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应该天黑的时候,可天空低得似乎伸手就能摘下一块乌云,压得人都喘不过气来。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黄校长起身忙把门窗关好,就近在靠窗边的一张长条板凳上坐下来。接着点着了一根烟,淡淡的吸了几口,又把烟掐灭了。然后站了起来,站了没几分钟又坐下来。就这样来回折腾着。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几天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就感觉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就在他六神无主的时候,一道电光就象一把利剑一样从天空中划下来,一直划到了对面的小山坡上。把对面山坡上新挖出来的,象小山包一样的一堆黄泥照得清清楚楚,简直就象是皇帝陵一样的壮观。接着一声炸雷就落在自家的房顶上。
随着这一声炸雷,黄校长的心也象被撕裂了似的,一阵一阵的发紧。直觉告诉他,对面的那个大坑与他有关系,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心很沉很沉,沉到了再也没地方沉了。
就在一道闪光划过的时候,他看见后窗户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心里一惊:“谁”?
“我,我是满根的爸爸”。满根是学校的学生。
“什么事”?
“你赶快逃吧!马上就会有人来抓你,要把你们这些黑五类的子女都抓去砍头或活埋,对面山上挖的坑就是埋你们的”。
校长听了,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已经听说过有许多地方的人都把出身不好的人斩尽杀绝,斩草除根,连一尺长的男婴都不放过。只是在当时那种全国大动乱的情况下,什么谣言都有,他也是将信将疑。现在听满根爸爸这么一说,他没再问什么,只说了一句“我得去通知其他几个老师”。
满根的爸爸说:“来不及了,你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马上就走,他们可能已经出发了。其他的人我去通知。你现在从这个窗户上跳出来,赶快逃吧,你老婆出身好,你女儿还小,长大了可以给他们当老婆的,所以他们不杀小女孩。她们都没关系的”。看来这些村民还是满会打算的,就连杀人时都能考虑到以后找老婆的问题。
听满根爸爸这么一说,黄校长条件反射似地打开窗户,跳了出来。
这时,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天也已经完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个一个的炸雷就在头顶上炸开,一道一道的闪电就象是张牙舞爪的恶魔,直向黄校长扑来。在这种生与死的紧急关头,他也顾不上害怕了,深一脚浅一脚的,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只能是象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跑,跑到哪是哪。摔倒了,爬起来接着再跑。
他得跑出很远,因为他是学校的校长,周边几个村的村民都认识他。他得跑到没人认识的地方才行。如果是平时,象他这么柔弱的白面书生,怎么也不可能跑得了这么长时间。可现在是逃命啊!人在求生欲望的支配下,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跑。
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了,他实在是跑不动了。只好蹲在路边的树丛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
这时乌云散了,月亮出来了。月光是那样的惨淡,还时不时的飘洒着零零星星的小雨滴。
不,是月亮在流泪!天地也为之震怒啊!
他的母亲住在邻近的一个县,离这里几十里地。他知道这个时候是绝不能回母亲那去的。他的爸爸早就去世了,从小母亲守寡把他和他妹妹带大,妹妹已远嫁他乡。母亲一人在家。也不知母亲是不是在劫难逃啊!
想到这里,他的心痛得抽搐起来。眼泪哗哗的流下来。
休息了一下,稍稍恢复了一下体力。他站起来,向四面看了看,想分辨一下这是哪儿。
他继续朝前跑着。
路在脚下,该向何方……?他无声的呐喊:天理呀,天理何在啊?! ¬
满根爸爸从黄校长那出来,赶紧又跑到了邝老师家。邝老师是一个人,亲人都在外地。她想收拾一点随身物品,突然传来了几声狗叫,贫协已经进村了,来不及了。她推开窗户跳了下来,冒着大雨,一头扎进了黑黝黝的旷野里,狂奔起来。
她也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了,实在是跑不动了。看到一个废弃的看砖窑的人住的破茅棚,一头钻了进去。
这一休息,她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睡梦中,许多条大蛇都向她扑过来,在她身上到处撕咬着。她拼命的挣扎着,呼喊着……。醒来后,身上到处都是被蚊子,虫子咬出的包。
她定了定神,才想起自己是怎么跑到这来的。这时天已经大亮了,昨晚淋湿的衣服也已经干了。她把头伸到外面看了看,周围没有一个人。她把衣服整了整,头发理顺了,从茅棚里走出来。
邝老师情况比黄校长稍微要好一点。她原来是在县城里教书,文革开始时才清理到这个农村小学来的。来了后学校也根本就不用上课,所以认识她的人不是太多。再加上她的穿着打扮也与当地的村民差不多,所以不容易引起人注意。
她估计昨天晚上跑了这么久,应该是跑得比较远了,不会有人认识她了。于是她不跑也不躲了。如果跑的话后果会更糟,人家会怀疑的。
她专挑小路,慢慢地继续朝前走着。以前来时都是坐车来,对这段路不太熟悉,不时还向人家打听一下路。果然没人再意她。
她这时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赶快回到她丈夫那里去。就算是死,也得死到自己的亲人身边。何况她丈夫是在另外一个地区城市,城市里还不至于敢随便活埋人吧?
