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注册,参与互动,展示风采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立即注册
×
本帖最后由 张珍艺 于 2017-9-7 13:32 编辑
苗寨有面不倒的旗(散文) □ 张珍艺
我们站在高高的岩头上,俯瞰下面清一色白墙青瓦的人家,寨子里不时传来鸡鸣声和牛的哞哞声。那时深秋的晚霞正挂在周围的山上。炊烟从这个住着一百多户四百多人的苗寨上空升起,慢慢融入绚烂的晚霞之中,整个寨子显得安宁而祥和。屋舍俨然,掩映于一片绿树丛中,就像一幅水墨画。
从寨子到我们所站的岩头,我估计垂直高度应该不会少于五百米。对面就是纳雍的老凹坝,稍远些便是乐治,虽然近在咫尺,却被一条河流蛮横地挡住了相通的道路。一条公路从寨子出发,七弯八拐的在山里时隐时现,这就是苗寨人出行的唯一通道。 杨明旭说,在没有这条路以前,乡亲们进进出出走的都是毛狗路。要从寨子出去,必须经过两个地方,一处叫狗爬岩,一处叫观音岩。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那两个地方,山路崎岖而艰险,下面是悬崖峭壁,稍不留意便会跌落万丈深渊。 我正在猜想这两个地方名字的由来时,杨明旭说:“狗爬岩和观音岩都是出行的必经之地,悬得很。过狗爬岩必须把身子紧贴路面,手脚并用,像狗一样的慢慢爬行,所以叫狗爬岩。”至于观音岩,他说是因为那个地方有一个状如观音的岩头,便称作观音岩了。杨明旭告诉我说,人们经过观音岩都要拜一拜岩头,或者烧几株香几张纸,有的还会给岩头挂上红布,目的是祈求观音菩萨保佑路过之人,不要跌下岩去。 我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叫杨明旭的苗家汉子:古铜色的脸,一身草绿色的粗布衣裤,解放鞋,言谈举止透出庄稼人的憨厚和质朴。十八岁入党,今年五十九岁,做了四十年的村干部,现在是立新村的支书。眼前的这个寨子叫红岩洞苗寨,可是没有洞,岩也不是红岩,建并拆以前是个行政村,叫红岩村,现在划归立新村了。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红岩洞苗寨,由于交通困难,水源匮乏,百姓生活条件十分艰苦。烧不起煤,只能烧柴,吃水则是河水,遇着浑水期,要到河对面的纳雍境内去挑,隔河渡水极不方便。村民杨国秀说,有一次她背着孩子到河对面挑水,由于背着孩子不方便,就把孩子放在路上,等舀满水桶后孩子不见了,找了半天,原来孩子自己爬到一条土坎下睡着了。杨国秀说她心里焦急,要是找不到孩子或者孩子滚下坡去该怎么办?回家后对丈夫说:“干脆搬个地方住吧,这里实在是太苦了。” 这话传到杨明旭耳朵里,他说苗家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怎么能说搬就搬呢?可是他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当地流传着一首民谣:狗儿爬岩上大坡,下面住些苗寨窝,家家烧的羊毛刺,个个出来花野猫。 杨明旭说,这是六七十年代红岩洞苗寨的真实写照。条件好的地方的其他民族的人们,总是喜欢用这首民谣来奚落红岩洞苗寨的人,虽然气愤,但人家说的的确也是事实呀。只好默默的忍下去了。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在滴血。要想改变条件,要想过上好的生活,要想在人前有点志气,必须想办法,可是怎么办呢?杨明旭经常一个人陷入苦苦的沉思当中。 一九七零年,杨明旭入党了,那年他十八岁。入了党的杨明旭,心里一直想,一定要带领苗寨人改变这种苦环境,让苗寨人过上幸福的日子,也不枉自己入党一回。一九七一年,杨明旭终于有了自己的思路:红岩洞这个地方,有宽阔的茅草坡,茅草可以用来盖房。于是他组织全寨人商量,每家轮流看护草地,不让人们偷盗茅草,等茅草长丰茂了,就组织大家来割,然后卖给需要盖房的人们;另外,红岩洞当时有成片的桐子树林,桐子可以榨油,还有成片的构皮树,构皮是造纸和做绳子的好材料,这几样都是宝啊,不能守着宝贝叫穷。他告诉村民,只要把这几样宝贝服侍好了,苗家人还愁过不上好日子吗? 杨明旭说,当年全寨人都积极参与护草护林,茅草桐子构皮都获得丰收。那一年,平均每个村民差不多有三百元的现金收入,着实让村民们幸福了一回,那一年的春节,家家户户贴对联放鞭炮,有好几家还杀了年猪,吃杀猪饭时个个都喜笑颜开。