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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崔长平 于 2015-5-20 23:32 编辑
空庭落红（二）■崔长平
二
林晓燕缓步走下儒华楼宽大而明净的台阶，台阶的左右两侧各有一棵粗壮而繁茂的梧桐树。据说，这两棵梧桐树是江淮一高建校那年栽种的，粗略算来，树龄也该有八十多年了。一阵东南风吹过，树叶轻轻摆动，叶上残存的夜露，稀稀落落地滴下，让人顿生一丝浅浅的凉意。炎热的夏季渐行渐远，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尽管时令已经入秋，但梧桐树生机盎然、绿意不减，旁逸斜出的枝杈笼罩着一片幽幽的浓荫。 预备铃还没有响起，校园里已是书声琅琅，第一节要上课的老师们陆陆续续地走上周围的几座教学楼。沿着鹅卵石铺就的曲径，林晓燕穿过桂花园，朝高三教学楼 —— 齐贤楼走去。 林晓燕推开三号教师休息室，看到陆峰正忙着整理课本和教案。听到有人进来，陆峰转过身，向林晓燕点点头，说道：“林老师，我正有事找你呢。” 林晓燕把手中的茶杯和讲义夹放在茶几上，故作不悦地问道：“不是又想请我赴宴吧？” 陆峰呵呵两声，无不揶揄地说道：“古人云：撼山易，撼岳家军难。我现在才明白，撼林老师更难！不就是吃饭么，又不是让你喝毒药。” 林晓燕微笑着解释说：“我到饭店有三怕，一怕清新剂的气味，二怕呛人的烟味，三怕饭桌上的吵闹。我这人天生喜静，不喜欢嘈杂的氛围。这个，你应该是知道的。哦，陆老师，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其实，林晓燕还有三怕没敢说出口，其一，男人粗俗调笑、口无遮拦；其二，说话粗声大气、唾沫飞溅；其三，饭菜你挑我拣、翻来覆去。 陆峰不自觉地挠挠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面有难色地说道：“我这两天一直在为周梦蝶的事情感到头疼。这个学生的变化太快了，学习成绩不断下滑。短短一个学期的时间，她就从班级第二十名下降到四十几名，后退了二十多个名次。一到周末就离开校园去泡网吧，平时看一些乌七八糟的书，都是些魔幻小说、言情小说、武侠小说什么的。听同学们反映，她还用手机上网、QQ聊天，还谈恋爱。昨天晚上彻夜未归，刚刚我还看到她趴在课桌上呼呼大睡。我多次找她谈心、了解情况，但她总是吞吞吐吐、绕来绕去、不讲实话。我再多说，还没有批评她呢，她就开始流泪。这些八零后、九零后，娇生惯养、个性十足；年龄不大，阅历不浅；人不成熟，思想倒挺复杂的。这两天你能不能抽空找她谈谈，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女孩子的事情，我也不便多问。怎么样，林老师，愿不愿帮忙？” 一阵清凉的风从窗口吹来，墨绿色的窗帘轻轻飘动。林晓燕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说道：“高二上学期，周梦蝶还获得过全省中学生作文大赛高中组的一等奖呢。这个孩子富有灵气，勤学善思，文学功底很扎实。怎么突然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的家庭情况怎么样？我看她平日里并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讲究吃喝穿戴的。” 林晓燕回过头来，看着陆峰。陆峰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她父亲常年外出务工，很少在家，我一直也没有见过他。母亲身体多病，家里好像还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家庭经济条件不太好，刚来上高中那年，我还专门给她申请了一个救助指标，然而第二年她就拒绝学校救助了。我想，现在的孩子在生活上喜欢攀比，而且自尊心都很强，怕被人瞧不起，故而也没有进行深入细致地了解。我们班来自农村的学生并没有几个，他们在学习上都是刻苦认真、名列前茅的。” 林晓燕“哦”了一声，继而说道：“看来情况并不简单，最好还是比较全面地了解情况，然后对症下药。我当然愿意帮这个忙，做做她的思想工作。