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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在水之湄 于 2016-10-24 19:15 编辑
石碾子,那曾经的岁月 北村的石碾子,离老井坊不远,在城台台旁边,在老池岸上,在老槐树底下。 这里是村子的白菜心心,离沟边稍远,地势开阔平坦,是人们常常集会的场所。平时,这一块儿人多,有绞水的,有洗衣服的,有碾五谷杂粮的,有拉呱谝闲传的,更有没事凑热闹的。就是生产队里开社员会、记工分,或者给户里分发食用碱、红糖、砂糖、火柴之类紧缺物品,只要队长站在石碾子旁吆喝几声,沟边的人们就呼啦啦围过来了。当然,还常常有乾县那些背着包袱前来换粮食的人,他们一到村里,就坐在青汪汪的碾盘上,靠着光溜溜的碾磙子,打开包袱,高声喊起来:“换旧衣服了!”“换棉花了!” 村心的古槐树,简直就是一个象征。它戴天履地,栉风沐雨,根深叶茂,极像一位饱经忧患的老人,伫立在静静的时光里,默默地叙说着什么。我们的石碾子,就坐在老槐树庞大的祖荫下,好像乘凉的父老乡亲,好像老母鸡翼护下的一群小鸡。树是谁栽的?石碾子是谁做的?问天天不应,问地地不语。问槐树,槐树摇头不语;问碾子,碾子俯首不言。问起满头霜雪的老爷爷,他说我们是山西老槐树底下的。深究这些像谜一样的问题,没有人能对我们这些好奇的屁眼孩子,说出个根到梢来。 从此,我知道,老村的历史是沧桑的,也是苍茫的,总像一本被时光翻烂的老书。 皇天后土,民以食为天。石碾子无疑是古老的,也是绝对厚重的。它毕竟是千年农耕文化的经典杰作。一大块一拃厚的碾盘,七八个人抬不起来;一副铁青滚圆的石磙子,四个槐木小伙无能为力;一个方方正正、结结实实的木架子,笨重得够一个壮汉背;还有一根粗壮的楔入大地的槐木桩,在几块大石头的支撑下,共同组成了一台石碾子。它们一路相互配合着,苦也罢,难也罢,吱吱咯咯,磕磕碰碰,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碾过了多少岁月,不知舂出了多少干瘪或饱满的日子。年深日久,它们早已被打磨得溜光圆滑。你看那碾盘大大的,圆圆的,多像娘烙的死面菜饼;碾磙子光光的,滑滑的,多像西北汉子浑圆的脊梁。 春天的气息里似乎总弥漫着饥饿的味道。一块块绿油油的麦田里,这儿一拨人,那儿一拨人。我的父老乡亲早出晚归,锄着杂草,挖着野菜。最多最嫩最香的是荠菜,他们挖了一篮又一篮,满满地提了回来。娘总是把野菜和面条下到锅里煮着给我们吃,或蒸成菜疙瘩让我们用碗端着吃。到了二三月,更是青黄不接,人们三天两头吃绿面。特别是清明前后,石碾子就从早到晚不停地忙活开了。大人们用刀细细地剁碎了荠菜,拌上少许麦子面,带着我们这些淘气的小孩子,一盆子一盆子端到老槐树下,按着先来后到排起了队。队上的小毛驴戴着眼罩套上了。磨道里的驴听喝,鞭子轻轻一挥,它就得得得地跑起来。这期间,孩子们似乎是最快乐的时候。我们要么坐在碾盘大的树根上,要么撅着屁股用手在树洞里掏摸着,要么就看着蚂蚁搬家,要么在老池边玩着泥巴。排队等候的女人们,有的低头纳着鞋底,有的给孩子花裹肚,有的三个一团,两个一堆,交头接耳,没完没了地拉着家长里短。砸绿面的女人紧紧张张,跟驴后不停地跑着。她们用铲子一下一下地铲着绿面,嘴里也不歇着,时不时回过头来,东拉一句西扯一句,谝着一些没根没底的陈年旧事。小毛驴跑着跑着,就不知不觉地慢下来了。猛不防,旁边谁一个响鞭下去,它就昂着头疯跑起来。直追得那个女人,上气不接下气,转着圈圈跑。逗得我们手舞足蹈,前俯后仰地大笑起来。 火热的夏天,说到就到了。夜幕刚刚降临,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就三三两两地来到老槐树下,懒懒散散地,坐在纵横交错的树根上,坐在热乎乎的碾盘上,歇乏乘凉唠嗑。仔细看,竟然也有人端着饭碗来到了人群里,也有人坐在老池边,撩着温温的水,洗着双脚,有人下水了,扑腾起了水花。