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傅而泰这几天郁郁寡欢、垂头丧气。
课堂上,他没有了往日的激情饱满、神采飞扬、幽默风趣,他的声音沙哑、两眼红肿、神思恍惚;校园里,他没有了平时的谈笑风生、调侃逗乐、机言巧辩,他整天像做了贼似的,见人就想躲着走,只想回到家里静静地躺下来,用被子裹紧身子、捂住脸,睡得昏天暗地。每当人们议论起职称、工资、住房这些话题时,他会十分敏感,立刻就联想到自己的处境,感到格外难受,然后凄然无语、默默走开。
八、九年来,每到九月末,他的心情就会陷入苦闷、抑郁、悲戚的低潮期。烦恼的心事压得他喘不过起来,食不甘味、坐卧不宁,浑身上下四肢发软、少气无力,甚至连一句话也不想说。夜半醒来,他也是唉声叹气、长吁短叹。有时候,他独自呆呆地坐着,一旦想起这件烦心事,他就会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心中有一种欲诉无门、欲哭无泪的感觉。不时地,绝望的情绪充塞着他的大脑,他真想逃离,远远地逃离,永远不再回到教师的岗位上。他曾经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心理疾病,想找一位心理医生诉说一番,但最终还是苦笑着摇摇头。傅而泰是一个不容易流泪的人。十六年过去了,他这才猛然醒悟,对于自己而言,当初选择教育这个行业是一个致命的、灾难性的错误,是一件令自己追悔终生的憾事。他把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献给了教育事业,恪尽职守、兢兢业业、踏踏实实、乐于奉献,而教育事业却留给他一道深深的、撕心裂肺的、难以弥合的创伤。傅而泰捂住这个反复被撕裂、不断汩汩流血的伤口,一直痛苦地呻吟了十几年!
尽管没有说出口,但傅而泰心里很清楚,就像一年四季轮番更替一样,自己受煎熬的时段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定工作又要启动了!估计“国庆节”过后,校园里将会再一次出现短暂的不平静。
很多时候,傅而泰不愿回忆起往事。他在教育教学方面勤于钻研、严谨细致、善于反思、及时总结、不断创新,领导和同事们都评价他思想素质高、业务能力强、教学方法优、教学效果好,学生们也很喜欢他所讲的课。他几乎连年被评为“优秀教师”、“先进工作者”,是江淮一高政治学科的带头人。但他有一个先天不足之处,也就是中国教师的传统而愚顽的秉性:生性耿介、为人正直;不谙世事,妄自清高。别看他平素说起话来层次分明、条分缕析、头头是道,但要是让他去求爷爷告奶奶,搞一些曲曲弯弯、阿谀逢迎的事,他又顾及脸面、羞于启齿,固执倔强的牛脾气流淌在他的血液里、沉淀在他的骨子里。有一句俗话其实就是傅而泰这类人鲜活而真实的写照:死要面子活受罪。傅而泰常常想,究竟是谁首先提出“性格即是命运”这个命题的?这个人难道是历经过一番痛苦的折磨之后才如此大彻大悟吗?
