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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老詹
老詹是山东人,和我是邻居,从我搬到现在的住处,他就在这里开薄铁铺。老詹长相不出众,却有四个清秀如花的女儿。四个孩子的家庭,在这个年代的人看来,多少有些另类。所以背地里邻居们都把老詹家的女儿称作“四朵金花”。 本来我和老詹没有太多交集,仅知道他手艺着实不错,最多问他借个工具时说上几句,他也哼哈答应而已。直到某天,他家门口嘈杂不断,赶出去看,发现一个南方口音的男人正指着老詹臭骂。老詹的八辈儿祖宗,被那人挂着生殖器的嘴挨个儿羞辱一遍。 我觉得老詹身为山东爷们儿,此刻一定会暴起。可老詹就蹲在铺子门口,低头抽着闷烟。我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听明白,原来骂人那个是后道的餐馆老板,想在老詹这儿打一套铁皮烟囱。今天来取时,他要在当初谈妥的价码上再压压价。老詹不愿意,争执了几句,于是他的祖宗们就跟着倒了霉。 不远的地方围着八九个以长舌著称的中年妇女,间或夹杂一两个闲爷们儿,一幅喜笑颜开的神情看着热闹。老詹媳妇儿 —— 一个五大三粗的农妇就站在他身后,低头瞧着自己脚尖儿,一声不吭。他们的四个女儿则在铺子里没敢出来。 许是有观众的缘故,那餐馆老板越骂越起劲儿,情绪激昂之际,一句“你个绝户瘪三”顺口而出。始终闷头不吱声的老詹此刻眼皮反复抽动,整个人都颤栗着,夹在手指间的烟蒂也掉落地上,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震颤了一下。那餐馆儿老板似乎感受到气氛的变化,霎时间闭上了嘴。 也许是一秒钟以后,也许是十秒钟以后,老詹像头狂怒的豹子一般“嗷”地跳起来,连句叫骂都没有,眼睛血红着扑向餐馆儿老板。老詹气势虽然凶猛,却对打斗完全不在行,竟如泼妇似的抓挠起来。 旁边有起哄的,还有掏出手机录像的,加上老詹媳妇儿“可别呀,这是干啥嘞”的哭喊,局面顿时乱起来。老詹挠几下后发现不解恨,随手抄起来一根尖锐的钢管儿就要刺对方。以当时老詹的疯子样,我毫不怀疑他把对方置于死地的决心。 一看要出事儿,我两步冲上去,拽住老詹摁住手。连喊两声“詹叔,行了”。那餐馆老板倒也知趣,在脸上脖子上落下几道血痕后,调头撒丫子就逃,眨眼功夫便拐弯儿消失。 我放开老詹,他没追出去,半猫着腰,“呼哧呼哧”的兀自喘着粗气,嘴里念念叨叨。仔细听,是在骂“你个杂种揍的”。又过许久,他握紧铁管的手才慢慢松弛下来。 此后,预想中餐馆老板的报复并未出现,看热闹的闲人们等得乏味,便依次散去。只留下还在喘粗气的老詹和他哭哭啼啼的媳妇儿。 从那以后,终日闷头不语的老詹算是跟我多说几句话。老詹的一口纯山东腔,使得附近邻居大都和他没什么交往,因为实在听不懂。我是拜在山东读书所赐,能听懂他说什么,因此就成了他的倾述对象。 老詹好喝酒,多数时间他的眼睛都是微红的,但酒品不错,从没见过他撒酒疯。有次他试图喊我一道整两盅儿,可惜我滴酒不沾,只好拎两瓶可乐陪他。这让老詹有些失望,落寞的表情,使我觉得自己像犯了错,不由得小心翼翼,怕做出什么让老詹不畅快的举动。 许是酒精催化,老詹滔滔不绝讲了很多。说他老家两重门的大院子,村外有一条笔直的黄土路,以及村北二里地的黄河渡口。说到高兴处,手舞足蹈的老詹又灌下一盅酒,抿两口,吧嗒吧嗒嘴,开始回忆年轻时取媳妇儿的场景。 “你不知道,俺家你婶儿当年是全村儿出名的漂亮。”