月亮从城台台背后冉冉地升起来了,银白色的月光撒下来,地面像淹没在水里,像覆盖上一层薄霜,白茫茫的,白花花的。凉风徐来,树影婆娑,浓密的树叶里,筛下一片银币似的光斑,斑斑驳驳,熠熠闪烁。我慵懒地躺在奶奶的怀里,望着天上的星星。远处,沟塬暗沉沉,黑越越的。有一种叫不上名字的夜鸟,在深沟对岸,不停声地叫着。遥远的天际上,有道红光一闪一闪,老人们说这是闪伏,不是闪电。不经意间,如雷的鼾声就响起来了,此起彼伏。寂静的小村似乎瞬间沉入了梦乡,一切都偎依在朦朦胧胧的诗意里。 这时候,不知是谁,突然仰天长叹:“天旱得很啊,庄稼都拧绳绳了,又要饿肚子了。”有人接上了话茬,说:“姑娘们是该洗洗碾子了。”为什么要洗碾子呢?洗碾子就能下雨吗?我感觉困惑极了。原来,民间传说,石碾子是青龙的一颗眼珠,龙王是上界管雨的天神,若有七仙女洗上七天七夜,就自然会降雨了。在乡下,洗碾子求雨是很神秘也很神圣的事情,是不许男人和孩子们打扰的。于是,此后的几个晚上,半夜三更,我远远地偷偷地看到七个姑娘,手提水桶,端着脸盆,拿着草抹布,悄悄地洗着石碾子。她们一边洗,一边哀伤地唱起了求雨歌:“天大大,地妈妈,下点雨儿,救娃娃。天苍苍,地茫茫,落下雨来见龙王。大雨落进麦地里,小雨落进菜园里……”过了好一会,洗完之后,她们分作两拨儿,一拨儿人来到了一家院子里,一拨儿人手提水桶,端着脸盆,来到了窑脑脑上。窑上头的姑娘们端着水脸盆,朝着院子里的姑娘,兜头就泼了下去,同时大声问:“下雨了吗?”院子里的姑娘们浑身精湿,齐声应答着:“下雨了!下雨了”。 不管怎么样,老天爷最终还是下了雨。庄稼该歉收的还是歉收了,该丰收还是丰收了。糜子、谷子、豆子和玉米都一股脑儿收回来了。秋风吹起,万物潇洒。老槐树的叶子慢慢变黄了,像一枚枚金灿灿的金币,飘飘洒洒,落下来了。我们的石碾子又像一位老人,从早到晚,开始忙碌起来了。碾玉米糁子的,碾糜子的,碾麦仁的……簸箕筛子和斗都拿来了。最多的是碾谷子了。队里的牲口,最老实最驯良最能忍辱负重的是青骡子,一大早就被套上了石碾子。它温顺善良,从不偷着吃碾盘上的粮食,不用戴眼罩。拉起套来,扑踏扑踏,不紧不慢,始终一个步调,一种节奏。不论你怎样用鞭子驱赶它,它依然还是我行我素。所以,大伙都喜欢它,觉得使唤它,很省心很放心。有一次,有个爱说爱笑的大嫂子,跟在青骡子后边,一边手拿笤帚扫着碾盘上的谷子,一边瞅着转着圈圈的碾磙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和一个刚过门不久的兄弟媳妇开起玩笑来。“碌碡背后一碗油,睡觉天天晚上要膏油。你说是弄啥呢?”那位媳妇突然就弄了个大红脸,随即又针尖对麦芒:“你个千刀万剐的!咋不让骡子踢死你!远看一堆坟,近看蓑草林。你说是个啥?”这位大嫂子一下子软了。“你个乌鸦嘴,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她们一来二去,惹得碾子周围、老池边的人们捧腹大笑。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在老村静静的时光里,石碾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我们吃着它舂出来的五谷杂粮,也慢慢长大了。后来,生产队里买回了磨面机、脱粒机,石碾子彻底退休了。一日,老队长带着群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搬到了村东的沟边。前几年,土窑洞搬迁,旧庄基复垦,在一片轰鸣中,老村就忽然间一下子消失了。 我看见它像一位逝去的老人,被土深深地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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