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信件

安歌

                       最后的信件



“＇又开始给你写信，告诉你我还在努力地活着。是的，努力活着。活，真是要太大的勇气还有力气——对于我而言，就像土豆煮在锅里竭力保持自己不烂，又像石头苦苦挣扎不让自己沉下去——石头在水里。＇
雪卡坐在窗前，窗子紧紧关着。银色的钢笔落下黑色的斑点，白纸上铺开凌乱的痕迹。一股风从窗子缝隙里偷袭进来，立马灌进雪卡的鼻腔，鼻翼不自觉抽动了几下，整个脸便扭曲了。这个青年算不上英俊，却也不让人觉得难看，这样的面孔最为可悲，绝美它是望尘莫及的，极丑却也是比不上的，因为没人记得住。就像，流芳百世与遗臭万年与历史都是亲戚，而浪一样的芥子往往做了路人。
＇我现在不像以前了，以前我跟你说痛苦，有千千万万种描绘痛苦的方式，然而如今，我只能流泪，一说就要流泪，你看，字老写错，连怪自己都没力气。想想，能说得出的痛苦哪里算得上痛苦呢？能流出的泪水在我这里却都是泪水。我不敢让你知道我哭，倒不是因为我一个大男子哭就可耻，而是那样我知道你会为我万分痛苦，我也会因你痛苦更加痛苦。但是，亲爱的，我却也不能做到不让你知晓，怎么能呢？你我心灵相通，我若受着折磨，你怎么会无感无知？你又怎会不钻心地疼——是生物学上的心疼，也是心理学上的心疼吧？同时，也是由于我孤独得彻彻底底，你是我唯一的沙漠之友冰川之恋……＇
雪卡头埋到了纸上，这时窗外一群叶子纷纷扑下，他顿了顿又起来写，＇你不久前说快乐，我真是一点也不敢奢求了，我只是祈求能让你多快乐一点。我曾一心想要快乐，但快乐是没有一点儿心要我。就如同那明天，我为明天想了做了那么久那么多，可明天又哪里为我半点有想过呢？还有自由与美好，甚至这躯体如今都要弃我而去了。我能想到的最亲近的就是不活，但不活是个狡猾的主儿，也是一道龙门——狡猾在于它用尽一切法子让你相信，只要选择了它，就永远脱离苦海了，然而，事实并不是那么回事，你是不活了，而痛苦还在活，甚至加剧；说它是龙门在于好多生命跳进不活后，世界就睁开眼了，改变了对他的认知，也改变了对世界自己的认知，他也因此被重新雕刻，重新排版，重新展示。＇
＇我感觉肉体的疼痛正在加深，我努力在坚持，亲爱的，这疼真如抽丝，把每血液都打遍了……＇雪卡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但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我是在努力地活着，为你，为我们，为和我相依为命的亲人，也为这个世界，也为历史这个东西！可恨的！我要记着这些做什么，世界是个什么东西，历史是东西吗？我真想做个快乐的傻瓜，起码是个平凡的俗人啊，但是——可恶，为什么就是不让我这样呢？这么多人都这样，而为什么我就不能这样呢？我真想去问问，亲爱的，每一次我欲走向那摩肩接踵的冒热气的海洋，心底那个声音就开始质问我呼唤我——可恶（真想骂一句），怎么偏偏是我？＇
雪卡颤抖着趴在了桌子上，待他离开桌子，又几乎瘫坐在椅子上，前额的头发已经湿了，脸色苍白，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和一些，望了望窗外，＇我想也只能是我，这世上，总有人要受苦的，与其让别人受，倒不如让我来受。我的上帝，愿他宽恕所有的罪恶……现在是秋天了，大风把每张叶子都卷得起来了，就像一张张席子，这是用来裹无家可归的身体吗，或者灵魂？我说很多生灵早没有尘世的位置了，而大家还不知道，生灵自己也不知道，所以风才这么做的吧？这么做又如何呢，不知道的仍然不知道，知道的也仅限于知道，什么也做不了——我真是无用！亲爱的，我只能在你面前才能不带半点谎言色彩的说自己无用，对别人我不敢说也没必要说，说了也没有人信没有人懂。我（又想骂一句了，但是我不能骂也骂不出，愿神宽恕我）真是没有什么用，这不单单是对生存本身而言，也是就我的脑袋而言，我想不出自己应该怎样把自己当做炮弹打出去，我只能自焚。亲爱的，但是想到你却还是有力量的，无奈的是这力量最终却又将我自己反噬。＇
