，精神复原；要不是有做不完的家务催赶着叫醒，不知多长时间才睡够。白天夜晚的纺线、织布、做鞋、缝衣、打草帘子，手脚不闲地劳忙。现在老了，赶上了除了做饭洗衣没有家务活儿的年代，大片的空闲让手没着落，心也空落。这些天心里有点上火，耳鸣得厉害了，好像屋里的家什也厌烦夜长沉闷而尖声喊叫了。老伴在的时候，她可以散漫的随意说说梦境和陈谷子烂芝麻的碎事，像沙土撒在水面会有回应。人孤单了就悲秋叹春，虽然80岁了，近期的事记不得，小时候的事在回忆里却越来越清楚，她的心沉在小时候会安稳些。

清醒的三生老太起床下炕，打开箱柜，翻开包袱皮找出她爸给她买的陪嫁，一个老辈子的梳妆匣，守抱在怀里想想心事。用了一辈子的香椿木箱柜和梳妆匣都是当年爸爸起大早，顶着三星赶镇上的集市买来的。她目送爸套上牛车，背上褡裢采办嫁妆，天快黑了迎来了残旧牛车上载着没见过的，闪着亮光贵气的箱柜。避开弟妹，爸从箱柜里搬出了梳妆匣——是简陋艰苦的农家女没见过的精致华美。三生老太一直都感恩着吝啬老爸对她的慷慨，她是家中长女，记事起就跟在爸身后，春种秋收维持着家里十口人的生活，十九岁成了得力助手了也到了出嫁时。只有她知道家里收打下的粮菜吃食包含了多少爸的汗水和辛苦，爸用粮食换来的钱为她买来了好东西。爸说赶上了土改平分，集市上才会有卖大户人家太太小姐用过的家什，反复砍价才勉强买的起，好让跟他一起受苦的女儿欢喜。

匣子她珍爱地藏起，很少让人看。顶盖上是用金粉和颜色描画的春花牡丹和凤凰鸟，盖子底下有五个小巧的木抽屉，白银和铜做的拉手和装饰。抽屉里的底面和四周，描画着素净清远的古人字画，字体秀丽神奇，老太一直嗔怪自己不识字不知啥意思。翻开盖子，一个方镜子就映现出三生老太的脸，就可以面对自己说话了。今月曾经照古人，这镜面上曾映现过的太太小姐不知有多美丽富贵。自己也多少沾了她们的福气：结婚虽然远离了父母，但这里地广人稀，过日子没有过太为难着窄太紧吧的时候。年老了，儿子和媳妇让她们搬到了对面屋里，便于照顾。避免了像别人家一样在几个儿子家被抡包袱似的过日子：惊魂不定的，为早接晚接多养少养，几个儿子间使奸斗气为难老人。想着儿女们的一些琐碎事情，她的孤单让她敏感地放大了一些不开心的事。尤其近些日子，她每挨过长夜到外屋做饭，碰面的是儿媳沉沉的长脸，从未开口先和婆婆说话。有时长脸上泛起红潮急扯掰脸地和她小孙女嚷嚷，因为小孙女挑食厌食。是自己说话做事惹到她了？老太憋闷头疼，不做早饭到院子里散心。

今早儿媳还是那张脸，老太孤雁一样呆在她的豆子秧地里，只想坏事不想好事。几个月前遇到的两件事，她压制着自己没跟儿子说。那是老伴去世后不久，很少串门的她枯坐在家里，没有声息地进来一对外地口音的夫妻，说是给人看宅子算命。说老太孤单守空房的面相；说住房有问题，主外出的孙子遇到血光之灾。老太闻听惊骇，三招两式他们就骗走了老太的首饰和几百元钱，事后老太悲伤不已，憋不住跟女儿说了，女儿暗中买来首饰给她补上，才缓解了悔恨。另外一件事是去年收豆子的时候，从豆地北面的玉黍棵里，也像鬼一样没有声息的，一张红头涨紫的脸凑到她面前，对她说：人想开了，手里花钱就活泛了。老太看清了，是村里有名的流氓光棍，夜晚满村里踅摸听屋角，四庄下勾引歪心媳妇们。三生老太呸一句：呸，我可没你想的那麽贫贱，走开。老邪魔竟然找到我头上，恶人总用自己的邪心揣摩别人，用自己的邪心把别人也想邪。三生老太一辈子在意名声，家里外面说话都没带过脏字，老太羞恼得心脏狂跳起不来炕。