说着话,老詹再抿一口酒吧嗒两下。 我相信老詹的话,他的四个女儿其实很像母亲。我一位小兄弟就对老詹大女儿一见倾心,曾拜托我给牵个红线。由此看,老詹媳妇儿年轻时必然是个美人胚子,只是沉重的劳动,频繁的生育,加上那个年代没什么保养概念,使得曾经的女神在时光冲击下褪变为粗鄙农妇。 酒过三巡,老詹说着说着,开始笑,笑一会儿就把头埋在两腿间。俄顷又哭,声音不大,想来是不愿意被听见,我也觉得尴尬,只好装作听不到。 老詹情绪平稳了,又抬起头盯着我,念念叨叨地,说他丢人,说他没脸回老家,连个儿子都没有。继而用粗糙的手搓着同样粗糙的脸,咳声叹气的喝着闷酒。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敷衍着听他倾述那些郁闷。中间老詹媳妇儿过来给我们添上了一盘油炸花生米,我忙起身致谢,问:“婶儿,您和孩子咋不一起吃呢?”老詹媳妇儿惶恐的摆了摆手,连忙退开了。老詹则一把拉着我摁在凳子上道:“你坐下,男人吃饭喝酒,咋个能让娘们儿上席。” 没等他媳妇儿进到里屋,老詹又碎碎念道:“这婆子肚子不争气,连生四个都是丫头,我老詹算是绝户了。唉!我是绝户了。” 我实在忍不住,跟老詹解释生男生女取决于孩子爹,跟孩子妈半分钱关系都没有,给他讲基因讲染色体。不成想老詹最后一拍桌子,瞪着越来越红的眼睛嚷嚷:“放娘个屁,崽儿是娘肚子里出来的,不怨老娘们儿怨谁?” 看着老詹,我发现自己说的都是多余,而且我的话等于把他最后的尊严也打散了。估计若再看不出眉高眼低的瞎说实话,老詹也不耽误拿铁棍子揍我。无奈,只好忙不迭的转移话题,费了好一番气力才把老詹安抚住,让酒局在比较和谐的氛围中结束。 从那以后,尽管我和老詹相处得非常融洽,但我很刻意地回避他的酒局。我知道他心底的苦楚,尽管那种苦楚我并不认同。 几年以后,我儿子出生,老詹说要庆祝,硬拉着我坐到一起喝了顿酒,而且穷尽招数的逼着我喝了一杯白酒。辛辣的感觉呛得我涕泪横流。比我流泪更多的是老詹,几杯酒下肚,他哭着笑骂道:“你多他娘好,头一个就是儿子,你有种儿了。”酒精刺激下,我也把酒杯重重顿在桌子上,说:“啥叫头一个啊?姑娘小子我也就要这一个。詹叔,我们家想要女孩儿,我爹就想要孙女儿,要不着。” 结果老詹把酒杯一摔:“滚你娘个蛋,最恨你们这些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说着拎起酒壶,对着壶嘴儿咕嘟咕嘟的一口气儿灌下去,扔下句“明天开始,我就不认得你这王八羔子”,便自顾自地晃进屋,留我一个人傻愣了半天,琢磨着哪句话又说错了。 打那以后,老詹真的像不认识我一样,对我冷淡至极。偶尔有事儿,也是像我刚搬来那会儿哼哈答应着,旁的一句都不多说。这样又是两年,我儿子会走路了,有时走到薄铁铺门口,老詹会拉着我儿子的小手逗弄几句,但依旧是不怎么搭理我。 半年前,某天下班回家,正低头路过老詹门口的我,听到一句山东腔 —— “夏板儿悔赖咧(下班回来啦)?” 跟我说话的是老詹。 “啊,回来了,詹叔忙呢?”我回应一句,算是完整的打过一次招呼。 老詹就蹲在他的薄铁铺门口,冲我憨实地一笑。傍晚的光线中,他就像从一百年前黑白照片里走出来的人一样,有点儿木,有点儿闷。 晚上带孩子出门散步,听到当年那些围观老詹怒打餐馆老板的妇女嚼舌根子,说老詹跟媳妇儿离婚了,又从老家找了个年轻姑娘,听说那姑娘怀了老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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