尽管学生的成长环境主要是校园，但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的影响也是很重要的。这样吧，今天下午课外活动时间我先找她聊聊如何？” 陆峰显得很高兴，连声说谢谢，然后从热水器里给林晓燕灌满一杯开水，放到茶几上，随口问道：“林老师，我看不出你喝的是什么茶叶啊。这是哪种名茶？我很喜欢喝你们家乡的碧螺春。” 林晓燕嫣然一笑，说道：“洞庭山碧螺春是苏州产的，不能算我的家乡。我的家乡在扬州。知道我喝的是什么茶叶吗？中国名茶—— 扬州绿扬春！没有听说过吗？” 陆峰似有不解，颇感好奇地问道：“绿扬春？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啊？”接着又开玩笑地说：“扬州出美女，这倒是尽人皆知的。” 林晓燕报之以微笑，然后颇为得意地对陆峰说：“我不喜欢喝别的茶叶，在家乡上学时就开始喝这种茶叶。绿扬春，清芬淡芳、温润肺腑啊。‘淮上人家茶楼’就有这种茶，回头让梅书记带你去品尝一下，他们的张老板也是我们扬州人，还是梅书记的老同学呢。” 林晓燕抬头看看挂钟，预备铃声该响起了。她走到镜子前，稍稍整理一下衣服。镜子里面的林晓燕，上身穿一件旗袍款式的短袖衫，下身是一袭紫色的长裙，发髻高挽、略施淡妆；端庄秀雅、亭亭玉立。 这时，门口不断有老师进来，林晓燕一边打招呼一边走出休息室。楼梯口处，柳濛校长刚好抬脚上来。猛然间看到柳濛，林晓燕颇为惊讶，柳濛不常到教学楼上来。两双眼睛对望片刻，林晓燕的脸色微微泛红，心怦怦直跳。柳濛走上前来，主动而热情地打招呼：“你好，大才女”，然后低声说道：“中阪遥望，玄木冬荣；煌煌荧荧，夺人目精。” 林晓燕闻听此言，知道出自宋玉的《高唐赋》，突然想到里面还有一句话，顿觉羞赧不已。 她有点心慌意乱、一时语塞，平时敏捷的才思也显得有些迟钝了，羞涩的眼神望着柳濛，低声说道：“你啊，没看到这里人来人往啊！”柳濛立马换了一种语气，很关心地说道：“天气很热，注意身体。这里不比你的家乡，临江靠海的，一入秋，几场秋雨过后就显得凉意渐浓。这里的十月份，白天依然很燥热。有时间我们好好聊聊，我很佩服你的才学。”柳濛说到这里，发现林晓燕有些拘谨，就对她理解而友好地笑笑，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温和地说道：“你去上课吧，我随便走走看看。有时间继续教你跳舞啊，嘿嘿。” 林晓燕不好意思地笑着，白皙而红润的脸上，已经是汗津津的了，但柳濛的一番话使她感到既温馨又甜美，她微微点头，然后如释重负地转身离去。 此时此刻，晶璨的阳光，飘洒在长长的走廊上。柳濛望着林晓燕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荡漾着一种别样的感觉。
语文教研组办公室里，林晓燕正坐在电脑前认真地审阅稿件。新学期一开学，梅雨晴就交给她一项重任 ---- 担任校园刊物《映山红》和校园广播站的文学编审。在梅雨晴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的凌厉攻势之下，林晓燕最终还是妥协了，答应每周抽出两个下午的时间，审读文学类来稿。 由于怕打扰其他几位老师备课，林晓燕一边逐字逐句地审读稿件，一边戴着耳麦听音乐。 林晓燕喜欢听民族乐器演奏的歌曲，特别是古筝、扬琴、琵琶、二胡、笛子、笙箫等演奏的民乐名曲。她在电脑上专门建了一个文件夹，美其名曰：《风雅华夏》，下载了二百多支曲子，比如《春江花月夜》、《高山流水》、《云水禅心》、《渔舟唱晚》、《梁祝》等等，也有一些演奏的是流行歌曲，比如：《梦里水乡》、《烟花三月》、《昨夜星辰》、《在水一方》、《一帘幽梦》等等。总之，这些歌曲在林晓燕看来都是经典的、不同凡响的。 美妙而高雅的音乐可以陶冶性情、催生灵感，并能潜移默化地滋养一个人的内在气韵。林晓燕的身上，就散发着这种芬芳的、雅致的、华贵的气韵，但同时也有一种孤傲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冷艳。她特别注重生活的质量和品位，尤其是精神的充实、升华与享受。从本质上说，人也是一种动物，但是，人类是拥有无穷智慧的生灵，具有深邃而理性的思想，也具有丰富而细腻的情感，更能对人生的种种体验作出冷静的反思与总结。林晓燕认为，缺少生活的质量，缺少生活的诗意化，人生，未免有些苍白与空洞，当然，就会令人感到心力交瘁、活得很疲惫。 