最令傅而泰感到羞愧与愤慨的是,有些人一天讲台未登过、一节课没教过,甚至就不是教师身份,也不知道都是从哪里搞来的证书,真真假假、证件齐全,一个个顺利过关。从中级职称到高级职称,攻无不克、连战连捷,现在竟然都是中学高级教师,工资都比自己拿得多,他们甚至还时不时地想嘲笑自己!傅而泰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暗自生闷气,最后归结为一句话:这年头,大家都是出来混的,虾有虾的路,蟹有蟹的道,只要想走,横竖都行。傅而泰仔细琢磨琢磨江霏霏说过的话,感到很有道理:只要有了钱,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眼看着年龄比自己大的、比自己小的,甚而是自己教出来的学生都走到自己前面去了,傅而泰嘴上羞于提起,心中五内俱焚。
傅而泰几次在脑海里设想过这样的场面:把自己的几十本荣誉证书拿到教育主管部门,让他们一本一本详加验证之后,一把火全部烧掉!让他们知道,这些玩意儿哄哄孩子尚可,其实没有任何实际作用。在这一堆荣誉证书里面,有一本曾让傅而泰感到骄傲和自豪------省级优秀教师,而且他还同时被授予省级优秀教师奖章。这在全校近千位教职工群体中,虽说不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至少也算得上表现不俗、非同一般吧。而今,这些荣誉证书给傅而泰带来的不是辉煌与荣耀,而是悔恨和耻辱。
此时此刻,傅而泰的脸色和荣誉证书的封面一样鲜红、一样滚烫。
晚饭过后,傅而泰一直坐在餐桌旁闷头抽烟,一支接着一支,还不时地咳嗽一两声,面前的烟灰缸里,横七竖八地插满了烟蒂。往常,傅而泰极少在室内抽烟,并不是担心妻子的责怪和劝导,而是害怕影响女儿的身体健康。
此时,看到傅而泰脸色沉郁、闷闷不乐的样子,妻子心里倒也明白几分,但既不敢多说,也不敢相劝,因为她知道,每到这个时候,傅而泰的脾气特别暴躁、神经特别脆弱,好像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一句话说不好,就有可能导致一场激烈的家庭纷争,所以,她就一声不响地来到女儿房间,悄悄地辅导女儿做作业。
傅而泰结合前几年省里联合下发的职评文件,在心里逐条对照自己现有的条件。当然,大学本科毕业证书、教师资格证书、中级资格证书、职务聘任证书、继续教育证书、普通话合格证书“六证”齐全,而且都是货真价实、有据可查的。
傅而泰心中暗想,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中国人特别热衷于五花八门的证件,特别热衷于条条框框、繁文缛节,特别热衷于人多无事干、没事瞎折腾。人活着就好像在收藏各种证件一样,一生所需的证件无奇不有、林林总总、蔚为壮观,足可以搞一个小型展览会。证件制作得越来越精美,收费也就越来越高;证件的防伪技术越来越尖端,但假证件屡禁不止、大行其道、泛滥成灾,有时候比真证件还管用。看来证件越多,造假的机会就越多,这倒是成正比关系的。还是曹雪芹老先生有先见之明,很早就断言: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某些规定也不知道出于何意,但却是金科玉律、奉若圭臬、一成不变,比如普通话合格证书吧,说起来,几乎所有的教师都是师范院校毕业的,而普通话则是师范院校的教学语言,大学毕业的时候,本身就已经取得了普通话合格证书,但教师晋级文件中的附加条件规定:参评者必须提供有效的普通话合格证书。更为严谨而科学的是,普通话合格证书的有效期为五年。五年啊,也就是教师职称的一个完整任期。也就是说,你参评中级职称时需要它,五年后,当你再参评高级职称时,它正好失效,你还得重新考取。如果五年之内你没有正常晋级,那就不敢说你需要多少这个证书了。为了考取普通话合格证书,你需要交报名费、培训费、补考费、工本费等等,不过,这些还算是明明白白的收费,至于怎样找人通融争取一次性过关,目前物价部门和教育部门并没有联合下文公示价目表。这当然还不包括外出培训的车旅费、餐费等等一应开支。想到这里,傅而泰哭笑不得,到目前为止,包括补考在内,他已经考过四次了。
