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男人的浅夜流亡

夜雨英剑

   宴席上，酒酣耳热。男人说，活着笑谈身后事，是乐天知命，不是消极。大家说说自己死了想埋哪儿。于是众说纷纭，有的要把自己葬在某陵园，高贵尊显或是风水宝地；有的要骨灰拌鲜花撒进大海；有的要安放在佛门净地，永世感悟圣灵。男人说，我死了，尽量不火化，还埋回老家的土山。在故国雨露下，腐朽或者再生。顿了顿，他又补了句，不管暮年如何僵硬和凄凉，我永远相信传奇。
　　——题记。
　　初夏午后的天有些阴沉，白日剩的时间越少，阴霾更加浓郁了。
　　临近下班时，男人忽然冒出不想回家的念头。一旦打定主意，男人像个历险逃课的小学生，每个毛孔既忐忑又兴奋。
　　同事们都已离去了，他往家里打了电话，告知有应酬。这是司空见惯的频繁，没人质疑。
　　男人把手机一关，丢进抽屉里，点了支烟缓缓地吸完。余烟散尽，他锁好办公桌和门扉上，大大小小全部的锁，无声地走出办公楼。
　　他省略了所有的交通工具，安步当车。抬脚出了单位大门，步入昼夜交接时刻的黄昏都市。
　　街衢上的车辆左冲右突，自行车电动车见缝插针。回家，是段攀比、激动又仓皇的态势。
　　男人站在街头笑了笑，往日自己不也如此吗？他摇摇头，继续赶路。
　　男人也不知自己要走向何方，他只是厌倦了所有的熟悉。这次他要革命性地抛弃固有的千篇一律。
　　他避开惯常行走的康庄大道，踅进一条狭窄曲折的巷弄。
　　熙攘的人声、喧嚣的声光电乐、霸道的汽车鸣笛和脆弱的电动车喇叭，转瞬消殁了。逼仄的巷口紧密封堵了尘世的鼓噪。小巷里的寂静，来的突然，来的亲切。
　　两边的墙壁都已斑驳，对着巷子的木头门一例张大干涸的裂缝。土路上时有坑洼和砖石，赐予疏远地气多日的皮鞋意外新奇。有一截最矮的土墙上，一丛茅草因为偏僻还未享受到温黁季节的抚慰，仍是枯黄的秋冬破败景象。一户敞开的门洞前，满脸沟壑纵横的白发老太太，蜷在马扎上握着拐杖，呆滞的目光，喃喃的嘴唇，守候在永远不归的故事里。
　　巷子里的穿堂风，几分湿凉，又滤掉了柏油路上的尾气和尘埃，显得清幽而细腻。这与某段乡愁不谋而合。
　　小巷里还有套牌的小巷，前方是个T形小路口，男人需要侧身避让一下了。因为几声响鼻，蹄掌特特，一架马车，驮了一小堆木柴迎面而来。他友好地向赶车人旧草帽下的黑脸，点头一笑。原来这城市神秘的茶马古道隐在此地。
　　穿过整条小巷，巷子另一端是新建的郊区公园。
　　暮色丝丝缕缕地胡乱在天上扯了起来，天空被一条借助了光阴流转的小巷，步履之间，切割成明暗迥异的两片。站在末端，回看来时的一路，马车不见了，白发老太不见了，童话般的情节隐没在寂寂幽暗中。
　　正是人声阒寂的时刻，有家的到家了，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无家的，流浪到有灯火和油烟的地方，寻觅果腹的食物和过夜的空当；而有家不回的他，便在夜幕来不及完彻覆盖的园里徐徐的游移。
　　今年的春季气温反常，短短一季，就把人们羽绒服厚外套长短袖体恤的着装表演，一并囊括。这也并非一无是处，初夏的时令，遂幸运保留了阳春三月的光景。园里的花树姹紫嫣红，桃树梨树百日红，争奇斗妍，各尽芳菲。湖水澄澈，绿波涟漪。岸畔碧草如洗。幽暗里，袅袅的香气随风浮泛。
　　男人坐在孤高的凉亭里，看着，感受着。经略晚餐的鸟雀，唧唧喳喳的围在亭子尖顶上，窥视着不速之客的默然神往。顽皮跃出水面嬉戏的鱼儿，不屑关顾他呆若木鸡的痴坐，一扭尾巴，重新扎进水里。
　　远远的，有京胡擦划出的弦音响起，如丝如缕。到了晚饭后小市民们出门消闲的时间了。游园的人三三两两，逐渐密集了起来。
　　男人不愿被世俗委屈为守望一段艳遇的浅薄，他站起来，昂首阔步，把花草鸟鱼和偶尔投来的侦察目光，甩在了身后。
　　公园东行一里路处，有间他几度光顾的咖啡屋。咖啡屋的打理者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风姿秀逸，温婉素雅。她的生意很清淡，她倒不慌不忙，有客招待，无人时自顾捧了读不完的书沉吟。
　　现在，男人已经半步进了咖啡屋。他选择她的领地做一站逗留，不为她的顾盼双眸如花容颜，只为那一方地域的静谧落寞。
　　做买卖的，谁愿久守荒寒？而男人选择驿站的首要因素，正为了它的清冷。至少今夜，它不要生意蓦然红火。这多少有些过度自私的嫌疑，男人稍纵即逝的心情对她抱歉自我检讨。
　　见是熟客，女人莞尔一笑表示招呼，也用目光示意他，习惯的位子在等他。前几次，男人都坐角落里最隐秘的座位，近旁是一株无羞无耻地卖弄着张扬的散尾葵。但这次，男人打破常规，径直坐了靠窗的显眼位置。他要尝试另一个自我，他也冒昧不了谁，上苍眷顾了他求静的心愿。此刻的客人，除了他，就是环绕流泻、低声咏叹的音乐。
　　女人微微诧异，再一笑，走向他钟爱的咖啡品种。抱定改弦更张的男人，未雨绸缪地坚决唤出了另一种名称，而且异常僵硬地强调了句崭新的补充：不放糖！
　　女人难以察觉地迟疑了一下，遵命顺从了。