无论是中学、大学时代，还是在任教以后的十多年里，林晓燕都不乏众多的倾慕者和追求者，但一经接触，她就感到十分失望。这些人要么缺少丰厚的内蕴，要么缺少儒雅的形象，要么缺少共同的爱好，要么缺少生活的情趣。总之一句话，不能读懂自己。时间久了，问津之人越来越少，但身后的非议越来越多。有人说她情感上受到过深深的伤害，巨大的刺激使她难以走出阴影；有人说她身体发育不全，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有人说她读书太多，深陷其中，想入非非，不能自拔，是一个典型的书呆子；有人说她过分追求完美，用幻想去衡量现实，有一种唯美浪漫主义情结；有人说她顾虑太多，情绪抑郁，有自闭倾向；甚至也有人说她精神失常，有严重的精神障碍和心理疾病。林晓燕对此不屑一顾、一笑了之，她不是一个独身主义者，她渴望美满幸福的爱情生活，但是，她不会接受平庸而呆板的“股份制”婚姻。 林晓燕重新翻看了周梦蝶以前写过的二十多篇文章，她想从字里行间探寻一下周梦蝶的思想变化轨迹。这位《映山红》的前任编辑文笔卓然不俗，无论是微型小说、散文随笔还是现代诗歌，都很有思想深度和较高的艺术性，主题鲜明、立意高远、积极向上、情感丰沛，更为可贵的是，她能透过平凡的现象，提炼出人生的感悟和哲理。林晓燕心里默默赞叹：这是一棵好苗子。 就在这时，放在书本上的手机发出震动，林晓燕看出是梅雨晴的电话号码，急忙摘掉耳麦，快步走出办公室。 “林妹妹，你在教学楼还是在办公楼？我已经让人把团委会小会议室的门打开了。你什么时间找周梦蝶谈心啊？那里挺安静的。记住，离开的时候关空调、关灯、锁好门啊。我下班接孩子去了……”梅雨晴不等林晓燕答话，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说个一干二净。 林晓燕不由“扑哧”一笑，压低声音说道：“是不是火上房子啦？你喘口气行不行！记住了，罗嗦！” 梅雨晴呵呵一笑，无不讥讽地说道：“没有柳校长你们才子佳人在一起谈古论今好听，回头我也学学《关雎》、《蒹葭》什么的背给你听，你就不嫌我罗嗦了。走啦！” 林晓燕眼看梅雨晴又要揭自己的老底儿，忙不迭地说道：“去吧，去吧，赶快接孩子去吧！”
当林晓燕推开团委会小会议室的房门时，发现周梦蝶已经提前到了。她独自一个人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手里摆弄着一本书。看到林晓燕进来，周梦蝶慌忙起身说道：“林老师好！班主任通知我到这里来，说您有事找我。” 林晓燕一边示意她坐下，一边从饮水机下端的小柜子里抽出几个纸杯，然后按动开关，接了一杯开水，递给周梦蝶，和蔼可亲地说道：“来，梦蝶，喝杯水。天气还是比较热的。” 说真的，周梦蝶并没有感到热，一方面空调一直开着，室内温度并不高；另一方面，她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林晓燕找她出于何意。 周梦蝶站起身接过杯子，低声说了句谢谢老师，顺势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林晓燕问道：“你以前不是做《映山红》的编辑吗？这学期怎么不做了？” 周梦蝶说，学校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一旦进入高三，一切兼职都要停止，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学习中去，参与过多的管理事务容易分散精力，因此，团委会、学生会、刊物编辑部、广播站等等由学生参与的组织和活动基本上没有高三的学生了。 林晓燕心里也很清楚这个惯例。学生一到高三，除了“三操”之外，基本上没有其他课外活动，有些时候甚至连体育课也不让上了，都留给学生上自习。高三的学生不是上“书山”就是下“题海”，整天都是学不尽的知识、做不完的习题。什么当堂练、每日练、周周练、热身练、保温练、全真练、模拟练……名目繁多、不胜枚举，学生成了全天候“做题机器”，结果把学生搞得头昏脑胀、晕头转向、两眼无神、缺少青春的活力与年轻人的灵性。 林晓燕继续说道：“梦蝶，你写的文章基本上是篇篇精彩，文学功底很扎实啊。从文章中可以看出，你特别喜爱古典文学，读过不少名著、名篇和古诗词吧。你看过的书都有哪些啊？” 