不知怎的,傅而泰突然回忆起自己参加高考的那个年代。当时的高考准考证,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方方正正的小纸片,上面的姓名、性别、年龄、准考证号都是由学校统一组织填写的,照片是学生本人粘贴上去的,只是在照片上加盖了一个鲜红的骑缝章,并没有使用什么高级的专用纸,也没有打印、过塑、防伪处理,更不需要户口簿、身份证这类东西。考生也不需要填写《诚信考试承诺书》。考生进考场时,也没有使用探测仪、屏蔽仪、监控装置之类的高科技仪器,考场就是考场,不是监狱和看守所,也没有搞得这样白色恐怖、如临大敌、人人自危。尽管现在看起来当时的措施有点不科学、不规范、不严密,但那个时候根本听不到“替考”、“代考”、“枪手”、“泄密”、“卖答案”、“通讯工具作弊”之类的名词。随着社会的发展、科技的进步、人类文明素质的提高,中国的防伪技术也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和快速提升,这,不仅仅是简单的讽刺。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魔再高一尺,道又高一丈。就这样,道和魔都在不断地自我提高、自我完善,科学技术,就在道与魔之间飞速发展。人们常说,一个教育行业可以带动很多产业,傅而泰对此深信不疑。不过,人的文明素质不少时候是与科技的发展、物质的丰富成反比的,因而,物质文明水平并不能代表一个社会的思想道德水准。
就在这时,电话铃猛然响起,傅而泰心头为之一惊,顿时感到更加烦躁不安,懒得站起身去接电话。稍停片刻,电话铃再次响起,傅而泰不禁有些愤愤然,几步走到茶几旁,在沙发上坐下来,极不情愿地拿起听筒:
“喂,哪位?有什么事吗?”傅而泰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烦闷、疲惫、沙哑、生气、恐慌。
“是我啊,傅老师。我是陆峰。吃过饭没有?”陆峰能够从傅而泰的声音中听出几分倦意和不悦的情绪。
傅而泰生硬的声音柔和下来,略含歉意地说:“哦,老弟啊。我还以为是谁呢。我刚吃过。你在家还是在学校?”
陆峰答道:“我刚到家。听说没有,职称评定工作又要开始了?你今年还不打算争取争取吗?今年我也到任职年限了。傅老师,你的晋级条件怎么样,准备充分没有?”
傅而泰不由长叹一声,说道:“老弟啊,现在的问题不单单是条件,还有是指标。杯水车薪、僧多粥少啊!”
陆峰也随即长叹一声,说道:“是的,指标确实太少了,也不知道今年的情况会怎么样。我心里很不踏实、焦急不安,这两天也没有心思看书、备课了。你没有看到吗,这两天校园里众说纷纭、人心惶惶的。”
傅而泰同情地说道:“老弟,我们害的是一样的病啊。你的‘软件’准备得怎么样?文件要求,五个‘软件’至少得具备三个啊。”
陆峰急忙问道:“今年的文件是不是与以前的一样?我是按照过去几年文件的规定而准备的。”
傅而泰摇摇头,显得萎靡不振地说道:“谁知道呢?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吧。你说说看,我也想听听,和你对照一下,以便做到胸中有数啊。”
陆峰说道:“这第一,你得有至少两篇公开发表过的教育教学论文,要求发表在CN刊物上,而且还得是本专业的论文。”
傅而泰无力地干咳两声,说道:“这个不很简单吗?几乎所有的人都有准备。一则,你可以向报刊付费发表,一般两三千字长短的论文得交一两千块钱;二则,各种报刊杂志的推销员比比皆是,只要你组织学生统一订阅他们的报刊,他们就可以负责给你发论文,大都发表在报刊的《教研周刊》啦、《教师版》啦。不过,这也是很划得来的交易,反正是学生出钱订报刊嘛,大家彼此彼此、心照不宣就是了。”
陆峰也有同感,说道:“谁说不是呢?学生花钱买报刊,老师无偿发论文,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不过这样也好,两全其美啊,我已经发表过三篇了。”
傅而泰冷静地提醒道:“老弟,这些‘软件’必须是任现职以来的,超过任职期限的可不算数呀!你要注意时间,我的不少‘软件’都超过保质期了。”
陆峰有点侥幸地说道:“我都看过了,还好,都是任现职以来的。这第二,就是优质课和论文,你讲的优质课或者撰写的论文得在‘优质课大赛’、‘论文大赛’中获得市级二等奖以上或省级三等奖以上。当然,获奖等级越高越好啊。傅老师,你说说,一个中学教师到底需要多高的研究水平呢?不就是好好教书就可以嘛。论文写得再好,能代表一个人的教学能力和教学水平吗?何况有些论文根本就没有结合教学实际,坐而论道、空洞无物,缺少针对性和实用性,对于日常教学而言,毫无用处。简直是可笑之极!”