从那以后，三生老太形成了条件反射，也给自己找到了事做，观察着家里的院门，白天清净的时候和傍晚家人到齐的时候，急急地去关好院门。可是那些天，儿子好像故意跟她扭别着，她关上门，儿子就开开，说是有人来串门商量事情；大晚上的院门四敞大开，院门外停着汽车、摩托。拗不过儿子，心里埋怨着。

起初，晚上儿子的屋里笑语喧声，是跑保险做投资的人来做宣传了。儿子的同事村里的媳妇禾苗是主角，她描绘着去香港、澳门开会旅游的事情，说她新买的楼房和汽车，做教师的禾苗声音高亢响亮，嘴角说的泛起唾沫，招得满屋的街坊邻居。还不时的让人去关好院门，排斥着一部分人进来，越是这样，第二天来的人更多。禾苗的穿戴也洋气，高高的皮靴像是生猛的蒙古骑马人；衣服不是透肉就是漆黑。来的村里的媳妇们纷纷跟她学，风吹日晒的黑脸妇穿上黑衣裤，不稳当的高跟鞋上沾着泥土，三生老太觉得不像话，很磕碜，洋气也应该是清亮干净的。

对面屋里的热闹更反衬了老太的孤单，让她的睡觉更零碎不安。不过这些日子，晚上儿子的屋里不热闹了，渐渐安静了。今早起床又见到了儿媳沉下水来的脸和肿胀的脸皮眼皮。

三生老太正愁烦着呢，儿子告诉她，今早贝贝来电话要来看她。像是立刻打上了强心剂，收拾齐整快步到村外迎接外孙女。贝贝是老太怀抱着、眼看着长大的宝贝，长大外出上学后很少见到了，见到了话也少，她手里的手机不知里面有啥新奇的东西，把外孙女的注意都吸引去了。今天贝贝见到的姥姥，瘦脸更黄瘦了，眼窝深陷；搀着虚弱的姥姥，心想这回一定好好陪着姥姥，让她欢喜。姥姥触摸到贝贝亲香的肉脸蛋、胳膊，心里的一团暖气膨胀饱满，把精神气支撑了起来；今天也要想法让贝贝过得有意思，不让她埋头在手机里了。姥姥打开古旧的箱柜铜锁，取出了从未给孙辈们玩过的梳妆匣给贝贝看。贝贝眼睛睁大了说：姥姥你还有老古董啊，你看这小抽屉里还印着古字画，和《甄缳传》里妃子们的箱里子一样呢。姥姥说，那里面的字画不知是啥意思，你给我念念讲讲行不？贝贝看见粘贴在匣子里面的白描的黑白字画，自有古雅悠远的意境。她念起：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三声老太听得贝贝讲说后惊觉：这些话好像对着我家的情况说的；老辈子大户人家真有讲究，原来陪嫁的东西里已教给了过日子的道理。因为不识字，这麽多年都不知道。贝贝找来纸笔，描摹里面的楷字给姥姥看，这样姥姥觉得就像把她一直敬爱的字搬了下来，放到了自己手上仔细欣赏。凭借着写下的几个字，姥姥竟然记起了幼年在村里识字班上学会的十几个字，并写了下来。贝贝看见姥姥眉心舒展，笔尖颤抖的描字描画的样子，竟有着少女斯文烂漫的情态——姥姥也应该有过她的素年锦时啊。

六十多年前刚买下梳妆匣时，老太就喜欢里面的字画，时常端详，说不出的秀丽神秘；像秀儿堂姐吗？也不恰当，哪能把字和人做比喻呢，可能都因为有高贵的气韵吧。秀儿姐家境好，与人和气，人长得出众；村里戏台前只要有秀儿姐在，台底下的眼光就都汇聚到她身上。那一年秋收的时候，三生老太的爸拿出家里卖花生的钱让她跟秀儿姐去镇上买花布；秀儿姐的花布大袄一上身，漂亮亮眼；自己图便宜买的蓝黑布衣相形之下暗淡得不像新衣。秀儿姐嫁的是镇上的牙医，60年饥饿年代去看过一次秀儿姐。秀儿姐让她和她的孩子们饱餐了一顿精米粥，解了馋饿，成了以后香甜的回味。前几年想念秀儿姐，又去见了一面，她家的周围修了宽平的花园广场，老太在花园里看见了从没见过的新奇品种的繁花和树木。最羡慕的是秀儿姐的儿媳，礼貌温和，随顺婆婆；从集市上买来时鲜的瓜菜、葡萄，从地里挖出新鲜红薯给三生老太带上，让她婆婆高兴——一辈子的秀儿姐，一辈子的安祥。

