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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张三醉 于 2016-1-12 21:19 编辑
冲口一片林【短篇小说】 ——黄荆大山小说系列之一 文/张三醉
“哑巴,你叫我一声大大,饶你不打。” 邻居的孩子有三、四个围上来,要我叫他们大大。 “不叫,把你推到洪水里去。” 说着,有几个真的就捺住我,做出往山下拖的样子。 我把牙咬得紧紧的,我在心里说,我不是哑巴,我在心里说,我是你们的大大。 他们打我,我并不在乎,怕的是他们要把我往山洪里推。 我们这里,村子不叫村而是叫冲,大概是因为山和山水的缘故吧,家家户户的屋子都座落在半山腰的一片平地上,洪水季节,站在门前的晒谷场上,看山下面的河沟,暴涨成一片汪洋,浑浊的水花卷着轰鸣的喧嚣,水头冲起巨大的鱼脊,裹着残枝断树,滚滚而去;天,那种阴沉青灰色的,架在屋顶上。 大人们说过,山洪是蛟龙作怪,蛟龙是妖蛇变的,妖蛇在山中修炼成精,化为蛟龙,蛟龙是要回大海的,所以就兴起山洪。 我还看见过一个被山洪暴发冲了走的人,在山洪中偶尔冒出一线躯体,肚子象猪般肿胀。后来,梦中常现出这样的影子,我也被山洪卷走了,只是觉得自己的身子太瘦小,无论如何也无法肿胀成那么粗胖胖的样子。 “快,叫大大!” 邻居的孩子们已经把我拖倒了。我越发咬牙切齿,任凭他们拖扯,手死死揪住地上的一些草皮。 妈妈来了,拨拉开孩子们,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往家里去,邻居的孩子们便一片声地叫: “噢,臭四类分子的婆子,臭四类分子的婆子!” 妈妈颤巍巍地走,不出声,牵着我。我却突然想笑,笑那一群狗咬样的,便呲开了牙,又觉得笑不妥当,所以笑意就留在了脑子里,但牙是呲开了。我估计我这种样子一定跟一条呲着牙的浑身瘦兮兮、脏兮兮、神情困怠的小狗差不了多少。妈妈有些骇然,然而却落了眼泪。 “三娃怕是傻了。” 大大的脸很长很黑、轻声地说。 妈妈就拿起块破布抹眼角。 婴儿时我挺会哭的,整天哭着要大大抱。有一天掌灯时分,我正哭着,忽然来了一伙拐子,拐子是拐小孩子的,谁知却是揪倒大大捆起来,拖走了。我还哭着,“还哭!你还哭!”妈妈心痛,一巴掌打在我的脑门子上。 妈妈只打过我这一巴掌,我在这一巴掌中停止了哭声,并且,从此再也不哭了。 人人都叫我哑巴,哑巴就是不开口说话。 不说话就不说话吧,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冲里的孩子们不和我玩耍,常常还欺负我,这真叫我失落。 我只好远远地避开他们,一个人到黄荆山冲口的那片杂木林子里去玩耍。 这片杂木林面积很大,树木很茂盛,树木的种类很多,多得我永远也不会清楚,树干是粗硕的细柔的弯曲的各具形态,树叶是阔大的扁长的尖圆的各有千秋,在这里面,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厌玩不够。林边还有一溜儿牛圈屋,牛圈屋上常常栖息着八哥鸟和会咕咕叫的鹁鸪。 第一次到里面去,越走越觉得害怕,越害怕就越想往里面走,噢,反正我是哑巴,反正我不会说话,老狼来了我也不开口腔,不出声就没事儿。 妈妈常常叹息,大大要是哑巴,少说几句话,也就不会是四类分子了——噢,哑巴多好!我听着叽叽喳喳的鸟鸣,我想,鸟儿不会因为多叫几声而成为四类分子吧? 我这样想着,反而觉得高兴,忘了害怕的事,不过在这杂木林里,我迷路了,一直转到黄昏,不知怎么转到了冲背后的山脊上去了。