傅而泰嗤笑道:“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些玩意儿不就是让老师们掏腰包交钱吗?市级优质课和论文收费一百五十元,省级优质课和论文收费二百元。只要把打印好的优质课教案、论文和人民币送上去,基本上都能获奖的。你看到有谁真正讲过一节优质课、写过一篇论文呢?就是这些优质课教案和论文,也基本上都是从网络上下载的,掐头去尾、修修补补、改头换面,署上自己的名字就是了,反正也没有谁告你剽窃、侵犯版权,天下文章一大抄啊,有了网络更方便,也不再费功夫抄写了。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有政策,我有对策。这些条条框框本身就是逼着你造假、逼着你搞学术腐败。这年头,不造假不行、不腐败也不行啊!”
陆峰安慰道:“这不值得生气,老兄,大家都这么干呀。俗话说得好:兴啥啥不丑、见怪不为怪啊。像你那样深钻细研、精心编写教案的能有多少?你的论文可都是正规发表的研究成果啊!尽管平时你的课上得十分出色,有谁给你发证书吗?倒不如认真准备几个月,参加一次‘优质课大赛’,再花几个小钱,弄一张证书划算啊。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优质课,一节课可以顶我们三年上的课。这年月,职称只与工资挂钩,并不与能力和水平挂钩啊!往往专心致志搞教学的人,反而容易忽视这些要命的证书,到头来大梦方醒、懊悔不已。罢了,罢了,还是说第三吧。这第三,你得有学生小论文辅导奖吧,还必须是市级二等奖以上的啊,这个能说明你的辅导能力高、辅导效果好,哈哈哈。”
傅而泰跟着苦笑两声,说道:“这不还是明收费嘛。每年都要搞两三次呢。每一次上级发的都有文件啊。有省市教研室的、教科所的、社科院的,还有职业成人教育科的呢。现在是谁都可以伸手要钱,谁都可以发给证书,形形色色的部门,乌七八糟的证书,都是奔着我们兜里的钱来的!”
陆峰无可奈何地说道:“谁说不是呢,而且都是明码标价的啊。这叫周瑜打黄盖,有人愿打有人愿挨呗。”
傅而泰不敢苟同,反驳道:“你愿挨啊?大家对此苦不堪言、深恶痛绝,只不过是奈何不得而已,胳膊拧不过大腿啊!当年林冲是怎么上梁山的?逼的!我看最好把他们的‘为人民服务’的招牌改为‘为人民币服务’算了,这才名副其实。何必扭扭捏捏、遮遮掩掩的,还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陆峰急忙纠正道:“是,是,是,我也不愿挨啊,大家不都是深受其害嘛。但是现在晋级根本不看重你的教学实绩,都把心思放在研究这些乱七八糟的获奖证书上了。没有这些玩意儿,凭什么说自己比别人强啊。”
傅而泰重重地“唉”了一声,说:“怪不得人家说,‘书教得再好,还是不及证书好’。现在想起来,千真万确啊。我真后悔……”
陆峰担心自己的话勾起傅而泰的伤心事,随即转移了话题,说道:“我们说第四条吧。这第四嘛,你得有市级以上教育主管部门颁发的优秀班主任证书,以证明你胜任班主任工作,有班级管理经验……”
傅而泰懒懒地说道:“有些人从来没有当过班主任,但都从不同渠道买来了证书。有些下达的指标是‘戴帽’的,指名道姓就是专门给谁的,人家已经从上级部门那里截留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令人不可理解的是,有些后勤人员也是优秀班主任。再说了,全校一百多位班主任,就算轮流坐庄,每年二十多个指标,轮一回也得七八年啊。没当过班主任的老师呢,不想办法也确实不行的。这个我也能理解,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陆峰压低声音说道:“就是啊,我也是今年急用,所以三月份通过一个熟人花钱买了一个指标。不然的话,我估计三年以后也轮不到我啊,老兄!按道理说,职称只能说明你的资历,并不能代表你的业绩和贡献,干嘛要与工资挂钩!职称等于一个人的真正水平和教学实绩吗?这就好像身份证,可以了解你个人的基本信息,但并不能说明你是正人君子还是乌龟王八蛋!这年头,真不知道评职称是一件好事呢还是坏事!”