她赶到县城的时候,看到县城到处都贴满了巨幅标语,“红色恐怖万岁!”,“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崽会打洞”等等。看得她浑身直发毛。
她知道, 她不能进城,人家肯定会追杀到车站的。好在这县城很小,从城边上走十几分钟就出城了。她知道过了县城后的一个小镇上有一个临时汽车站,于是她朝这个小镇走去。那时的汽车可不是随叫随停的,都得到车站上买票才能上车,她身上幸好有几块钱,够买一张车票了。
这小镇也不是太远,因为昨天晚上跑得太累了,就觉得这腿实在是不太听指挥。但她知道,她必须得赶到这个小镇去,在县城随时可能碰到追捕的人。于是咬咬牙,迈着两条灌了铅的腿继续赶路。
也是她命不该绝,当她刚刚走出县城,就听两个骑单车的人在交谈,说:××学校的校长逃跑了,他们村里的人在车站找他。这时,邝老师也感觉不到累了,不知哪来的爆发力,就象竞走似的加快了脚步。她明白这个时候是不能跑的,不能此地无银三百两。
终于赶到了小镇。中午的车还没过来。车站上已经有几个人在等了。她赶紧买好了票。全身一下子象是散了架似的瘫软了下来。
说是站,实际上也没有房子,就是一个简易棚,更谈不上有凳子坐了。于是她选了一个有树遮挡过往行人视线的地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心里想着马上就可以见到亲人了,委屈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她赶快偷偷地擦拭掉,不能让人看见了,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努力把思想转移到其他的事情上。
车来了,她抢先第一个爬上了车。
若在平时,她总是教她的学生们应该有礼貌。可今天不同啊,她抢的是生存的希望!她抢的是生与死的较量!她觉得只要上了车就安全了。
上到车上,她用目光扫了一下车上的乘客,还好,没有见到熟悉的面孔。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在自己的坐位上坐了下来。
她不敢朝车窗外看,因为这离县城不是太远,怕万一窗外碰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就惨了。于是爬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把头埋在手臂弯里。这样即使外面有人过,也看不见她了。
一般的过路车只在小站上停留几分钟,可邝老师觉得停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怎么还不开车啊?快点开呀!
呜呜……,终于,车发动了。一直悬着的心落下来了。
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有人给她送来了包子,她一口一个,一连吃了好几个,可怎么也吃不饱。正在她还想再要的时候,车子颠簸了一下,醒了。原来在做梦!
这时确实感觉到肚子饿了。她身上还有几毛钱,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没地方买吃的。忍忍吧,再饿也比丢命强啊!
到了,终于到了!
