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老电影
孩提时候,大约才几岁吧,我经常穿着开裆裤,编个青枝绿叶的草帽戴在头上,跟在一群大孩子屁股后面,漫天野地,没远没近地跑。有时在门前的沟洼洼里,有时在场院边的麦地里,有时在禾场上的草垛间,有时在土壕里的草丛中,钻出来,溜进去,卧倒爬起来,爬起来卧倒,冲啊冲啊地疯玩。贪玩起来,就没个完没个了,常常忘记了吃饭,害得祖母满村找。就是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家,祖母就抱着衣服,撵前撵后地叫。
有人见了就说,你们这些小混蛋,整天光学电影里的,翻天了,快成一帮子土匪了。想想也是,大家齐声呐喊着,争先恐后地冲锋着,土块一个劲乱扔着,一下子直弄得烟山土雾,惊得鸡飞狗跳墙,还真像土匪、像鬼子进了村。
那个年代,乡下人一到天黑,就无事可干了。可是,每当夜幕降临以后,我们就像夜猫子一样,奓起了耳朵,倾听着沟圈那边的动静。一旦夜气中远远地传来发电机突突突的声音,我们就手舞足蹈,一蹦三尺高,呼朋引伴,火烧火燎地缠着大人们去看电影。
其时,我们乡下人的文化生活是很单调的,除了平时看些样板戏,就是看电影了。所以,男女老少,看电影的兴致始终是蛮高的。我们村在公社所在地,公社里有专门的放映队,队上有三个人,一个姓马的男子,一个姓贺的女人,还有一个就是村里名叫权生的年轻人。他们一年四季,用自行车驮着放映机、电机、片子、银幕、喇叭这些行当,一个村挨着一个村地演。往往他们一来,整个村子就沸腾起来。
乡下没有电影院,都是没有围墙的露天场子。我们村的电影,有时在公社的院子里放,有时在大队的院子里放,有时在中学的操场上放。选择一个背风而开阔的地方,要么靠着高高的房檐,要么在两棵树之间,就扯起银幕来。傍晚时分,放映员就开始忙活了。一群大孩子放学后,连家也顾不上回去,就背着书包来了。他们兴高采烈地跟前跟后,七手八脚地帮着放映员,抬电机,搬桌子,抬梯子,挂银幕,接电线,提片盒,上房或者爬树安喇叭……屁颠儿屁颠儿的,忙得不亦乐乎。这一切收拾停当了,放映员就开始倒片子、试片子。我们迫不及待围着看。这时候,太阳还老高老高。一些很鬼精的伙伴,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了砖头瓦块,在银幕前的正中位置,整整齐齐地垒起了自己的座位,也为爸爸妈妈提前占好了位置。他们索性把书包摞上去,坐下来,三个一团,五个一堆,一边左顾右盼,焦急万分地等待着,一边交头接耳,兴致勃勃地嬉闹着。夜幕终于降临了。吃过晚饭,大人们腋下夹着小凳子陆陆续续地来了。电影开场了,场子外,人影绰绰;场子里,人头攒动。母亲呼唤着儿子,儿子呼唤着母亲,一声接着一声,秩序乱极了。可笑的是,有一回,我提前抢占好了位置,等着等着,竟然埋头呼噜噜地睡着了。电影结束了,母亲喊醒我,我还以为才开始。为此,心里还后悔了几天。
似乎那个年月,上演的都是清一色的战斗片。但我们这些孩子们却最痴迷,看得最过瘾,就像现在的小孩子对《西游记》一样百看不厌。就这样,我们如饥似渴地观看了《铁道游击队》、《平原游击队》、《地道战》、《渡江侦察记》、《上甘岭》……其实,在那个颟颟顸顸的童年时代,我们啥也不懂,不懂社会,不懂人生,不懂历史,更不懂电影里的时代背景,反映的是什么事。因而,看电影,也只是囫囵吞枣,看个出来进去,看个打打杀杀,希图个热热闹闹。用大人的话说,就是狗看星星,连个稀稠都不知道。尽管如此,一听到远处发电机响,我们依然心花怒放,依然乐此不疲。甚至几个人不惜跑上几里路,也要偷偷去邻村看一回。有一回,看了《铁道游击队》,敌人抢掠一通撤走后,有位大爷头系白毛巾,提着铜锣,边敲边喊:“平安无事了!”那时不懂普通话,我们也学着喊:“平安五十了!”心里当下就犯嘀咕,怎么就是五十,六十、七十不行吗?”真是太可笑了。后来,上学了。自习课上,老师出去了。一个捣蛋鬼就跳出来,卸掉凳子的一条腿拿在手里,另一只手拿着教鞭,边走边敲,边敲边喊,“平安无事了!平安无事了!”被老师逮了个正着,一顿狠批。还有一回,我们看了《狼牙山五壮士》。第二天,一个小伙伴就站在教室的后窗台上,吐着舌头,扮着鬼脸,学着五壮士的样子,悲壮地高喊起来。喊完就转身勇敢地跳下去了。教室里一下子哄堂大笑。不期,外面跟着就传来了狼嗥似的哭声。