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雀得飞飞

仇媛媛

                                             檐雀得飞飞

                                             仇媛媛

                                              一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这是《诗经》里写到的麻雀，一副不可爱的德行。
    “志小那知鸿鹄意，一生注定寄屋檐。”这是诗里写到的麻雀，它注定成为立志的反面教材。
    麻雀与屋檐，这是个很小的命题，也是份鄙陋的情志，我们的目光常常将其绕开，投向更辽远的地方。
    印象里麻雀很不可爱，整天叽叽喳喳，像个贫嘴的丫头，所以它的声音常常以“噪”来待遇，而不会以“鸣”“唱”来优待。麻雀的世界里都是琐事，本来可以歌唱的小嘴，都用来聒噪了，把个日子吵得像树荫里碎碎的日光。
    麻雀的日常生活是在庭院的树头上蹦来蹦去，看似悠闲，却时时在意自己的伙食。村人撒谷喂鸡了，它一个降落伞就落了下来，边吃边警觉地注视，人的一个手势，它又迅捷地起飞了，但不会飞远，趁机它又快速地将几粒谷子装进胃里。它在想“反正我要的不多”，微鼓的胃腹，又足够它逍遥半日了。
    这种半寄生的生活方式，使它与人居环境总保持着亲密的距离，而这种一厢情愿的依附，很不招人待见。
    麻雀不仅向人借食，还向人借宿，是真正的寄人篱下。不过它很少会“登堂入室”，对居住它没存多大的奢望，它只会选择屋檐下，即便它的蛋和幼雏时常遭遇孩子的无礼，可它仍贪恋屋檐，这份痴情，也换得人们对它的一份宽仁。
    所以麻雀在人们的意念里，算不上可爱，也算不上讨厌，它在人的感情里站到了一个中性的位置。可在有些时候，在有些人那里，它落到了爱的一边。
    最最写出麻雀可爱的是周邦彦的这一句“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一个“呼”字，叫醒了晴天，叫醒了诗人明媚的心；一个“窥”字，写出了雀儿探头探脑的机灵劲，它仿佛要敲开屋檐下的窗，将晨光衔进诗人的眸。诗人的这一天从雀呼开始，至“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而止，中间充满的是风荷摇醒的乡思。
    周邦彦的乡思被风荷摇醒，白居易的乡思被雀儿吵醒。“啧啧雀引雏，梢梢笋成竹。时物感人情，忆我故乡曲。”麻雀这种恋屋檐的性情，让它也成了故园的一个符号。鸟儿通常是没有户籍的，它们是大地上的游子，今天你看到了一只或一阵来栖的飞鸟，那棵树只是它们的一处驿站，它们还没有栖暖树枝，就要继续第二天的飞行，所以飞鸟的影子里常常没有故园的情思。但麻雀和燕子除外，它们是恋家的鸟。
    在乡村长大的孩子，哪一个的童年里没有麻雀的叽叽喳喳，哪一个又没做过掏麻雀窝的糗事。或许因为离得太近，所以总想用呵斥加手势把它们赶得很远，赶出院子赶出村子才好呢，但这些麻雀，就像那一树的叶子，有时在树头摇来晃去，有时哗地落在地上，临时成了枯叶，待你清扫，它又飞在枝间。
    麻雀就像池塘里赶不走的浮萍，这一刻赶走了，那一刻又回来了。当有一天我们离家很远时，才会念及那些雀儿是否还在恋着屋檐？不能飞的我们飞走了，能飞的雀儿或许还时时窥着那扇窗。高飞的云雀未必触动了我们的情肠，绕檐飞的麻雀却将一种亲切感摆渡进了一颗漂泊的心。
    所以每每看到麻雀在飞，就有一种情思被小舟荡来，麻雀是海空中最小的舟了，却能载动浓浓的故园情。当它落在我的窗台，我知道我收到了远方的惦记。
    麻雀，土头土脸，毛色跟泥土最近。它是最卑微的鸟儿，却能触动人最高贵的情感。