傅而泰很理解地说道:“老弟,我们哥俩的观点完全一致。你就应该这样,该花钱就花钱吧,买一个证书也值得。否则,你就会像我一样,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啊!”说到这里,傅而泰眼睛一热,感到一阵心酸。
陆峰也很悲观地说道:“这世道,买房买车要花钱,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商品,谁能想到教师晋级也要花这么多钱啊!前后加起来,我花的钱也有三、四千块了,到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也不知道今年能不能顺利地搞到一个指标。师德教育的时候,他们的调门一个比一个唱得高,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们:要廉洁从教、两袖清风;要反对金钱万能、拜金主义,不能一切向钱看;要坚决杜绝乱摊派、乱收费。可现实社会呢,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啊。这世道,真是有钱能使磨推鬼!连我们自己都不能说服,我们又该怎样去教育学生、说服学生呢?傅老师……傅老兄,你在听吗?”
傅而泰抽了一口烟,咳嗽几声,说道:“他们不能算乱收费,我们都是毕恭毕敬、心甘情愿地送给他们的,就这还得排队等候,交不上去心里还不踏实呢!你不交钱也行,不给你发证书就是了。强权即是公理啊!老弟,你说说最后一条吧。我今年想大着胆子试一下。如果不行的话,老子就不伺候他们了。天下之大,能没有我傅而泰吃饭的地方吗?”
陆峰急忙劝慰道:“老兄,这么多年就等了,还在乎多个一年两年的?像你这样的,我们学校还有几个啊,耐心地熬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工资上再吃几年的亏。再说了,你能到哪里去啊?天下乌鸦一般黑!除非你不干教育这个行当了!算了,算了,咱们还是说说第五条吧……”
傅而泰打断他的话,动情地说道:“老弟,我想晋级,并非完全为了多拿几个银子,这也是脸面的问题。一说起来,我也算是一个老教师了,眼看教龄一二十年了,到现在还没有弄个高级职称。知道内情的人,说我安分守己、不争不抢、淡泊名利;不知道内情的人呢,还以为我是个不称职的教师呢!”
陆峰紧跟着说道:“傅老师,你说的很对。很多人也都是人争一口气佛挣一柱香。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在我们学校,哪个不承认你的水平呢?在学生心目中,你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啊!罢了,罢了,别提它了。我们还是扯正题吧。说到第五条了吧?这第五条嘛,你得是受过市级以上综合表彰的优秀教师。不是单项表彰,必须是综合的,就是教师节表彰的那一次。”
傅而泰淡然一笑,说道:“这个我也有,去年还在校园里公示过呢。柳校长一到任,就公开表示过,像傅老师这样的教学成绩突出、埋头苦干、求真务实、不会伸手要荣誉的人绝对不能亏待他。所以,他极力主张给我一个指标。呵呵,要不是他情况吃得比较透,谁能会想到我呢?你呢,老弟,有没有这个证书?这是一个必备条件啊。”
陆峰颇为快慰地答道:“我觉得这两天证书就要发下来了,晋级的时候可以用得上。我是通过梅书记向柳校长说明情况的,他今年几次跑到市里,磨破嘴皮子多要奖励指标,这不,今年上面多给我们学校七八个指标呢。在校园里公示过啊,你没有看到吗?我觉得柳校长这个人不错,挺能为老师们办实事哩。”
傅而泰表示赞同,继而说道:“市里的主要领导原来是柳校长的老上级,他们都是从教育厅出来的。老弟,看来梅雨晴和他的关系处得很不错,柳校长很信任她的。”
陆峰嘿嘿一笑,说道:“柳校长和林晓燕的关系更是非同一般啊,两个人实在是太般配了,确实是才子佳人,大家都说他们有夫妻相、很投缘的。老兄,你发现没有,好像林晓燕冥冥之中就在等候柳校长一样,莫不是两人前世有约吧,嘿嘿。”
傅而泰正色劝止道:“老弟啊,别胡乱说!咱们兄弟开开玩笑还可以,这话说出去对柳校长影响不好。再一说,情感上的事情,很难说个清楚道个明白的。我们还是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吧。指标的问题你是怎么想的?我们是不是一起找找柳校长?”