杨明旭说,除了村民的现金收入,整个生产队开始有了积蓄,两千多块呢! 离红岩洞大约两公里的地方有股长年不断的泉水,从高高的岩头上直接流入河里,村民们却享受不起,因为有悬崖阻挡,只能望泉兴叹。 一九七一年七月初,杨明旭组织全寨人商量水的问题,决定修沟将泉水引过来。可是大家都说难度太大,一是距离太远,二是要在清一色的岩石山上修沟,还要凿穿那堵厚厚的岩石,谈何容易!可是杨明旭坚定地说:“如果不修这条沟,红岩洞苗寨永远只能喝浑浊的河水。困难是有,但是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经过反复磋商,最终大家还是同意修沟引水。杨明旭决定用卖茅草卖桐子存下来的钱购买炸材,并说动每家派一个壮劳力参加修沟工程。一九七一年七月七日,杨明旭将所有参加修沟的人员召集起来,再次讲明修沟的意义,并反复叮嘱安全上要注意的问题。他说这是在悬崖上施工,还要放炮,千万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大意,争取打赢这场人与自然的特殊战争,然后宣布开工。这个工程后来被称为“三七工程”。 工程开始后,杨明旭第一个按照当初确定的路线,带着工具上阵了。不管天晴下雨,不论春夏秋冬,早晨,第一个上场的是他,晚上,最后一个收工的也是他。有时他在挥汗如雨的劳作,有时他在仔细的观察、苦苦的思考,要怎样才能尽快的把沟修出来,早一天让群众喝上甘甜可口的泉水。最让他放不下心的,是安全问题,每一天他都要提醒了又提醒,叮嘱了再叮嘱。可是,最让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九七二年元月二十号,三个放炮人员在炮响之后,在搬运石头时,被炸疏松的石头突然垮了下来,三个人就这样牺牲在这条尚未修通的水渠之上。听着死者家属呼天抢地的哭声,杨明旭的心滴血不止。他说他对不起死去的乡亲,对不起死者的家属。但是个别家属还是怒气难消,要叫杨明旭给死者的棺材垫底,因为是杨明旭极力提倡修沟的,他默默的忍受着一次次的辱骂,有的直接在他脸上吐口沫,并说:“从今往后,要修你一个人修,不要再蹒连寨子中的任何一个人……” 好一段时间,杨明旭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自从事故出现之后,寨子里的人们开始打退堂鼓了,修沟引水的激情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在他们心中,泉水毕竟没有命重要。杨明旭也不像以前那样每天召集大家出工了,而是一个人默默无闻的继续修着。从那以后,他把剩下的炸材全扔在河水里,他不相信,不用放炮就修不成这条沟!已经付出了三条生命,再苦再难也不能放弃,否则对不起死去的乡亲啊。 他每天独自提着手锤錾子来到工地,手锤落在石头上的声音,在河谷里回应着。一锤一锤地敲打,凛冽的河风将他的手吹开了裂口,渗出了血珠,手掌磨出了血泡,但是他说他不觉得痛,因为他说他心里想着的是死去的亲人,是当全寨子人都喝上甘甜的泉水时的那种喜悦和幸福。那段时间里,陪伴他的,只有锤子敲打石头的声响,只有河边吹起的阵阵寒风,只有孤独的身影和不断滴落的汗珠…… 看着杨明旭每天都起早贪黑忍饥受冻,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修水沟上,泄气的村民们又一次被感动了,都自发地重新抄起工具又投入到这项艰苦的工程之中。沟渠在手锤錾子的敲击中一天天缩短,一寸一寸的接近缺水的村庄。每前进一厘米,都付出了所有人的汗水。 一九七五年七月二十日,村民们终于看到了清凌凌的泉水,一路哗啦啦欢快地流进村庄。那一天,这个哪怕流血流汗也不流泪的苗家汉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拿起水瓢,舀了满满三瓢清澈的泉水,洒向当年三个乡亲牺牲的地方,告慰他们的英灵:沟渠终于修通了,全红岩洞的村民,从此结束了吃浑浊河水的历史。那天晚上,村民杨文焕说,他亲自看见杨明旭一个人走到当年乡亲牺牲的地方整整坐了一夜。 两公里长的水渠,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付出了三条生命,更付出了全寨子人无数的心血和汗水。所有人喝着甘冽清凉的山泉,不禁想起过去那碜牙的浑浊的河水来,都说这是红岩洞有史以来做得最正确的一件大好事。有了这股山泉,不但解决了全寨人的饮水问题,还将三十多亩旱地变成了水田。