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

三虎

老杨是个菜贩子，而且还是那种最低级的菜贩子。记忆中的他，总是骑着一辆用旧二轮嘉陵摩托改装的三轮车，衣衫破旧，但是洗的很干净，一张瘦削的脸黝黑，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狡黠，又似乎隐藏着深深的沧桑。

那时候我刚刚进入菜贩子这个行当，踌躇满志的，还总想着360行，行行出状元的俗语，干劲十足。每天一大早，也就是3、4点钟的样子吧，我就骑上自己那辆在小菜贩子行列中还算得上高级的‘华日’牌摩托三轮，跑到六七十里地之外的蔬菜批发地——北羊去进货。因为跑得远，进货价格低，所以我总是认为自己要比类似于老杨这样更小的菜贩子高了一个级别的样子。没想到时间一长，我却逐渐发现自己的这种想法到底是有多麽幼稚可笑——就是这个整天嘻嘻哈哈、插科打诨的老杨，居然给我上了生意场上的第一场课。

老杨是从来不会起早贪黑跑到外地去进货的，他的货源就是我们：每天他在家睡够了，吃饱了喝足了，这才骑着他那辆破嘉陵‘叮叮当当’地来到集市上，慢条斯理地从我的摊子上挑选一些成色稍好的菜品，然后回头就走。

那时候我很奇怪，也挺鄙视他的。按照我从小受的教育，做这种小生意就必须要勤劳，而且需要薄利多销，这样才能赚到钱。像他这样整天睡懒觉，而且每天的进货量连我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这样怎么能赚到钱呢？真不知道他整天这么吊儿郎当，是怎么养家糊口的。

后来有一天，我的货物在集市上没有卖完，于是就跟着一些老菜贩子一起跑到了县城的槐荫路上继续摆摊处理。也就是这一次，我终于在集市之外见到了这个常年卖菜却从来不在集市上蹲点的老杨，也见识了什么叫做营销。

那天老杨的摊位就距离我不远，也就隔了两个摊位的样子吧。我知道他的芹菜就是从我这边批发过去的，而且还是按照我的零售价每斤五毛钱进的货。那时候我心里还有点过意不去，心说自己一个‘批发商’跟人家一个‘零售商’搅合到一块，这不是不正当竞争嘛！这样人家还怎么卖？

然而过了不大一会，我就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那就是虽然我们这些从集市上转过来的摊位虽然价格低、货物全，但是大多数顾客只要是买芹菜，往往都只是在我们这边问问价，然后就跑到老杨那边，砍砍价就买走了。

我心里觉得挺奇怪的，难道说他卖的价格比我们都低？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又不傻，能赔着钱做生意？看他那猴精的样子，怎么着也不会做这种事。

到最后我实在是忍不住，就溜溜跶跶跑到他摊位上看稀奇。老杨卖菜的方式跟我们不一样，并没有把所有的菜全都摆出来吸引顾客，而是用一块毛毡将大部分的货物都盖得严严实实的，外边只留了两捆芹菜——破嘉陵后斗上左边放了一捆，右边放了一捆。

都是熟人，我们也没怎么客气，就在那顺嘴闲聊。这时候有一对退休工人模样的老夫妇走过来问价，老杨这家伙拽得很，抽着烟头也没抬顺手一指：“这边这捆一块三（每斤），那边那捆五毛！”

一听这话，不光那对老夫妇愣住了，就连我这个菜贩子也愣住了：一块三？！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嘛！好芹菜五毛一斤，这在当时的市场上可是透明价。果不其然，那老太太马上不乐意了：“老杨！你这个狗叼草的！你想抢钱啊！还一块三！你这捆芹菜是金子的？”听话听音，嗯，这还是老顾客，挺熟。

没想到老杨更横，抬头就是一句话硬梆梆地撂了回去：“老嫂子，你这是啥话？俺这芹菜既然敢要这个价，就有要这个价的道理，你不买，俺也不强求，不说了吗？那边那捆五毛！嫌贵，买五毛的！”

老太太也拗，尖着嗓子嚷了起来：“行行行！你个狗叼草的老杨，你倒是给俺说说，你这捆芹菜为啥卖这么贵？钱俺不怕花，只要你说出个道道来就行！”

可能是觉得火候到了，这时候老杨站了起来。他走上前显得很爱惜地轻轻拿起那把一块三的芹菜，非常真诚也非常认真并且是语重心长地说：“老嫂子，咱都是老熟人了，俺老杨是啥样人你还不知道？这两捆芹菜看着一样，实际上区别可大了去了。这边这一捆呢，是露天种的，用的是咱们家的土杂肥，没打过农药，属于你们城里人说的绿色无污染有机菜，长得慢，成本高；那边那一捆呢，是大棚种的，用的是化肥，而且还整天打农药，长得快，产量大，成本低，不光有化肥残留，而且还有农药残留，你说你们也到了这个年纪了，有退休工资，也不缺钱，吃菜就得吃点好的，对身体有好处啊你说是不是？不过你要是疼钱，那就买五毛的，就算俺啥也没说。反正这种芹菜俺也只剩这一捆了，卖不掉，俺拿回家自己吃。”

老杨这张嘴确实挺能说的，嘚吧嘚嘚吧嘚，一些那时候我听都没听过的新鲜词‘哔哩啪啦’往外扔，把老夫妇说得一愣一愣的。看起来那老头挺有学问，一边听一边点头：“嗯！对头！现在的这些大棚菜啊！是不能吃，残留太多了。我说老伴，咱平时也吃不了多少菜，买回去不还是给孙子吃？贵点贵点吧，吃着也放心。”

老太太还不死心：“老杨，你个狗叼草的，都是老熟人，说啥你也得便宜点！”

老杨的一张黑脸皱着，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割肉一般心疼：“还便宜啊？！俺这都刚够本呢！”

老太太作势要走：“不便宜？那俺到别的地买去，以后啊，再也不买你的东西了！”

老杨连忙把她叫住，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咬着牙说：“中！都是老主顾，反正也不在乎这一捆了，赔点就赔点，一块二！你要拿就拿，不拿，就算了！”

老太太很得意：“看看看看！你这狗叼草的就是属驴的，打着不走赶着倒退的东西！给俺称称！”

老杨手脚麻利，一边摇着头嘀咕着‘赔了赔了’，一边很快地称重，收钱。老太太心满意足，笑嘻嘻地提着芹菜走了。这边老杨又从毛毡底下掏出一捆芹菜放好，得，还是一块三。

买菜的顾客三三两两地走过来，老杨毛毡底下掏出来的芹菜永远都是一块三，那一捆五毛的芹菜却一直寂寞地躺在那。

我看得目瞪口呆，老杨却总是那么淡定那么不动声色。等他的菜卖完了，临走的时候，这才笑嘻嘻地拍着我的肩膀说了一句：“兄弟，俺告诉你，这卖菜跟做人是一样的，有些东西根本无所谓好坏，好坏就是人心，你啊，好好琢磨琢磨吧！”

他骑着破嘉陵哼着小曲‘叮叮咣咣’地走了，只剩下俺一人站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凌乱。

时隔多年之后，我曾经又见过他一面，老了，但还是那么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