陆峰不好意思地说道:“老兄,这个谁都知道。他们都是好人,谁也不会说三道四闲磨牙的。直接找柳校长行不行?我看还是先从梅书记那里探探风声更好啊。你就是不爱求人,啥都没有面子重要。梅书记你们还是老同学啊,相互之间说话不更容易些吗?”
傅而泰思忖片刻,闷闷地说道:“也好,我们明天一起去找找她吧。去家里吗?空手去啊?”
陆峰呵呵一笑,说道:“说你老夫子你就是老夫子!这些事情还是亲自到她家去一趟更慎重一些。大街上不都是水果吗?她家里有孩子,我们空手去……嘿嘿……能说得过去吗?”
傅而泰接连咳嗽几声,继而清清嗓子,怏怏地说:“那好吧,我事先用电话给她联系一下。”
晚上七点半,梅雨晴听到楼梯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声音自下而上、渐行渐近。估摸着是傅而泰和陆峰他们到了,她起身来到卧室里,穿好衣服,又顺手整理一下头发。刚刚转身迈出卧室的门,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梅雨晴拿起遥控板,调低电视的声音,穿过客厅,匆忙打开房门。她透过防盗门向外看了看,正是他们。两个人肩扛手提,带着大包小包的,正在门外急促地喘息。
梅雨晴打开防盗门,笑吟吟地说道:“快请进来,二位,快请进来。到我这里来,还客气什么,大家都是好同事,何必这么外气啊,搞得像搬家似的。傅而泰,这又是你的鬼点子吧?”
傅而泰气喘吁吁,急忙解释道:“一下车看到附近有卖水果的,我们正好路过,顺便给孩子买一些。”然后,他扫视一下客厅,亲切地问道:“嘉薇呢,她不在家吗?”
梅雨晴一边招呼他们就座,一边把瓶装绿茶摆放到茶几上,头也不抬地说道:“在楼上同学家,她们晚上经常在一起写作业。别管她了,快喝口水吧。你看老夫子娇喘吁吁、面若桃花、一步三摇,活像一个大小姐似的。”说着,自己动手把瓶盖拧开,递给傅而泰和陆峰,然后回身坐到一旁的沙发上。
陆峰问道:“梅书记,你家先生呐,还没有回来啊?”
梅雨晴脸色一沉,不高兴地说道:“他到下面挂职锻炼去了,都半年多了。人家一个个削尖脑袋往上爬,他可好,拉着不走打着倒退,下去蹲基层了。说好听一点是锻炼,说难听一点是改造。我是烧香烧到神屁股后去了……”
傅而泰劝说道:“说不定到基层锻炼两年之后,时来运转、衣锦还乡,到时间充实到重要岗位上,你的高香就烧到神面前了。夫贵妻荣啊,以后就该称呼你某某夫人了。”
梅雨晴“哼”了两声,抱怨道:“他啊,猴年马月吧。一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书呆子,不懂人情世故,不会溜须拍马。官当不上,钱挣不到,孩子不管,家庭不顾。我一个人里里外外忙个不停,他倒会躲清闲,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不说了,不说了……老夫子,你打电话说找我有事,到底是什么事情啊,在电话上说说还不行吗,又让你亲自登门、移驾寒舍了?”