周梦蝶稍加思索，然后回答道：“我主要是阅读古典部分的，比如《古文观止》、《唐宋八大家散文选》、《诗经选译》、《两汉书故事选》、《古诗十九首》、《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精选元曲》之类的书，也看过《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明清白话小说选》一类的章回小说。” 林晓燕确实感到惊讶，想不到一个高中生读过这么多古典文学作品，无怪乎文章写得这么好。现在的高中生整天只和教材打交道，课桌上码放的全部是课本，很少光顾图书馆、阅览室和书店，当然，学校的图书馆和阅览室里最多的也是教辅一类的书籍。学生的视野狭窄、接触面小、阅读单一，一切都是为了备考，学习的目的就是考试，文学阅读欣赏与体验几乎为零，更谈不上写作水平的提高与创新作文。没办法啊，这就是中国的教育制度和高考模式，尽管千改万改，依旧是万变不离其宗、换汤不换药。 林晓燕进一步问道：“梦蝶，你现在都看些什么课外书呢？感到有什么收获吗？” 周梦蝶低头不语，脸上呈现出不自然的神色。 林晓燕劝慰道，适当地看看课外书，换换脑筋，消遣消遣，放松一下，这也是无可厚非的，根本没有必要大惊小怪。自己上高中的时候，也看过几本言情小说，但几乎不看魔幻小说、武侠小说之类的，不过她有一定的自控能力，不会沉溺于这些课外书中，更不会让这些东西影响到自己的正常学业。就目前来说，有些书开卷未必有益，反而会贻害终身，不利于自己的健康成长。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伴着书本长大的，因此，对所读的书要加以甄别和选择，同学们完全可以让老师指导一下嘛，老师的鉴别能力更强一些。 林晓燕接着问道：“梦蝶，以后能不能让我帮助你选择课外书啊？老师看过的书也很多啊！” 周梦蝶疑惑地看着林晓燕，然后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接下来，林晓燕的话题逐渐涉及到周梦蝶的家庭。周梦蝶平素就十分崇敬林晓燕，特别喜欢林晓燕的语文课。林晓燕的语文课设计新颖、教法灵活、民主和谐、气氛活跃，学生都能积极参与，课堂上师生双边互动的效果不错。她的课堂语言清新优美、字字珠玑、庄偕相宜、婉转动听，每一节课的导入语都是一篇如诗如画的抒情散文。周梦蝶在林晓燕面前，很大程度上解除了戒备心理。 周梦蝶说，她家住在山区农村，距学校二百多公里远，每个月才能回家一次。父亲是一个退伍军人，没有多少文化，也没有什么技术专长，在深圳的一家合资企业当保安，一年到头很少回家。母亲身体不好，平日里靠种地、卖菜维持生计，家里还有一个小弟弟，今年刚上初中，人很聪明，学习成绩也挺优秀。父母亲主要指望小弟弟将来能有出息，对于自己，并没有寄予多少厚望。奶奶七十多岁了，眼睛不好使，生活上基本不能自理，主要由两个家在邻村的姑姑照管。 林晓燕意识到她的家境的确比较穷困，对于这样的农村家庭来说，供养两个孩子上学实属不易。同情之余，林晓燕又感到不可理解，问道：“听同学们讲，你经常周末去泡网吧，还玩手机，有这回事吗？” 周梦蝶依旧点点头，默认自己有这回事。 林晓燕又继续问道：“既然家庭经济状况不好，父母的负担很重，泡网吧和玩手机的钱从哪里来的？” 周梦蝶低头不语。林晓燕缓和一下语气对她说道：“梦蝶，我从内心深处喜欢你这个学生。在我的记忆里，你是一个热情大方、纯洁善良、勤学善思的女孩子。你聪明灵慧、文采出众、前程不可限量啊。心里有什么话，不妨直接对我说。我们作为朋友之间的谈心如何？我只是想更多地了解你，并不打算给你讲大道理，去批评你、指责你、说服你、教育你。或许，你也有自己的道理。当然，要是不便说的话，我也不勉强你。我尊重你的选择……” 周梦蝶鼻子一酸，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她抬头看着林晓燕，看到林晓燕的脸上洋溢着友好、信任与真诚的笑容。林晓燕从手袋里掏出一片纸巾，递给周梦蝶。她轻轻抹去泪花，低声说道：“手机是一个初中同学给我买的。他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饭店打工，我周末经常到他那里去，有时我们一起去上网、玩游戏、泡歌厅。他说他很喜欢我……”说到这里，周梦蝶羞涩地笑笑。 林晓燕趁机问道：“梦蝶，家里每个月给你多少生活费？” “三百元。”周梦蝶不假思索地回答。 林晓燕不由心头一紧，脱口问道：“三百元，够你吃饭吗？” 