这才看见了家,家在半山腰上,家真小得可怜,山真高大。我为我有这样的发现而惊骇。 就这样,我常常是一个人到那片杂木林子里去,有时候是吃了早饭去,有时候连早饭也不吃就去了,因为我是哑巴,所以没有人能寻到我,因为我是哑巴,所以直到天黑才回家。 杂木林里有的是米果、杨贵萝、刺木台、酸叶儿……有一次我试着吃一种红色的小果子,这果子一下肚子就使我吐了起来,直吐出许多黄水来,好在也没有死,这也许还是因为我是哑巴吧? 我很瘦很矮,我八岁了不不如人家五、六岁的高,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我不开口说话。 我八岁那年哥哥十八岁,十八岁的哥哥英俊又高大。 还有一个姐姐,是邻家的,有一双和善的眼睛,还有那手,曾偷偷地塞过一个粽子给我吃。噢,粽子真好吃,粽子是过端午节送给龙王爷吃的,好姐儿偷偷地一个给我了,噢,好姐姐! 好姐姐常和哥哥偷偷地在这片林子里玩,我知道,开始我想,我是哑巴,没人陪我玩才到这片林子里的,好姐姐和哥哥都是标志人物,为什么也到这林子里玩呢?后来呢,我瞧见好姐姐与哥哥在这林子里抱在一块儿呢,噢,他们抱在一块儿做什么呢? 可我是哑巴,没法问。 有一回,我在林子里睡觉,梦见一条毒蛇来咬我,我吓醒了,听见林子里轰轰地,还有好姐儿的哭声,我身子矮小,不占地方,就在树丛中爬着往响处去,见好姐姐被她大大和哥哥拖着往外边去,好姐姐的未婚夫提了条木棒跟在后面。 哥哥就躺在这片杂木林里。 后来母亲来了,抱着哥哥,只是直掉眼泪,不见哭声。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哭泣的时候从来是只掉泪珠不闻哭声的。大大爬在地上,直对哥哥磕头,直磕得头顶门子冒血珠还不停。 我是哑巴,我不开口说话。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从此,我想,我想要是有人用棒子敲在我头上时,我也仰倒下去,就在这片杂木林子里。可是,我又觉得我没哥哥那般高大,我太瘦小了,纵然倒下去,也是没有哥哥那般舒展的。 不过,从这以后,我留心多了,我再也不在这片杂木林子里睡觉了,困了,就背靠一棵树,坐下来,刚一合眼就又猛地一惊而起,于是左右狐疑数眼,再转向另一棵树。我隐约觉得这林子里还会有什么事发生的。 又要春耕了,队里发给每家一斤肉,昨晚,母亲给我吃了四小块,十六岁的姐姐也把她那四小块一起偷偷地放到了我的碗里,母亲把她那四小块分了两块给大大、一块给姐姐、一块给了我,大大只吃了一小块,就逼母亲吃了一小块,余下的也给了我,一斤肉,分成十六小块,我一人就吃了十三块,一夜好睡,第二天早晨,肚子就闹的厉害,我撒丫子飞也似地跑到了黄荆山冲口那片杂木林子里,叽叽咕噜地泄了一阵子,这才轻松了。 我摘了几片甜菜叶子在嘴里嚼着,一边往林子深处去,见姐姐背着一筐青草去喂牛,姐姐的个头不高,但那捆草却很沉,怕有四、五十斤,姐姐背着它,只好腰弯着走。 我在树丛里转着走,跟着姐姐,姐姐瞧不见我;我光着脚丫子走路,不会发出声音,姐姐也听不见;我想叫一声姐姐,可是我是哑巴,我不能发出声音。 杂木林子里的空气很潮湿,光线很暗淡,朝晖迷蒙,一切都散发出一种新绿的气息,这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的清晨,就象姐姐 ,十六岁的花季,也是她青春中最美丽的时光。 在这美丽的清晨中,姐姐伛偻着走着,背上是一大筐青青的草。她不时地换一下手。 