傅而泰口将言而嗫嚅,依旧是咂咂嘴,不好意思开口。
梅雨晴笑道:“老夫子,你在课堂上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在人前能言善辩、巧舌如簧。怎么,怕我吃了你啊?”梅雨晴转脸看着陆峰,微笑着说道:“陆老师,还是你说吧,都不是外人。老夫子看见我就像老鼠见到猫似的。”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陆峰说道:“梅书记,听说……职评工作又要启动了,想了解一下今年的情况。傅老师就不用说了,下毛毛雨也该淋到了。我的任职年限也到了,今年也想试试。”
梅雨晴止住笑容,很认真地说道:“老夫子早就该晋升中高了,但是晋升中级职称的时候,由于指标有限,他比别人晚晋升两三年。一步错来百步错啊,人生就是这样,往往是错过这趟车,说不定下趟车还要错过。这就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要说中级职称任职满五年就可以晋升高级职称了。老夫子,你中级职称任职时间多长了?”梅雨晴抬眼看着傅而泰。
傅而泰摇摇头,嘿嘿苦笑,说道:“九年了,打完一场抗日战争还多一年呢。不能提……”每每说到此,傅而泰就感到十分难堪,有点寒心,还有点害臊。
梅雨晴彷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你早该了。你比我还早参加工作两年呢,我的高级职称三年前就解决了。林妹妹比我还早一年呢,毕竟人家是省级学科带头人啊。我过去就不断提醒你,不要只顾埋头教书,有时候也得抬起头来看看前面的路。你干起工作来是一头老黄牛,不计较、不偷懒、不抱怨。现在呢,很多人都是属驴子的,拉磨也算好样的,但有时候还会‘尥蹶子’。爱哭的孩子多吃奶啊。”
傅而泰简直是无地自容,期期艾艾地说道:“我……算是看透了。不少时候,老师们所受的伤害……来自教育部门本身。”
梅雨晴打断他的话,转而问道:“你们两个准备得怎么样了?条件够不够?”
傅而泰和陆峰都点点头。
梅雨晴继续说道:“学校办公会已经开过了,星期日晚上就要召开全体老师会,专门传达有关文件,布置职评工作。参评的所有材料都要公示,要求公开、公平、公正地开展职评工作。今年的指标比去年的多,但还是远远不够,竞争依然十分激烈啊。你们两个都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陆峰急忙问道:“今年能给我们多少指标呢?”
梅雨晴低声说道:“高级职称指标十五个,中级三十二个。”
陆峰听罢,脸色顿时苍白,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我今年是没戏了。我们在下面粗略地统计一下,今年满足高级职称条件的就有六十几个,才给十五个指标啊!”
梅雨晴说道:“按照原定的指标分配计划,市里只给我们学校九个高级职称的指标。柳校长前前后后多次找市领导,紧跑慢跑、软磨硬泡,好话说了一火车,困难讲了一大堆,这不,又给我们追加了六个。平心而论,这个数字不算小了,但是我们学校多年遗留的问题太多啊,都积攒到一起了。市领导告诉柳校长,由于他刚到任,市里大力支持他的工作,这才法外开恩,给予特别照顾啊。”
陆峰突然问道:“梅书记,关于指标的事,还有别的门路可走吗?能不能在指标之外弄到指标?”
傅而泰愤愤不平地说道:“老弟啊,这种情况年年都有,说的是分给你多少多少指标,到最后还不是有人通过私人关系弄到指标了吗?!不过你得出血,一个指标售价五千块钱,不少人都知道这个价钱,这是通用的潜规则啊!”
