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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耿峻平 于 2015-1-10 12:49 编辑
我家的老黄牛
在漫长的农耕时代,牛是农家人最得力、最可靠的助手,是平时生活中最忠实、最亲密的朋友。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农村开始实行生产责任制,土地包产到户,大锅饭就要散伙了。偌大的饲养室里,人头攒动,烟雾缭绕,就像山雀窝里戳了一扁担,炸了营,开了锅。有人若有所思,有人茫然无措,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情绪激昂,有人大吵大闹......在一次又一次无休止的争论中,那些牛马骡驴们,也最终议定了价格,被红红的烙铁在脊梁烫印上了号码。人们拥挤着,哄抢着,一下子就抢光了老队长手中的纸弹儿。不行!绝对不行!一些人又歇斯底里地叫嚣起来,强烈要求重新抓。如此三番五次,折腾了好几个晚上,牲口们才分到各家各户里去了。 抓阄是民间普遍公认、老百姓惯用的一种方式。按许多人的说法,它就像被窝卖猫,黑乎乎,迷糊糊,天不知,地不知,只能凭娘儿们的运气。但说句老实话,大伙最关心的还是结果,每家每户都希望能抓到称心如意的牲口,或者膘肥体壮的,或者驯良精干的,或者口轻能繁的。就在最后一次,14岁的哥哥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他为我们家抓到了一头价值100元的人人都不愿意要的老黄牛。看到他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的样子,老实巴交的祖父长叹一声,笑着宽慰他说:“唉!罢了,罢了,从来运气不能当本事使呢。吃饭吧。” 从此,这头老黄牛就成了我们家中很重要的一员,也是记忆中家里养的第一头牛。它,白鼻梁,乌嘴唇,无犄角,蹄腿短,全身毛色橘红,长长的尾巴上夹生着一绺儿白毛。哥哥是十三岁就辍学务农的。所以,老黄牛牵回来后,喂养放养就成了他平时最主要的活儿。像割草、铡草、垫圈、起粪等之类的杂碎活儿,他都像个小大人似的,干得像模像样。八零年的春天里,在祖父想悉心指导下,哥哥摇摇摆摆扶着犁杖,吆喝着老黄牛,终于学会了耕地、耱地、耙地。 快乐的暑假来到了。大人们把东山的太阳背到西山,整天忙着地里的活儿。早晚放牛放羊很自然就成了孩子们的事情。那时,村子里沟前沟后,常常有狼出没,单独出去放牧极不安全。这正合上了孩子们天性贪玩、扎堆、好热闹的胃口。于是,我们一群孩子们总是呼朋引伴,赶着成群结队的牛和羊一块出去放牧。但最让我气恼的是,我家的老黄牛出路不利索,行动很迟缓。每次总被远远地撂在后边,赶不上浩浩荡荡、汹涌奔突的大队伍。有时,明明头顶上呼啦啦电闪,轰隆隆雷鸣,一场暴风雨眼看着就要劈头盖脸砸下来了。它依旧那么泰然自若,不温不火,不声不响,油瓶子倒了不乱脚步,噗嗒噗嗒往前走。我心急如焚,禁不住暴跳起来,大声呵斥着它,用镢把频频狠抽着它的脊梁杆子,它还是跑不起来。始终摆出一副纵然天塌下来我自岿然不惊的架势,让人颇感无奈。 虽然如此,但它却始终任劳任怨。自从牵回来,便成了家中一个不可缺少的劳动力。当时,我们家有七口人,是村子里人口最多劳力最少的家庭。祖父、祖母风烛残年,行动不便;父亲、母亲病病殃殃,失去劳动能力;哥哥14岁,我12岁,妹妹7岁。包产到户后,家里分到塬面地、坡台地、沟洼地近乎四十亩。在春耕春播、夏收碾场、秋耕秋播等一系列的生产活动中,一刻也离不开老黄牛。在乡下,田间耕作是繁重的力气活,牲口大都是要搭伴合套的。我们发现,不管是耕地、耙地、耱地,还是拉车爬坡过坎,拉着碌碡碾场,任我们手中的鞭子怎么抽打它,它仍然慢慢腾腾,一步一个脚印,拼命地拉着犁、拉着耙、拉着耱、拉着车、拉着碌碡,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从来没有不堪重负后退过,没有弹腿踢人反抗过,没有东拉西扯逃避过。倒是在残暴的皮鞭驱赶下,我们一次次地看见了,它摇摇晃晃,踉踉跄跄,跌倒爬起来,不惮前驱的身影。有一次,祖父走过来,拍了一下老黄牛的头,对扶着犁杖耕地的哥哥,饱含深情地说:“它老了,已经很不错了。悠着干,歇歇吧。人有喘息之机,牛有松鞅之力。” 祖父的话意味深长,深深地刺激了我们。我想,人生不易,过日子更不易。作为家庭中的一员,我们的老黄牛个子小,口齿大,一辈子爬坡过坎,忍辱负重,默默无闻,毫无所求,不知付出了多少力气和血汗,确实也疲惫不堪了。这一点,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不但没有想到,还经常骂它诅咒它,对它那么苛刻,那么狠心。打这以后,我们一家人都非常同情老黄牛。平时,把它套上架子车,拉运重东西时,我们再也不忍心用鞭子。相反,都忍不住施以援手,我和哥哥在前边狠劲拉,其他人在后边用劲往前推。 生活,有时真像一辆满负重荷的车。只要大家相依为命,都伸出手来,拉着推着,就不经意地走过了一天又一天,走过了一月又一月,走过了一年又一年。 不知不觉间,十五岁的哥哥已经满十八岁。可我们的日子仍然过得凑凑合合,紧紧巴巴,勉强有衣穿有饭吃而已。眼看着哥哥长成门扇大的小伙了,年迈的祖父心里急了,便四处托人给哥哥介绍对象。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聘礼八百元。但钱毕竟是硬头货,哪来的钱呢?祖父说,挪脚攒步,先卖了老黄牛,交上第一期彩礼再说。那家里的几十亩地怎么种呢?这时,祖父断然说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紧要卖了堂前地!宁肯挣死牛,莫让打住车!”他的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就这样,老黄牛终于被人牵走了。后来,当听说它是被杀坊的人买走时,我们全家曾心疼了好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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