原来,他的脚被绊了一下,人颠倒下去,头重重地杵在了地上。天庭上立马凸起一个鸡蛋大的包来。我们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笑得肚子疼,到最后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小孩看热闹,大人看门道。不过,战斗片看得多了,我们也似乎看出了一点什么。起码。有了最基本最朴素的是非观念,能分清好人和坏人,好人总是最后战胜坏人。因此,一议论起来,也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好人怎么怎么样,坏人怎么怎么样。有一回,看完电影《红牡丹》,小伙伴们很不满意那个糊里糊涂的结局,就激烈地争论起来。主人公到底最后是死了?还是活着?有的说,她明明跃马跳下悬崖,肯定死了;有的说,最后被好人救走了,绝对没死。争执不下,还去问了邻居上中学的大哥。当时,我就非常困惑,非常纳闷,好人怎么会死呢?怎么也不甘心啊。
后来,农村改革轰轰烈烈地开始了。人民公社都改头换面了,大的改成了镇,小的改成了乡。我们那里是一个小乡,各村也大都通上了电,原来的放映队散伙了,只剩下村上的权生兄弟俩支撑着,看电影也开始卖票收费了。这时,凭着发电机判断演不演电影,很显然是不行了。但我不久就发现,只要远远地看见乡镇府门口挂出一个红牌子,就知道晚上一定要演电影了。为了把消息弄准确,我几乎每天上学或放学都要绕道去乡政府门口侦查一下。
原来的电影不收费,不卖票,场子是没有围墙的。可好处是,那时乡上已经在街边圈起了十几亩地大的园子,里面建起了一座洋洋火火的戏楼,临街安上了大红铁门,大门上又开了个小门。于是,权生就在临街的墙上开了卖票窗口,经常在这个园子里演电影。大人的票价起初五分钱,后来一角、贰角、五角,最后涨到一元钱。应该说,票价不高,很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检票员一般都是请的陌生人。他们也有人情呢,领导、熟人、朋友也偷偷往进放。这时,个别聪明机灵的孩子,就钻空子,悄悄拽着他们的衣角混进去了。有的胆子很大,趁着人多,检票员不留神,从别人胯下往进钻,往进溜。可真正买票看电影的大人不多。他们只是在影剧院门口踅摸着,等待着。一旦半场过去,那大铁门就豁然大开了,外边的人也被放进去了。
我不会往进混,也不会往进溜,就属于经常在影剧院门口踅摸的人。有一次,一个很要好的伙伴,把我拉到旁边悄悄说,跟我来,不用买票的。他把我带到围墙的水眼处。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水眼已被捣得像个狼窝。看着有几个人钻了进去,我也赶紧趴下钻了进去。后来,这个水眼还是被发现了,他们早早从茅坑里淘来一铁锨大粪倒了水眼处。一个不知底里的小家伙爬了进去,弄得满身臭烘烘的,传为笑柄。水眼是无法进了。有天晚上,那个伙伴又带我来到了剧院后墙处。只见墙头上趴着一个个黑影,墙内的手电光扫过,就露出小脑袋来。原来都是一些翻墙的小家伙。电影开始了,园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觑着墙下无人,他们就一个个跳下去,飞快地跑向人堆里去了。我心里很害怕,犹豫着,犹豫着,也了跳下去。不料,一个人打着手电筒,从墙下追了过来。我逃命似的钻进了戏楼的后门,来到了舞台上,那人紧追了上来。实在无处可逃了,便急中生智,不顾一切地,从一人多高的戏台前沿径直跳了下去,很快钻入了人堆……为了看一场电影,简直跟做贼似的,直至跳墙而下,铤而走险。这是一次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怕的逃票经历啊!从那以后,我宁愿不看电影,也不去翻墙。
后来,大概是读初中的时候吧,权生得了一场大病,不到一年就走了。放电影的事情就落在了他的弟弟身上。不久,电视兴起来了,买电视的人越来越多。乡下的电影事业就一日不如一日了,他的弟弟勉强维持了几年,实在干不下去,也就彻底撂手不干了。
前几年,各乡镇都成立了数字电影播放站,数字电影从此走进了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