突然,我惊呆了,两个迷蒙的影子向姐姐扑去,姐姐只惊叫一声就没了声音。 我愣在那儿,不敢动弹,面前是一片又一片的树丛,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好凭感觉去猜,我想,姐姐也一定是同哥哥一样,被一棒子敲倒了。 好象是过了许久,听到一个声音恨恨地说: “你那狗杂种哥欠的债,该你来还——” 过了一会儿,又传出姐姐的哭声。 我赶快寻着姐姐的哭声走过去。 姐姐一下子抱住我,又哇哇地大哭起来,我不知道是哭好还是不哭好,便又呲了牙,呆望着姐姐,真的,姐姐是真好看的。 姐姐的眼睛碰到我的眼睛时,猝然一惊似地收住了哭声,只剩下两颗泪珠在长睫毛上忽闪着。树林里淡淡的雾夹杂着春天的气息仍在弥漫着。 姐姐从此以后不开口说话了,姐姐也跟我一样成了哑巴。 没多久,姐姐就嫁人了,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我从来都没听说过的地方,噢,姐姐才十六岁。 姐姐出嫁的那天,母亲大病了一场。 姐姐出嫁以后,我在大大向村长的求情下,开始给村队里放牛挣工分了,我虽然可以与我最喜欢的牛在一起,但也失去了一些东西,比如说,不能再在这片林子里畅快地玩了。 虽然放牛,也还是在这片林子里,不过,我不想在林子里留恋了,我总是把牛赶到后山脊上去放,一边看山腰里的村庄,看家还是那么小,山还是那么高大,不过,我又有新的发现,那就是我发觉山腰下的家都是那么小,所以,渐渐地,我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我是哑巴,不开口说话,杂木林子里的故事绝对保密,日子就这么过着,也许是因为我是哑巴吧? 可谁也没能料到,又是一年的山洪暴发,大雷阵雨劈得山崩地裂,冲口一片浊浪滔天,倾泻成一片汪洋。 就是这一年,我老了的大大忽然被人叫到镇上去开会,说是什么摘掉四类分子的帽子的会。 那一天,大大是一路淌着眼泪去的,那一天,所有的人儿、鸡儿、狗儿都用另一种眼睛看我家的,那一天,月亮出的也比平常早、比平时亮。 月亮挂天顶了,母亲在中午杀的唯一一只大公鸡,现在已经炖了三火了,可是大大还没回来,母亲又开始掉眼泪,她担心大大是不是又被批斗了,大大人老了,再也经不住折腾了。 我也好心燋,我不停地往返在冲口和家的这两点一线上,跑得我的心在嗓子眼里咚咚地直跳,渴望着大大的身影出现,然而没有。等我回到家中,母亲的愁容使我不得不又再一次跳向冲口,然而,我又一次垂头丧气地跳回来。 路过冲口的那片林子时,我忽然想走进去:深明大义的月光照在里面,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景致呢? 我好奇地走了进去。 大大正跪在哥哥倒下去的地方,木雕般。 我一见大大的身影,便飞也似地赶回家,我激动成一条兴奋的小狗,双手咬着母亲的衣襟往外拖。 母亲推我的手,骂我傻什么。 我急得不得了,叽叽哇哇地比划着,母亲还是不明白,我急得五脏六腑都不得不一起涌向咽喉: “妈妈,大大回来了!” “你说什么?” “大大回来了,就在冲口的林子里!” 母亲更愣了,象大大一样,木雕般,久久地、久久地望着我。 “妈妈!” 我大叫起来,跪了下去。妈妈一下子抱着我的头,大声地嚎啕起来。 我仰脸看见,妈妈的眼里没在泪水。竟然没有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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