已经是晚上7点多钟了,天黑了下来。几盏冷冷清清的路灯照着满大街的人群。人们都在街边上围着看大字报。她目光一路搜寻过去,没有看到“红色恐怖万岁”的标语,她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安全地带了。
她急急忙忙地朝家赶,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留了一个心眼。在自家门外转了转,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然后悄悄地趴在门口仔细地听着屋内的动静,门是虚掩着的。
丈夫正和一个人在说话,这个声音有点熟悉,一时想不起是谁。但至少可以肯定家里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她一把推开门,叫了一声“老郑!”,就晕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老郑一惊,但却不觉得丝毫的奇怪,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赶快把邝老师抱到床上。并叫着:“夏校长,你给我递一块毛巾过来”。夏校长(夏校长在我读初中的时候也当过我们学校的校长)赶快找一块毛巾打湿了递了过来。老郑一边擦拭着,一边掐着邝老师的人中,嘴不停地嗫嚅着:“好,回来了!回来了!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看得出他很激动,激动得眼睛都湿润了。
半个多小时后,邝老师醒了。她这才看清了夏校长。夏校长的老家和她是一个县城的。她朝着夏校长凄惨地笑了笑,张张嘴想说什么,可半天也没发出声音来。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落。老郑说:你现在还没恢复,好好休息休息吧,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夏校长昨天接到老家发来的电报,说是他老父亲病危了,让他赶快回去一趟。于是他今天早上买好了回家的票。上了车,就听车上有人议论说:某某地方把在外面工作的人都骗回家,然后不等走到村口,就把他们杀了。有的都是解放前就参加了革命的老干部,也被骗回去给杀了。
听得夏校长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冒出一身冷汗。趁下一个小站的时候,下了车,赶快坐上了回程的车。
难怪老郑见到邝老师那惊魂未定的样子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后来邝老师听人说,黄校长还是被杀害了。
黄校长跑出来后,也不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他的亲戚也都是不太远,不能去给人家找麻烦。只好找到一个山洞安身。白天躲在山上,晚上出来在农民的菜地里摘些蔬菜瓜果等充饥。
他不能出去要饭,一来他也拉不下这个脸面,再说,那时就连要饭也得要有公社革委会的证明,证明是贫下中农才能有资格要饭的。他没资格。
他每天数着日子,出来十天了,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心里总是牵挂着。实在熬不住了,他决定偷偷回家看看。
因为前面是瞎跑的,也分不清自己现在身处何地。他大概的分析了一下方向,昼伏夜出,走了两个晚上,快到家了。这时是下半晚,想来贫协的人这个时候应该不会守在自家门口了吧?
他悄悄的溜到家后面的窗外边,隔着玻璃往里瞧着,可屋里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他轻轻地敲了两下窗户。
他老婆自从他逃走了之后,一直就不敢睡觉,也睡不着。一听到敲窗声,明白是他回来了,于是光着脚轻轻地走到窗户边上,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快走,附近有人守着!
说时迟,那时快,就听得一声大吼:不许动!一道手电光照在了黄校长苍白的脸上。
就这样,黄校长当天晚上就被活埋了。不是埋在大坑里,因为大坑已经填上了。是埋在大坑旁边新挖的许多小坑中。
邓老师是邝老师的同事。已经离婚了的丈夫被砍了头,她一个十岁的儿子也被抓了。邓老师死死地抱着儿子,苦苦地哀求说:“我早在57年反右时就和丈夫离婚了,儿子是判给我的,不属于狗崽子。如果你们要杀他,就连我一起杀了”。
就这样,邓老师的儿子终于保住了一条小命。
这场血光之灾殃及了湖南省的几个地区。我高中时的数学老师被清洗到了农村,为了保住子女,上吊了。他以为这样人家就会放过他的子女。这位数学老师原来在上海,以前和华罗庚还经常有联系的,因为打右派才被贬到这小旮旯来的。
这场血腥大屠杀持续了数月。后来虽然制止了杀人风的继续蔓延。不过中央还是肯定了这是群众的“革命行动”,不予追究。
也确实是不应该追究的,因为当时的阶级仇恨已经煽动到了极点,人们也被愚昧到了极点,人性也丧失到了极点,人们的心灵也扭曲到了极点。他们也是响应万岁毛主席的号召,狠抓阶级斗争啊!向谁追究啊?
这场滥杀风虽然过去了,邝老师再也不敢回学校了。学校以她擅离职守的罪名把她给开除了。
邓小平同志上台后,给所有在文革中遭难的人平了反,但是邝老师宁可在城里代课,也不愿意回到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后来我看过一家官方报纸报导河南某地也同样出现了红色恐怖,整整一条河水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河面上飘满了身首异地的尸体。在贵州还有分吃人肉人脑的,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阶级斗争需要!
这场旷古未有的血腥大屠杀发生在1967年;发生在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的第十八年的夏天;发生在“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最高潮的年代;发生在全国人民高呼“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的年代;发生在“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的年代;发生在“毛主席象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的年代。发生在“八亿人,不斗行吗?”的年代。发生在“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年代。
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究竟革的是什么啊?革掉了人的善良!革掉了人的本性!人性完全扭曲了!悲惨世界,一条人命远不如一只狗、一只猫。中国人的悲哀啊!至今想起来还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中国人继续这样互相残杀下去,那现在根本就用不着计划生育了吧 ?
值得庆幸的是,“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终于随着万岁毛主席的驾崩,而成了一段历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