                                                    二

    以往乡间总有一些草垛，每家都有这么一座小山。稻场上横堆竖堆，很像村里错落的房屋，它们是麻雀们的村落。
    除了屋檐，麻雀最喜欢呆的地方，就是草垛了。那里有它要的温饱。它们这里啄几口，那里啄两下，飞飞停停，停停飞飞。这里才是它们真正的家，屋檐下是它们的客居之地，草垛让它们找到了家的感觉。
    尤其是风雪之夜。风雪几乎没收了一切，地面上没有希望了，屋檐也变得冰冷，树枝更变成了风雪的战场。麻雀们庆幸有自己的家，那里没有炊烟，却有温暖。它们钻进草垛里，钻到自己所能及的深度，钻到了自己的梦里。
    而连续的风雪，是一场浩劫。原有的生路被一一阻断了，梦无法救援现实。麻雀会飞向有炊烟的地方，但地面是一样的冰冷，偶尔觅到家禽吃剩的一点食物，可是已被冻在坚硬的冰层里，如果阳光不来救援，生命便有搁浅的危险。
    所以雪后的麻雀最是萧索。它们三三两两蹲在枯枝上，将自己蹲成枯叶；蹲在墙头上，将自己蹲成雕像：它们仿佛蹲在一个四面皆水的孤岛上，世界顿时安静了下来。羽毛有点乱了，不仅是窘迫的表象，更是内里。羽毛是鸟儿的面色，羽毛不顺，便是生存不顺。安静并非思考，也许真的在思考活下去的问题。麻雀天性喜欢聒噪，当有一天它们不再聒噪时，全世界都冻僵了。
    冬日晴午，是麻雀们最惬意的时分。在金子似的阳光里，一切仿佛都被兑换回来了。来得那么自然，那么奢侈，麻雀又开始叫了，起初像是在试试声带，随即便一发而不可收。有的在专注地收拾羽毛，收拾好里子，也收拾好面子。有的在草垛边翻找食物，那是它们的日常劳作，或者说是习惯，一生只为稻粱谋。麻雀的快乐一是飞行，一是觅食，一是嬉闹，所以它们的一生大都是快乐的。而此时冬阳送来了免费的温暖，还有眼前这免费的午餐，没有他求，也就乐得逍遥自在。
    日色昏昏，麻雀巢林，一个幽静的世界，顿时喧闹起来。那何尝不是它们的集会呢，白天各奔前程，晚上共叙天伦，就好像村人，白天地里忙活，晚上都回到村里，只不知这絮语里是简单的幸福，还是复杂的纠纷。几乎每一只雀儿，在稳栖前都要试遍每一根树枝，择木而栖似乎成了它们与生俱来的习性。而反复的选择，也就等于没有选择，或是选择无效，因为每根树枝几乎没有什么差异。
    林子里的喧闹声爆满，以至于听不清单个的叫声，所有的声音织进了一体，织成了一个声音的宇宙，谁都没有能力让这个宇宙消停。而大自然可以，只需调暗光色，就在这一色度达到某一值时，雀声戛然而止，齐整得像被从中切断。灯熄了，雀儿就寝了，它们严格遵守着这熄灯的规定、这自然的法则。
    夜是睡眠的外衣，将睡眠轻轻裹起，这每根树枝上都托有鸟儿的梦，若不是风雪之夜，这梦轻得能飘向星空；若有风雨，鸟儿就会握紧树枝，因为淋湿的梦很容易滑落。黑夜里，谁知道这林子里有个或睡或醒的世界，那里满是鸟的呼吸。
    树枝是麻雀的凉床，屋檐下是麻雀的产房，草垛是麻雀的暖炕。
    现在乡村很少有草垛了，茫茫雪天，麻雀们到哪里去寻求庇护？世界变化得太快，草屋没有了，土墙不在了，麻雀们又到哪里去产卵孵雏？只有树勉强还在，可千万年形成的习性未必能在朝夕间兑换成新的技能，至今我们也未见到麻雀在树枝上筑巢垒窝。
    太快，意味着大范围的断层，天翻地覆的变迁，也是一场地震，只是没有人员伤亡。
    麻雀恋屋檐，以后这是需要解释的一句话了。无数个需要解释，后人若追根溯源，都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断代的。


