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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子躺成的路,一个人走了七万里。
人们都说,他得了荒凉的病,除了一望无垠的大漠,没有人可以救得了他。这沙漠,就是他的药。
然而,这药,既是救人的,也是杀人的。最后,他变成了木乃伊。一双闭上的眼睛,是他的。一牙波光粼粼的湖水,是沙漠的。
念之碾出这个故事,像碾着前年的玉米。我翻了翻脚下的新土,一粒尖尖的石子正好扎在食指上,红色密密麻麻地沁出来,眼睛被莫名地魅惑。远处夕阳已染红了天际,那是雨后的嫁衣。
念之和我认识十年了。
十年前,我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他是个落魄穷酸的画家。我流浪了十一个村子,他十一年没卖出一幅画。
十年后,我还是偏爱四处漂泊,只是偶尔借居在一个小院子里,煮饭,煮药,煮茶,还有煮字和煮日子。而他 ,人人敬仰,尊为先生,画还没有开始落笔,人便已踏破门槛,却又患了病,一年没有几天是离了药的,药偏偏还是中药,熬了一罐又一罐,苦得离奇。我常常笑他——你真可怜!
“我可怜?我可怜。谁不可怜呢?得了病,就要吃药。病死了,药哪能活呢?”他甩甩手,影子也甩甩手,在墙上擦出一个突兀的世界来。
“你是真病了。”
“病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病让人活着。”
“那药呢?难道药让人……”我分明感觉到了一种坠落,就在那个夕阳吞了世界的黄昏。每一条街道,都像流着飘逸的血,那血的中心,便是念之的院子。
终于还是免不了的,十个月没熬完,念之便放下他的笔,独自去了。他没有一个亲人,幼年即与双亲失散,后又养父母双双离去,除了我,无亲无故,曾经爱过一个姑娘,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别人的妻。院子成为了名人故居,完成的画都归了省文化局。
一日晨起窗口落雨,远处沙洲几近淹没,只有一只叫不出名来的白色鸟时飞时落,终掠过了一望无际的汉江水,杳无声息。
我打了打发霉的蓑衣,披上,便出门了。经过杨柳枝下,看见一个老人,身上裹着塑料薄膜,脚下是泥泞和几个塑料瓶。愣了愣,我上前去,老人似乎有些吃惊,但还是一同捡完了——“这几个给你吧”,猛然一句,连同垂老的良善笑声,击打着我的耳膜,也击打着愈下愈大的雨,我的耳膜疼了,下的雨碎了,“雨这么大,闺女,跟我去避避?我屋就在那边,看到了吗?一株桃树那”,老人指指远处。顺着看去,那树,花早已落尽,而叶子青青葱葱,分外干净。汉城在雨里变得模糊起来,分明是真实的,却海市蜃楼一般。
低矮的老式汉城房子,土木结构,青瓦复生了青苔,雨打在上面,有一种温润的哀伤之音。屋里有些暗,但尚可将外面的凉气融化去。老人倒了热茶,大瓷缸,“老婆子身体不好,屋里粗糙,女子,你将就些——”我正欲答,便闻见——“屋里是来客了吗?你把那核桃拿来给尝尝。我下不了床,女,你莫介意,”声音沙哑而柔润,仿佛一条流了多年沧桑的老河。老人捧来了去年的核桃,便与我讲起他们的琐碎来。两个儿子,一个在西藏做地质监测,一个三十年前在鹿源镇走丢了。世事无常,他们老两口把日子一点点磨去。年轻时做过知青,那时还爱画画,油画,爱用大片的白和黄,尤其是画灵澈寺的玉兰的时候。这些年,到过的那些地方都成了城市,认不出也找不到了,一同去的那些人也很多没再回来,回来的也都不在了。老妻的手也永远握不住画笔了。“闺女,你这样子,不像——”老人抬头,皱纹完成细细的河。“不像——”,我心里一软,“我是来忘记一个故人的”。给老人絮叨了念之的事,他叹叹气,“女子,你要知道,这世上,万事都有它的因果,人也有它的去处,把活着理顺了,对于死也就看明白了。“
别时,老人送了我一个透明的琉璃瓶,四面刻着双鱼花纹,瓶口本各嵌一个拇指大的圆环,但其中两个已残缺了,瓶底盖着印章——“汉城司空放生”。 回去之后,我把那琉璃瓶放在窗台上,月光漏进去,就像一壶灯,晶莹剔透。想起,念之有一幅没画完的画,叫《漠》——寥寥的大漠上,一个人躺着,遥望天上,天上一粒粒星子闪着光,唯独缺了月亮,那是他没来得及画的——毕竟他只活了三十三年零三十三天。恍然之间,觉得这瓶与那画当是一同的,便复将画铺开来,月的光瓶的光流在画布上,仿佛硕大一个月亮,而屋外栀子花的香氤氲了整个明亮的夜。
我们一生听得无数个故事,自己也仿佛是个故事。不过,故事终故,人却在草木间、文字里延续着。就像如今,我依旧煮着,只是不再是中药,而是煮字了。虽又说煮字为药,可是,字是什么,药又是什么,病又是什么呢?恐怕,病是前世,药是今生,字是那奈何桥。然,终归是过来了。过来了,就要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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