一九七六年的秋天,红岩洞人终于吃上了大米,虽然不算多,但是逢年过节,招待亲朋好友用不着去别的地方买大米了。 解决了饮水困难的红岩洞,腾出更多的精力抓农业生产,从一九七五年到土地承包之前六年的大集体时间内,红岩洞粮食年年丰收,除开上缴的公粮和分到村民家中的以外,每年都有存粮,作为生产队的储备粮。每年夏秋交替时节,总有附近村民到红岩洞来借粮食。杨明旭告诉我们说,一般都是当年借,第二年还,红岩洞的存粮最多的时候多达两万余斤。 土地承包到户后,红岩洞苗寨的人们更是在自己的承包地上尽显风流,日子越过越好,粮食除了吃的以外,几乎家家都有剩余。剩余的粮食除了喂牲口,其余的怎么办呢,只能背上街卖钱,换回家中的日常生活用品。可是随着农产品的不断增多,村民们逐步富裕起来,有的想修房,可是,没有公路,通不了车,建房的钢筋水泥等各种材料无法运进寨子里,用人工运材料一是费力费时,二是造价太高,所以有了积蓄想新修房子的人家 ,也暂时打消了念头,不得不依旧住在茅草房里。这成了红岩洞又一个急需解决的难题。 一九九七年,杨明旭再次组织全寨村民,共同商讨红岩洞苗寨的交通问题。他说,虽然大家现在生活基本没有问题,但是要使红岩洞这个地方继续发展,群众要想过上更加幸福的日子,必须打通红岩洞与外界连通的道路:要得富,先修路! 谈到修路,村民们又开始犹豫了。从岩头上到寨子,两公里有多,况且这个地方几乎全是石头,没有一处是轻易就能修好的。再说,修成这条路,得花多少钱呀?这钱又从哪里来呢? 杨明旭果断地说:“只要大家支持修路,不需要村民出钱,只需大家投工投劳就行。”大家听说不用出钱,都显得半信半疑:不用出钱也能把路修通?难道杨明旭在哪个地方挖到了一窖不成?杨明旭告诉大家,以前大集体时留下来的公房还在,将它拍卖,所得的钱用来修路。可是有人说,那个破公房能管几个钱呀?杨明旭说不论卖多少,这路非修不可。 说干就干。拍卖公房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有几批人先后来到红岩洞洽谈,可是出价都不令人满意。杨明旭带着村民们与买主像卖白菜一样讨价还价。在杨明旭们的心里,巴不得多得一分是一分。最后买主说就六千五百块吧,多一分也不行了。杨明旭咬咬牙,答应成交。 买主还没付钱,杨明旭就到有关部门办理炸材手续了。修路不比修沟,不用炸材是不行的。他说,这回凡是需要放炮,他就自己亲自上,谁也不能代替他。他说一九七二年的元月二十日,成了他永远无法释怀的隐痛,如果这一次依然要以生命为代价,就让他一人去承担吧,他说他早已做好了准备的。 从那时起,杨明旭用六千五百元钱,硬生生的在坚固的悬崖峭壁上开始了他的突围之路。可是这点钱很快就见底了,连毛路都还没有打通。怎么办?原本答应村民们说不用大家出钱的,没有道理再和大家谈这个问题,他们只管出劳力的。想来想去,杨明旭想到了向有关部门求助。他穿上唯一的一套西装,却怎么看都脱不了农民的模样,怀揣一包长征牌香烟就进了县城。大方县工商局和民宗局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其中工商局支助一万元,民宗局支助四千元。有了这些钱,他又组织大家投入到修路热潮之中。 杨明旭不管是到乡上开会,还是有乡上干部下村,很少陪人喝酒。他不抽香烟,总是一根老巴斗,一个皮烟盒。他说一包烟要抽掉起码二十斤包谷子,一瓶酒呢,起码要喝掉一百斤包谷吧。所以他总是对别人说他小酒量,一两就醉。老伴也说,他酒量不行,你们千万别劝他喝酒。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他酒量不行,不管哪种场合都少有人劝他喝酒。 二00二年,经过红岩洞所有人们的努力,红岩洞苗寨通往大营村的公路终于修通了,虽然不是很宽,但也硬实平整,一般车辆通行是不成问题的。昔日的狗爬岩、观音岩,也许从今往后,只能成为那些艰苦岁月中的记忆了。路通了,短短几年,红岩洞原来的茅草房一栋接一栋相继被漂亮的黔西北民居所代替 工程结束的那一天,杨明旭吩咐老伴宰只老母鸡炖上,然后再去村上打一斤老包谷烧来。老伴什么话都没有说,宰好鸡后就打酒去了。也许,除了老伴,没有谁真正知道他究竟有好大的酒量。 这个普通的苗家汉子,憨直而朴实,但却有一股锲而不舍的执着,他用一腔热情和切实的行动,践行着入党时的铿锵誓言。他团结带领村民奋斗几十年,终于使红岩洞苗寨改变了过去的模样。今天红岩洞的苗族同胞们,再也不是当年的“家家烧的羊毛刺,个个出来花野猫”了。 写到这里,我仿佛看到杨明旭站在高高的岩头,如一面旗帜,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