        ＇我住的房子冷得很。周围是与我生活中不同世界的邻居们，我耻于与他们交流，他们也耻于与我说话。他们是一直把我当成傻子的——我连自己这个怪物都快养不过活了。他们也是把我比作疯子的，我经常干出一些令他们瞠目结舌的事来，比如站在城中禁塔的尖顶上大声呼喊。这人要么没长脑子，要么就是脑子有病，他们在地上笑着说。我完全明白他们怎样看我以及他们如此看我的原因，但我不说。我也知道他们不知道我知道，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知道。＇
＇亲爱的，以前我说我宽恕他们，我觉得他们可怜，但是现在，我仿佛对他们视若无睹了，如果主听到，这次，愿主宽恕我，他当知晓，我无法做到，我爱世人，比我爱自己，我只是悲哀，很悲哀，悲哀自身无能为力，只怕从此，再也不能为人们擦去精神的泪水，再也不能为我可怜的人们……洗净思想的尘……我的上帝，请你宽恕……我的缺席……＇雪卡双手合十，深深叹了一口气，再拿起笔，却又颤抖起来，一瞬间牙齿咬得紧紧的，一只手使劲抓着椅子扶手，几乎要把指头嵌进去，风又从缝隙里爬了进来，这次，没人管他。
过了好一阵子，雪卡终于又慢慢提起了笔，＇刚刚这躯体有痛了几下，仿佛筋要断了，亲爱的，你那么美好，这痛不要你承受，我就很欣慰，也是我唯一欣慰的地方。＇
＇未来是什么样，是——可恶！又开始疼了，我必须要放下笔歇一歇再给你写，＇雪卡艰难地抓着笔，＇还有，再给你种一粒玫瑰种子，希望，但愿，我离开的时候，不，不是离开，也是离开，唉，就是……你应该明白……你不会太孤独，因为那时可能就有一亩玫瑰花为你盛开了＇，窗子被风撞得发抖，＇我的眼泪差点又要落下来了，还好没有，我的心代替着疼了好多下……疼了几下，仿佛轻松了许多，身子也轻了，亲爱，许是想到你的缘故吧……＇这个被病痛折磨的青年以他最后一口气落下字来着，屋外云朵盛开，倏忽之间即开成这个透明的天空。
＇亲爱，我看到父亲在云里， 他一生为着人们奔走，一生沉重……现在……他看来……很轻松，＇雪卡扭出苍白的笑，＇亲爱，他穿着雪白的袍子，和云朵一样白，他在向我走来，亲爱……莫忘去看那片玫瑰……她将和你一样，一样美丽，这世界也终将……一样美丽……＇秋天的日光落满大地，也落满这青年凝固的身体，他的脸庞红润而俊美。‘’
苏素坐在竹圈椅上，穿着咖啡色的布旗袍，向我口述着，“安，你觉得如何？”
“太悲凉了……”我摇摇头，叹了口气，“素，这样沉重的故事，实在不该——”
“不该什么？”
“不该写，也不该说，连想也不该想！素，人活着还是要有一点希望的，哪怕一点也好……”我望着她消瘦的苍白的脸，心里沉了下来。
“安，这就是希望，绝望本身就是希望，只有最彻底的绝望最彻底的悲凉才能换来最明亮最圣洁的希望。安，你会懂得这就是真相，”苏素望我一眼，脸上落下秋苹果颜色的笑来，窗外枫树在风中簌簌摇动，“对了，韩爹昨日送来两条鱼，你且随我去放生了吧，当是……把我也放生了吧……”看着这同我相识了十五年的女子的背影，一种恬静的悲哀忽然向我漫来，宛然没有止境。
半月过后，咲珠寄来了苏素的不幸消息，信纸上满是泪痕。“她大抵也可见着陆先生了吧，安，我如何也不能接受，虽然我早已料到。素寻了也等了陆先生十年，尝遍风霜，结果却是已娶他人为妻，这已然是莫大的苦痛了。当然，陆先生也是万分辛酸啊，连故乡都回不去了。唉，安，如此还尚可忍受，怎奈陆先生为着素轻了生……安，这可究竟是因为着什么啊？素的心怕是完全跌碎了，所以连着也终究去了，她去的时候，瘦得让人都不忍看一眼……安，你说，这世上的一切到底是为何啊……”
我无从回答，眼前茫茫大雪，谁又能说清谁的一生呢？天地和人一同叹息，唯有祈求，去者能得安宁，存者有一抔活得下去的希望吧。