周梦蝶说，一日三餐，普通饭菜，再注意俭省一点，每个月三百元仅够吃饭的，当然还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如果当月再买一些学习资料和生活用品的话，回家的车费就成问题了，所以自己很少回家。遇到那位同学以后，他时常给一些零花钱，而且还买衣服、买水果、带自己到外面吃饭。 林晓燕感觉到周梦蝶的情况挺复杂的，看来她真的在谈恋爱。校园里流传着一种说法：游戏、黄网、谈恋爱，是学生的“三大致命伤”，而在周梦蝶身上，存在有两种。自己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事情到底发展到哪个地步了？班主任为什么没有及时而果断地采取措施？此时此刻，林晓燕感到有点自责与内疚。作为一位语文老师，自己也存在没有尽职尽责的地方。 林晓燕对周梦蝶极其诚恳地说：“梦蝶，对不起。老师以前对你的情况了解得不够全面，没有及时地关心你、帮助你。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面对着外面的世界和生活的压力，很难把握好自己，这不怪你。要怪，只能怪我们这些当老师的。” “林老师，”周梦蝶抬起头，有点胆怯地问道：“您说……现在上大学……还有意义吗？” 林晓燕听罢大为惊讶，但还是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明显地流露出来。从教十几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匪夷所思的问题。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很和气地鼓励周梦蝶继续说下去。 周梦蝶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老师，有人说现在上大学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高中三年，学校收费很高，生活费和学费差不多每年一万五，三年下来就是四、五万。即便考上一个‘二本’学校甚至重点大学，四年大学下来至少需要十万元，而大学一毕业就面临着无业可就。如果家里没有钱，没有好亲戚、好关系，大学生只能在社会上来往奔波、苦苦打拼。想参加公务员考试吧，被录取的机会微乎其微，简直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网络上说，有些大学毕业生去卖肉卖菜、去练摊儿擦皮鞋、当保姆、当协警、当村官、甚至去管理厕所……国家的高等教育到底在培养什么人才？难道大学生真是过剩了吗？国家把大量的资金投入到高等教育事业上，难道就是让他们去培养厕所管理员吗？这个还用教授去研究、去教育、去培养吗？有时候我想，现在上大学……有点得不偿失。” 周梦蝶的话使林晓燕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这个学生思考问题还是很深刻、很尖锐、很现实、很有见地的。林晓燕以前根本没有思考过这方面的问题，她感到回答起来不是很容易的，即便勉强作答，说服力也不强。她告诉周梦蝶，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出来，老师愿意倾听并给予解答。 周梦蝶继续说道：“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比较稳定的职业了，工薪微薄，房价天高，动辄一平方就是成千上万的，还得贷款买房子、买车子，一辈子当房奴、当车奴，为别人辛辛苦苦地打工卖命。生活的压力让人喘不过起来，人生从此之后就走入了无奈而可悲的怪圈。” 林晓燕顿时感到，孩子的心事，也需要我们认真地倾听。如果不能走进孩子的内心世界，不能敞开心扉、倾心交流，就不可能深刻地了解他们，其结果，就会导致思想教育的表面化、简单化、盲目化。 林晓燕接着问道：“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说说看？” 周梦蝶喝了一口水，对林晓燕笑笑，又接着往下说：“我想再坚持一年，既然读高中了，就混一张高中文凭吧。外出打工时，高中毕业生的工资待遇要比初中生、小学生好得多。我们邻居家的哥哥姐姐们初中没有念完就到外面打工去了。有些已经在外面工作十多年了。