这一上午也没见到儿媳，老太到院门前抱柴禾给贝贝做爱吃的煎饼。正听到两个妇女在院墙外说话。一个问：你入了禾苗的私募股金吗？一个说：入了呀，唉，不该听信大嫂子，随着她；没凭没据地白白送出两万块啊。咱们怕是挨骗了，好几个月通不上信息了。听说大嫂子自己入了十万呢，看她那摸样忒懊糟。墙外妇女嘴里的大嫂子老太听得出是儿媳妇，她这才明白：这两天儿子和媳妇哑嗓嘴破的跟自己没关系，原来是他们干了被坑骗的傻事。老太心颤迷晕，寻思儿媳哪是骗人的人啊，这下子成了骗子的帮凶。当初利索能干勤谨的儿媳，做鞋、绣花、做饭下地都是一把好手，南北两庄数得着，不知咋的走到这步田地。

见姥姥失魂呆愣的，贝贝反常的住下陪姥姥。睡梦中听到姥姥念叨几遍的是：总和别人比啥呢？有多少钱才是够啊？贝贝问姥姥，姥姥你知道黒间你说的啥吧？拿出昨天的纸笔，写下姥姥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反复说的，给她讲这是“比”、“够”、“钱”字。姥姥看罢恍然明白：哎呀，这天地间是有灵性在啊，你看这“比”字可不是两把刀嘛，会伤人杀人；“够”字就是话多，话说得多招人烦气，不是有“贵人话迟”一说吗；“钱”是金子做的刀啊。难道儿子儿媳听不够七嘴八舌的话，让糊涂蒙心了？

老太嗔怪自己不识字：我咋就不识字没文化呢，要是懂得老辈子的劝诫书，就好给儿子和媳妇做譬喻了，他们不至于浮躁失财了，他们的钱也是节俭着省下的，该多心疼啊。可是儿子他们是识字教书的呀，却为什麽也不懂道理呢？整天和字打交道却不在乎、不喜欢字，字还会给你灵感吗；就像看不起，对某个人有偏见，他说出的话再有道理也听不进。小时候去秀姐家，堂伯母的板柜上供放着整齐的一摞书，堂伯母说是宝卷、宝卷的，那时候她好奇心灵，到现在还记得佛经、弟子规的名称。现在买不到那样的宝卷了吗？文革的时候都烧毁了吗？

三生老太的思想翻滚着焦急着，当晚又抱出她的梳妆匣，像是依靠着唯一的依靠，这匣子是全家人生活的钱柜。她从里面取出存折，拿出她和老伴一辈子勤扒苦作省吃俭用的所有，走进儿子的屋，把存折放到他们面前，说道：你们拿去用吧。你秀儿姨的孙子靠着装电脑、修电脑的手艺，给她爸妈和奶奶买了新房。你们没有别的拿手的手艺，却妄想凭空发财，哪会有那麽便宜的事轮到咱们头上。尽本分教书、种地，多学学老辈子人讲道理的书，我可是知道了，识字的人可是不一定有文化有见识啊啊，跟正经人学学赚钱的正道吧。

儿子和媳妇沉默安静下来，租赁了村西四叔家的路边房。儿媳妇发挥特长，做本地地道的吃食，送到周围村庄里病的、瘫的、老的人家里，叫做预约送餐服务。孙媳妇也有了事做，不再四处打工，重孙女有了丰富的饭食，也不太挑食厌食了。如今村庄里的老人们都有余钱花，能就近买到地道的新鲜的好饭菜都很高兴。儿媳妇一张饼一碗粥地踏实劳作着。三生老太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心说：这就是财去人安？有文化有根本的人家不用折腾损财就能安心过日子，像我家这样的受了损失挫折才明白过来。哎，不说不比了嘛，要比也不要比谁有钱，比的是谁有文化，谁做了好事。现在都安下心来就好，安心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翠海笛笙

本短小说是“中美杯”大赛参赛作品

竹林康

欣赏佳作！祝写作愉快！

翠海笛笙

感谢美丽的谎言版主和文友们阅读并加精我的文章。

莲花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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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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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海笛笙

此短小说取材于我老家村庄母辈人的生活现实。

南风醉

一篇佳作。欣赏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