在水之湄

“＇又开始给你写信，告诉你我还在努力地活着。是的，努力活着。活，真是要太大的勇气还有力气——对于我而言，就像土豆煮在锅里竭力保持自己不烂，又像石头苦苦挣扎不让自己沉下去——石头在水里。

在水之湄

雪卡坐在窗前，窗子紧紧关着。银色的钢笔落下黑色的斑点，白纸上铺开凌乱的痕迹。一股风从窗子缝隙里偷袭进来，立马灌进雪卡的鼻腔，鼻翼不自觉抽动了几下，整个脸便扭曲了。这个青年算不上英俊，却也不让人觉得难看，这样的面孔最为可悲，绝美它是望尘莫及的，极丑却也是比不上的，因为没人记得住。就像，流芳百世与遗臭万年与历史都是亲戚，而浪一样的芥子往往做了路人。

在水之湄

“安，这就是希望，绝望本身就是希望，只有最彻底的绝望最彻底的悲凉才能换来最明亮最圣洁的希望。安，你会懂得这就是真相，”苏素望我一眼，脸上落下秋苹果颜色的笑来，窗外枫树在风中簌簌摇动，“对了，韩爹昨日送来两条鱼，你且随我去放生了吧，当是……把我也放生了吧……”看着这同我相识了十五年的女子的背影，一种恬静的悲哀忽然向我漫来，宛然没有止境。

在水之湄

我无从回答，眼前茫茫大雪，谁又能说清谁的一生呢？天地和人一同叹息，唯有祈求，去者能得安宁，存者有一抔活得下去的希望吧。

寅叶子

但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我是在努力地活着，为你，为我们，为和我相依为命的亲人，也为这个世界，也为历史这个东西！
赏读

寅叶子

眼前茫茫大雪，谁又能说清谁的一生呢？天地和人一同叹息，唯有祈求，去者能得安宁，存者有一抔活得下去的希望吧。
赏读佳作

安歌

在水之湄 发表于 2016-12-8 20:23
“＇又开始给你写信，告诉你我还在努力地活着。是的，努力活着。活，真是要太大的勇气还有力气——对于我而 ...

谢谢老师，☕☕🌹🌹🌹

安歌

在水之湄 发表于 2016-12-8 20:23
雪卡坐在窗前，窗子紧紧关着。银色的钢笔落下黑色的斑点，白纸上铺开凌乱的痕迹。一股风从窗子缝隙里偷袭进 ...

谢谢老师，还望多加指点。☕

安歌

在水之湄 发表于 2016-12-8 20:24
“安，这就是希望，绝望本身就是希望，只有最彻底的绝望最彻底的悲凉才能换来最明亮最圣洁的希望。安，你会 ...

欢迎老师，遥祝冬安。☕

安歌

在水之湄 发表于 2016-12-8 20:25
我无从回答，眼前茫茫大雪，谁又能说清谁的一生呢？天地和人一同叹息，唯有祈求，去者能得安宁，存者有一抔 ...

谢谢老师，问好，奉清茗，☕

安歌

寅叶子 发表于 2016-12-8 20:45
但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我是在努力地活着，为你，为我们，为和我相依为命的亲人，也为这个世界，也为历史这 ...

谢谢您，还望多加指点。问好，奉清茗☕

安歌

寅叶子 发表于 2016-12-8 20:45
眼前茫茫大雪，谁又能说清谁的一生呢？天地和人一同叹息，唯有祈求，去者能得安宁，存者有一抔活得下去的希 ...

谢谢您，请多指教，😨☕☕

牛老伍

欣赏佳作，问好安歌老师！

牛老伍

就像土豆煮在锅里竭力保持自己不烂，又像石头苦苦挣扎不让自己沉下去——石头在水里。
语言生动、形象。

牛老伍

＇我感觉肉体的疼痛正在加深，我努力在坚持，亲爱的，这疼真如抽丝，把每血液都打遍了……
下笔有情！

牛老伍

我无从回答，眼前茫茫大雪，谁又能说清谁的一生呢？
收笔余味！

安歌

牛老伍 发表于 2016-12-8 21:25
欣赏佳作，问好安歌老师！

惭愧，谢谢您，不敢为师，还望先生多加指点。☕

安歌

牛老伍 发表于 2016-12-8 21:27
就像土豆煮在锅里竭力保持自己不烂，又像石头苦苦挣扎不让自己沉下去——石头在水里。
语言 ...

谢谢您，问好。奉清茗☕

安歌

牛老伍 发表于 2016-12-8 21:28
＇我感觉肉体的疼痛正在加深，我努力在坚持，亲爱的，这疼真如抽丝，把每血液都打遍了……
下笔有情！{:ha ...

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