听说以后城市户口准入条件放宽了，他们都有希望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杭州这些大城市落户。通过自己的努力，一个农民工可以在大城市里工作和生活，他们的下一代就可能拥有城市户口，就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享受优惠的招生政策，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大学生呢？读完四年大学，高不成低不就，大城市无处容身，中小城市非钱不过，找一份工作千难万难，最终说不定还得回到乡下去，你的下一代有可能就是农村人。这样下去岂不是一个怪圈吗？唉……知识和文凭倒成了套在自己身上的枷锁。老师，你说上大学还有什么用，倒不如提前出去闯荡一番，等他们大学上毕业了，我在城市里也站稳脚步了。” 周梦蝶正在勾画心中美好的蓝图，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 林晓燕轻轻叹了一口气。尽管周梦蝶的看法有些幼稚浅薄、有些狭隘偏激，但还是包含一定的合理成分。当直面严峻的社会现实时，教育的功能与效用就会大大地降低，在这个社会环境里，感到迷茫与困惑的不仅仅是学生。高中阶段是人生的黄金时段，既是长身体、长知识的大好时期，也是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初步形成、逐渐确立的重要时期，然而，三年的学校教育，抵不上三天的社会熏陶。目前的中国教育，面临的是十面埋伏、八面楚歌。在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社会洪流中，学校的思想品德教育一直感到力不从心、捉襟见肘。 周梦蝶看到林晓燕神色凝重、缄口不语，脸上的笑容登时收敛，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师，我说这话你不生气吧。” 林晓燕发觉自己走神了，歉意地笑笑，说道：“我就是要听听你的心里话，你很相信我，我还得感谢你呢。老师愿意听真话、听实话。” 周梦蝶抬眼往门口看看，很神秘地压低声音说：“老师，我可以给你说一件不好的事情吗？” 林晓燕为之一惊，心中暗想，莫不是周梦蝶自己出什么事了吧。她慌忙问道：“是你自己的事情？” 周梦蝶感到林晓燕说话的声音有点异样，睁大眼睛望着林晓燕说道：“老师……你是不是感到很紧张啊。我没有什么事的。我想给你说说我大表姐的事儿。别人说这是丑事，我倒不认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林晓燕心中的疑云顿时消散，亲切地说道：“好啊，我喜欢听梦蝶说话。老师整天就是没人在一起说话，感到很寂寞的。” 如果说林晓燕的第一句话含有稍许恭维的因素，那么第二句话倒真是肺腑之言了。 周梦蝶给林晓燕讲起她大表姐的事情： 我大表姐初中毕业就到上海打工去了，那年她刚满十六岁。大表姐人长得很漂亮，是我们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美人。一开始她在一家足疗城上班，白天睡觉，夜晚工作，没有一点自由时间，她感到很辛苦。后来经人介绍到了一家夜总会。就是在那家娱乐城，有一位大老板看上了她。那位老板财大气粗、出手阔绰，给我大表姐买衣服、买项链、买钻戒。后来，我大表姐就跟他生活在一起了。现在，我大表姐在上海有房有车，还给那位大老板生了一个宝贝儿子，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去年春节回乡探亲，开一辆宝马车，带着大包小包的，还给亲戚邻居们发红包，给我们每人发了五百块钱的压岁钱呢。啧啧，让周围的几个大学生自愧不如、羡慕不已啊。啧啧，很风光、够气派的！我妈妈说，活到大表姐这个份上，才算活出个人样。老师，这也应该算是衣锦还乡吧。” 林晓燕听完最后一句话，脸色更加凝重了。现在的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可谓错综复杂、五光十色，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孩子不再单纯。透过他们的眼睛，光怪陆离的社会现象正逐渐浸染着他们的心灵。