梅雨晴无可奈何地说道:“老夫子说的这种情况确实存在!你是教政治的,你还能不知道物以稀为贵嘛。只要是稀缺而紧俏的商品,都会存在黑市交易,这个不难理解。职称和工资紧密挂钩,涉及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谁会等闲视之?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样坐等天上掉馅饼啊!不过听说去年有人举报过,上级也派人调查过,今年可能会有所收敛吧,现在反腐的力度还是蛮大的。”
傅而泰冷冷地说道:“嘿嘿,不过是由公开活动转移到地下工作而已。调查也无非是走走过场、装装样子。话又说回来了,即便你弄到一个指标,还是要花钱的。”
梅雨晴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陆峰在心里正盘算着怎么去托关系、买指标呢,冷不丁又听到傅而泰说钱的事。他抬起头来,一脸茫然地望着傅而泰,问道:“还要钱啊?”
伏尔泰愤恨地说道:“高评委呢?如果你不给高评委打点打点,即便你有指标,即便你条件齐全,你照样过不了关,你的档案会遭到冷处理的。高评委之间事先都是递过纸条、串通好的。你若不上供,到时候谁替你美言,谁替你前前后后忙着做工作?这是铁定的法则!”
梅雨晴又是呵呵一笑。
陆峰少气无力地问道:“这个,还需要多少钱啊?”
傅而泰嗤笑道:“你还打算晋升高级职称啊?看来你对这方面的情况知之甚少。你需要补补这一课,老弟。想搞买卖,得懂行情。至于要花多少钱,这要看你们的关系怎么样。三千、五千的有,七千、八千的也有,甚至还有上万的!不过一般的要价是五六千块钱。”
陆峰吃惊地说道:“我的妈呀,这么黑也!”
傅而泰说道:“有些有门路的人,每年都是高评委,他们当高评委就发大财喽!”
梅雨晴插话道:“这也是常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我们现在不都想多花几个钱求个稳稳妥妥嘛。弄一个指标很不容易的。如果今年的指标作废了,明年还能轮到你吗?要知道你身后还站着很多人啊,你要是过不去,就不让别人过去了?你说是不是,老夫子?”
傅而泰默然不语,陆峰的眼睛睁得老大。
过了一会儿,陆峰试探着问道:“现在还不知道我们学校谁去当高评委,不是每年都有我们学校的老师去省城当高评委吗?”
梅雨晴笑着说道:“这个也不一定,每年市里都要统一安排的,而且是临时通知的。不过事先还是能够打听出来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傅而泰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道:“确实能够打听出来。只要一经通知,这些高评委们就很自觉地站出来说话了。他们会告诉身边的人,自己要去当高评委,如有需要,可以帮忙。你想啊,谁也不会白当一回的!入宝山空手而归的,那是傻子!这年头,不爱吃山珍海味的可能有,但是你见过不喜欢钱的人吗?现在已经不是一般的拜金主义时代了,是极端地、疯狂地拜金主义时代!不过,我也想通了,花几个钱就花几个钱吧,只当是多养一条狗。你要是让狗去咬人,不让它吃饱喝足,它干吗?”
梅雨晴哈哈大笑,指着傅而泰说道:“老夫子,你不什么都知道啊?你这头犟毛驴,晋不了高级,活该!”
傅而泰和陆峰都跟着大笑起来。
梅雨晴接着说道:“关于指标的事情,我会向柳校长推荐二位的。柳校长对你们两个还是很了解、很熟悉的,其他几位领导更不用说了,都是我们的老同事,大家在一起共事多年,彼此知根知底的。老夫子的教学成绩十分突出、有目共睹,走到哪里也说不掉;陆老师的班级管理很有特色、效果极佳。我估计问题不大,我会尽全力帮这个忙的,但是有一点我首先声明……”
说到这里,梅雨晴看了傅而泰一眼,话未出口,先是哈哈大笑:“老夫子,我吃你的水果不能算是喂狗吧,想当年,你答应过我要给我买水果吃,到现在才送来,你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没嫁给你是我的万幸!”
傅而泰和陆峰听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