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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耿峻平 于 2015-1-25 16:46 编辑
远去的石匠
这应该是四十多年前的记忆了。 在那个年代里,人们似乎一年四季天天都起早贪黑,土里刨食,累死累活挣扎在温饱线上。各家各户过日子,总是在紧紧张张、忙忙碌碌的生产劳动之余,还要三天两头,从井里绞水吃,用石磨子推面吃。我们这个小小的自然村属于一个生产小队,二十多户人家,仅有七八合石磨子。所以说,村里每天每晌都有推磨子的。磨面这活儿,需要人手,需要牲口,也颇耗费时间。常常有这样的情形,有时向人家借好了磨子,却没有牲口;有时向饲养员借好了牲口,自己却腾不出时间。故而,经常有人一家子连夜推磨子,鸡屁股掏蛋似的等着吃呢。更有甚者,中午下地回来,女主人拿着面升子,忙煎煎满村跑着借面吃呢。 就这样,每个日子都像推磨子一样,一圈一圈,周而复始,无休无止地向前转着。天长日久,石磨子的磨口就磨钝了,磨槽就磨秃了,磨齿就磨老了。 可日子还得继续往前熬啊。于是,有一年的春天里,我便看见了有人肩上提溜嘟噜搭着褡裢,摇铃打鼓地,来到村子中央的大槐树下,蹲在裸露的树根上,掏出长尺余的烟袋锅子,吧嗒吧嗒,悠悠然抽起来。烟瘾过饱了,他就扯长嗓门高声喊起来:“锻磨子喽!——锻磨子喽!——谁家锻磨子喽!”听见有人喊,大人娃娃们都走出窑洞,走出院子,凑了上去。家有磨子的人便上前试探着搭讪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东拉西扯,唠唠叨叨,纠缠不清:你是哪里人?锻磨子几年了?锻磨子的价钱多少?得多长时间?石匠就微笑着,不温不火,一五一十回答着人们的问题。说句结实话,那时的人们穷怕了,饿怕了,常常在一顿饭上也抠掐着节省呢。所以,大伙说着谝着,聊着笑着,眼看到了午饭时候,就是没有人请石匠回家去。 我挤在人群中看热闹,也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石匠。他,约摸五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眼睛,身材瘦小,头发花白,满脸皱纹,面容清癯,说话慢慢吞吞,显得非常随和,也非常温和。这时,石匠大概看到爷爷老实憨厚,心底善良,就直接了当地说:“老哥,先给你家锻吧。”爷爷倒也很干脆,不假思索地说:“行啊。到了饭点,先跟我回家吃饭。”吃饭时,石匠说,他是泾河北岸土桥原上的人。他们家世世代代做石匠,祖辈父辈都在这一带打过不少石碾子、石碌碡、石磨子、石狮子、石门墩、石碑、石槽……忽然,我一下子敬仰起他来。 我家的窑洞很深很大,小小的石磨子摆在窑洞中央圆圆的土台上。他说干就干,挽起衣服袖子,麻利地打开了褡裢。他的工具相当简单,只有一把锤子,一根钢钎,外带几个锋利的錾子。接着,他便把磨子上扇翻了过来,坐在小板凳上,伛偻着腰身,几乎是匍匐着,一本正经地工作起来。他眯缝着双眼,全神贯注,左手紧紧攥住錾子,右手举着小锤子,一下一下,叮当叮当,有节奏地敲打起来,声音是那么悦耳,那么动听。我家的窑洞在背阴和拐角处,里面光线十分昏暗。随着一番凿、削、砍、磨,石匠的手下便溅起一个个小火星。不久,其他有磨子的人都陆续来到了我家,围着石匠细细看了起来。石匠依然如故,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看着看着,人们就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两天过去了,石匠呐喊说,磨子锻完了。只见磨槽深深的,怀阴而抱阳;磨齿棱棱的,像一圈光芒。用手摸了摸,很糙很利的感觉。最后,他用笤帚仔细扫净磨膛,合上磨扇,手扶着腰跳下磨盘。他让我端了碗玉米倒在磨眼里,推着试火一下,我掀着磨椽飞快地跑起来,磨子霍霍霍地欢叫着,磕烂的玉米粉便从磨口里簌簌簌地落了下来。正如民间一则关于磨面的谜语描写的那样:雷声隆隆而不雨,大雪飘飘而不寒。 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人快不如家伙快。磨子锻了就是不一样,真速活!真馋火啊! 跟着,石匠就马不停蹄,忙了起来。这家出来,那家进去,锻完了村子里所有的磨子和碌碡。从这以后,我们村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石匠的老主顾,每年春秋季的空闲日子里,他都会如期而至。就这样,石匠肩上搭着褡裢,靠着自己的双腿跑南闯北、走村串巷,登门上户,为人们服务,凡是有碾子、碌碡、石磨的农家,都留下了他叮叮当当忙碌的身影。他很能吃苦耐劳,走到哪住到哪,走到哪吃到哪。他锻一盘碾子、一合石磨、一个碌碡,分别只收五角钱。多了不要,少了能行,赊账半年也可以。 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老石匠时,仍然是在村心的老槐树底下,我明显地感觉到他苍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手茧更厚了,脊背更驼了,喘息得更厉害了,走路也更缓慢了,精气神大大不如以前了。那天,他略带伤感地对我说,他已经六十三岁了,吃不动饭了,整天腰腿疼,走不了远路,手抖索得厉害,这一回也许是最后一次来村里了。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村子,慢慢地走了,孤单地远去了。望着他瘦小弯曲的背影,我的心里陡然一阵发酸,不禁一声长叹,他确实老了呢。 后来,中国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也买回了电磨子、脱粒机、碾米机、榨油机……一个时代结束了,又一个时代开始了。那些人们曾经朝夕相处、须臾不离的石碾、石磨、碌碡,再也派不上用场,彻底被淘汰了。石碾子、石碌碡像一群疲惫的伤兵,东倒西歪,藏在荒榛乱草中,昏头昏脑地沉睡着;石磨也早被搬掉了,有的斜靠在院子的犄角旮旯里,有的被铺在了黄土地大观园的甬道上,一些苍耳之类的植物,长出了磨眼,也说不定呢。 那位默默的老石匠呢?也许早已作古。 老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常常想,山不转水转,大概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