                                                      三

    麻雀与燕子都是家园感很强的雀儿，但它们受到的待遇不同。
    燕子可以穿庭入户，在屋梁的正中筑自己的爱巢，呢喃梁间，繁衍子息。人很乐于这种共居，在门楣上开个小孔，为燕子大开方便之门；在堂屋的上方搭一个纸棚，那是人与燕的隔间，收藏燕子的生活隐私。燕子像贵宾一样，高踞在堂屋的正上方。
    而麻雀只能恋恋屋檐了，它们习惯性的眼神是窥视室内，那是它们不敢闯进的殿堂，有时也会误闯而进，进来后才知道不是自己的气场，慌慌张张地东闯西撞，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和杀气，人也确实对麻雀不够友善，捕罗就是明证。
    淘气的孩子常常以掏麻雀窝为乐，可他们从不敢对燕窝存非分之想，那里存放着他们仰望的眼神。
    麻雀跟燕子有形象上的差异。燕子一身俊俏，怎么看都像个艺术家，而麻雀土头土脸，一看就是个土包子。燕子习惯蹲在电线上，奏天空的旋律，喜欢将柳丝拽成自己的琴弦，喜欢在池塘上贴水争飞；而麻雀要么在草垛前寻寻觅觅，要么在墙头上追逐嬉戏，离艺术太远，离生存太近。
燕子的主食是虫子，麻雀的主食是粮食，所以燕子是益鸟，而麻雀曾一度被列为四害。
    在与人的距离上，麻雀离得太近，而燕子保持了很好的距离感。
    已经离得太近了，所以就要想方设法拉开距离。燕子很少在院子里围观，它们的日常大都在野外，回巢喂完食，又奔向远方。而麻雀总喜欢在院子里蹦来蹦去，将与人的距离缩小为零，还不时地偷食人们的粮食，是难防的家贼。人们不停地用手势驱赶，想赶出一截距离，但如同赶自己的影子，徒劳无益。
    燕子要迁徙了，这意味着与人隔了跨季节的时空，是与人拉开的最大的距离，它要到遥远的南方，是人们心中遥不可及的地方。思念跟距离往往成正比，所以当燕子衔着春风归来时，也是人们的挂念最满的时候，燕子归来，暖湿了人们的双眼。
    麻雀的生命里没有迁徙，生活原地踏步，天气越冷，对庭院的依偎越紧。村落是它永远的江山，田野是它巡狩的地方，而冬天它只宅在自己的江山里，寻求一份奢侈的温饱。有时它不得不在人们的呵斥声里与家禽争食，将自己扮成贼头贼脑的模样。
    一对对的燕子是人间佳偶，它们成双入住，也是吉祥和幸福的入住，燕窝是梁间最显眼的喜庆，所以家家以供奉的虔诚守护着燕窝。麻雀不是成对，而是成群，它们似乎没有家的伦理，只有群居的习惯。在人的意念里，麻雀是冥顽的，是原始部落的低级种群，而燕子有了灵性，可以与人对话，可以托寄心愿。
    燕子与麻雀，一个阳春白雪，一个下里巴人；一个在堂上，一个在檐下。
    我倒认为，这是很好的互补。一个雅得似乎不食人间烟火，千里迢迢而来，千里迢迢而去，一场奔赴，一场悲欢，仿佛只为触动人的情肠，仿佛只为筑一个精神的巢。一个整天寻寻觅觅，唠唠叨叨，只为生存买单，只为琐事奔劳，食尽烟火，饮尽寒凉，甚至卑微，甚至猥琐。这样的庭院才够真实，才够立体，庭院是大千世界的浓缩。
    可是，原本跟人保持了很好距离的燕子，如今跟人只有遥遥的距离了；原本跟人没有距离的麻雀，如今也学会了保持距离。燕子已无巢可寻，那承载了许多记忆的巢，轰然坠落了，化成了尘埃。千里迢迢的奔赴，将成为永远的神话。

    人们终于将麻雀清扫出檐了，用水泥的冰冷和坚硬。喜欢的，不喜欢的，都离人远了。一种生态离人远了，只剩下单向度的人生。当这一切集中断层时，我们是否感到孤单？

在水之湄

所以每每看到麻雀在飞，就有一种情思被小舟荡来，麻雀是海空中最小的舟了，却能载动浓浓的故园情。当它落在我的窗台，我知道我收到了远方的惦记。

欣赏精彩。

在水之湄

燕子要迁徙了，这意味着与人隔了跨季节的时空，是与人拉开的最大的距离，它要到遥远的南方，是人们心中遥不可及的地方。思念跟距离往往成正比，所以当燕子衔着春风归来时，也是人们的挂念最满的时候，燕子归来，暖湿了人们的双眼。

欣赏精彩，很多时候距离产生美！

寒山

仇媛媛 发表于 2016-4-14 10:20
檐雀得飞飞

                                          ...

欣赏！精彩！问好！wechat:lang_wechat_threadmessage

仇媛媛

美丽的谎言l 发表于 2016-4-14 16:44
笔功精彩！作品深冨哲思，辩证观点明晰！喻比贴切，意味深远！欣赏佳作！参赛愉快！

仇媛媛

在水之湄 发表于 2016-4-14 18:08
所以每每看到麻雀在飞，就有一种情思被小舟荡来，麻雀是海空中最小的舟了，却能载动浓浓的故园情。当它落在 ...

仇媛媛

在水之湄 发表于 2016-4-14 18:10
燕子要迁徙了，这意味着与人隔了跨季节的时空，是与人拉开的最大的距离，它要到遥远的南方，是人们心中遥不 ...

对呀!就像我现在怀念小麻雀也是！

仇媛媛

寒山 发表于 2016-4-14 18:30
欣赏！精彩！问好！

问好！

寅叶子

只有对生活热爱，时常观察生态气息的人，才会写出怎么精彩的文章，麻雀虽小，是鸟类的阿斗，但在老师的笔下，把麻雀写的如此灵性，细微，真是难得一见。
喜欢老师的文章，读来不厌其烦。
问好老师，写作愉快

寅叶子

檐下一群鸟
麻雀三两只
聒噪喋不休
争执为何事？

——不是为夺爱，就是为贪吃（偷笑）【“檐雀得飞飞”读后感】
再赏美文，，，

寒山

仇媛媛 发表于 2016-4-14 10:20
檐雀得飞飞

                                          ...

距离产生美！欣赏！问好wechat:lang_wechat_threadmessage

仇媛媛

寒山 发表于 2016-4-16 19:41
距离产生美！欣赏！问好

对，离开了，都觉得美了！

独孤无恨

赏学精华，问好，遥祝周末愉快

仇媛媛

独孤无恨 发表于 2016-4-17 13:14
赏学精华，问好，遥祝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