尽管缺少是非判断力，但他们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直觉，用肤浅的感性体验，培育自己的认识、构建自己的观念，坚信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他们崇信实用主义哲学，把物质享受和满足欲望看作是生活的目的和衡量幸福的标尺。他们远离信仰、肢解观念、蔑视道德、颠覆伦理、逃避责任、拒绝服从。 林晓燕突然想起自己的孩提时代。那时，良好的社会风尚、友善的人际关系、纯净的育人环境还是值得称道的。书本里，有雷锋的助人为乐，有黄继光的舍生忘死，有董存瑞的英勇无畏，有刘胡兰的宁死不屈，有张思德的鞠躬尽瘁，有白求恩的舍己为人。电影里，《地雷战》、《地道战》、《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上甘岭》、《鸡毛信》、《青春之歌》等等，洋溢着爱国主义、集体主义、革命的英雄主义精神，都属于经典的教育影片。孩子们学会了崇尚正义、见义勇为、热爱集体、乐于助人、拾金不昧、尊敬老人、艰苦朴素、勤奋学习。当时的社会可谓弊绝风清、夜不闭户、道不拾遗了。林晓燕心里明白，教育，可以影响社会的质量和发展速度，但最终决定不了历史的走向。 林晓燕的心头滋生一种暖暖的怀旧感，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突然，一个念头在脑际闪过：自己是不是落伍了，抑或说是不是真的老了。温馨的回忆之后，留下一丝淡淡的的伤感。 林晓燕不打算用老生常谈的大道理去教育周梦蝶，这个学生的思想问题不是短时间内形成的，其因素也不是单一的，当然也不可能一番话就足以使她幡然醒悟、改弦更张。反而周梦蝶的话，在某种程度上也刺激着自己。 林晓燕抬手看看表，时间已是下午六点半了。周梦蝶意识到谈话结束了，起身接了一杯开水，很恭敬地递给林晓燕。林晓燕感到有些意外，看来周梦蝶不是一个不通情理的人，她，也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 林晓燕对周梦蝶微微一笑，说道：“梦蝶，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吗？以后有什么心事，你完全可以向我诉说，包括学习和生活方面的问题，我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帮助你去解决的。” 周梦蝶点点头，由衷地说声谢谢老师。林晓燕走上前去，慈爱地抚摸着周梦蝶的脸庞，亲切地说：“真是一个好孩子！梦蝶，以后你的学习资料和生活用品就由老师替你买，好吗？自己多留一些钱，加强营养。高三了，学习上费力劳神的，营养一定得跟上啊。” 周梦蝶赶忙说道：“不用，不用，老师，我以后会俭省着花钱的……”周梦蝶继而低声说道：“其实，我也清楚父母的钱来之不易，正像陆老师所说的那样，一分一厘都是血汗钱。” 林晓燕听后心里十分高兴，但她还是佯装生气地说道：“既然我们是朋友了，更不能外气了不是？你也给我一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机会嘛。”周梦蝶开心地笑了起来，双手抱着林晓燕的一只胳膊摇来摇去，一副活泼可爱的孩子样。林晓燕又紧跟一句：“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周梦蝶突然止住笑意，慢慢松开双手，眼睛很谨慎地打量着林晓燕，想知道林晓燕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是不是强人所难的要求，自己能不能答应她。林晓燕反过来握着周梦蝶的双手，很动情地说道：“你能不能周末抽出一点点时间陪我说说话？我很喜欢听你说话的。” 周梦蝶盯住林晓燕的眼睛，似乎不相信林晓燕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半响才回过神来，然后很干脆地回答：“能的，老师！” 林晓燕紧紧握着周梦蝶的手，模仿着电影里面江湖侠客的声音，很豪爽地说：“嘿，够朋友！走，我们一起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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