　　很快，原滋原味的咖啡摆在他面前案几上，浓香氤氲。放下杯子的女人，顺势把自己放在男人对面的空位里，轻声搭讪句，这次来的要早些啊？！
　　他笑笑，点点头。以往都是晚宴后再来品咖啡，这次，咖啡兼职了双重身份。这是女人第一次坐他对面，以往，他的陪伴里没有空缺，对面会是一帧浓妆艳抹或是天生丽质的风情。
　　他看看橱窗外的繁华和霓虹，看看女人盛开案上的双手，素净、优雅，天塑尤物，没丁点人工装扮的痕迹。
　　女人说，生意清淡，我快捱不下去了。也许您下次来，已经人去楼空。
　　男人淡淡的怅然了一阵，若在过去，他会热烈地和女人谈谈今后的打算，筹划一下新的发展。
　　但今夜，男人不想说话。
　　浅的心事淡的心思才可以与人分担，本质上的苦痛和孤独，只能一个人独自消受。
　　今夜，男人确定，他的憔悴无解！他的灰暗只适宜自己一人解读和救赎。
　　男人用孤单，完成一种放逐。对灵魂、对肉身、对苍茫纷扰的斑斓城市。
　　女人不便继续叨扰顾客的自恋，但立即离开又颇有些唐突失态和逆反赌气。
　　女人记得这男人来过的每一次，记得他每次来的不同伴侣。因为客少，更因为男人的气质个别。是很个别，男人面上是儒雅的，沉静的。但她武断地判定，这是个桀骜不驯的男人，他会陡然仰天大笑，或者猛地拍案而起。但男人从没那样，从未把女人的臆想转化为事实。没那样，女人也继续这样假想。她觉得男人像极了书里的某个形象，是谁还没精确吻合。她自认洞穿玄机地穿透了男人骨子里的杀气。
　　拯救女人的进退维谷，给女人脱逃男人冷峻目光的体面理由，终于降临了。
　　一位年轻的女孩孤单而凶猛的推门而入，坐在了男人根深蒂固的旧位置上。大呼一声，酒！女老板笑着道歉，对不起，只有咖啡和饮料，没酒。新来的女孩装束妖娆，俊脸俏身，不顾主人的娴静和殷勤，嘴里嘟囔着对店里经营不全的抱怨。男人觉得这时女孩迁怒于他才有趣，他会庸俗地递给她一大把钞票，看她目瞪口呆。真是自作多情，女孩根本无视他的角色、嫌恶和存在。没酒，女孩不再要别的，坐在原地玩起了手机。玩着玩着，一个电话呼进来。被叫铃音是首亢奋的音乐，令不远处的男人顿生反胃的不适。
　　女孩目中无人，意气风发。嘴里喊着：什么十公里？我告诉你，你他妈给我三分钟赶过来见我，否则，咱俩玩完了！拜拜！话音未落，风风火火奔出了屋子，消失在马路上灯火后阴影里。
　　咖啡馆里，孤单的老板和唯一的顾客会心一笑。
　　女人似乎看见昔时的自己，一岁年纪一岁心；男人觉得，女人拿自己的容颜对抗男人的自尊，赢得了一时、赢不了一世。
　　窗外是片繁华的地段，闲逛的簇簇行人，疾驰的各种车辆，妖艳缤纷的霓虹灯。商铺、饭馆和歌厅鳞次栉比。但所有的人都像与咖啡有仇。过而不入，退避三舍。有群女孩，花枝招展，莺声燕语，明明冲着咖啡店门走来，却一拐进了旁边的美发店。
　　男人看着这一切，想着杂七杂八的空洞。
　　女老板自顾专心读那本纯文学故事。
　　男人觉得天晚了，要走了。他把一张执行流通的货币符号压在杯下，默默出了门。
　　回头发现，自己那杯咖啡竟一口未动，完好如初。收银台上的女人没发觉客人走了，她沉浸在故事的感人情节里。如痴如醉，脸上脉脉地流下了两行清泪。
　　街上的男人面对车水马龙，久久地苍白和恍惚。虽然数十年来烂熟这城市一丝一毫、角角落落，但他仍深度感觉不可融合的坚韧陌生。手机一关，他是个多余的人，与整个世界素不相关。
　　没有归属感的男人迷茫起来。
　　初夏的浅夜，一个男人无休无止的彷徨。
　　面对千万盏欲望的灯火和灯火背后凄清的阴暗，他不知哪是该去的归途。

香儿

都市里的繁杂与喧嚣，想流亡的何止是男人。
欣赏精彩之作，欣赏楼主细腻的文笔。期待更多佳作，问好{:soso_e160:}

莲花王子

街上的男人面对车水马龙，久久地苍白和恍惚。虽然数十年来烂熟这城市一丝一毫、角角落落，但他仍深度感觉不可融合的坚韧陌生。手机一关，他是个多余的人，与整个世界素不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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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纤云

浅的心事淡的心思才可以与人分担，本质上的苦痛和孤独，只能一个人独自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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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纤云

女人似乎看见昔时的自己，一岁年纪一岁心；男人觉得，女人拿自己的容颜对抗男人的自尊，赢得了一时、赢不了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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