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之间有心灵感应吗?我的亲身经历告诉自己,这是肯定的。
记得91年的三月里,连续有好几天,我老是感觉心里忐忑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不久,有天晚上,我就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和学员们正在三间房的大宿舍里睡觉。门,突然哐啷一声大开了,进来一口偌大的红棺材,径直朝着我的床头而来。当时,我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哆嗦着坐起来。睁开惺忪的睡眼环视左右,搜索房间,什么也没有。只见宿舍里静悄悄,如水的月光照进窗户,室内亮晃晃的,学员们正沉浸在甜美的梦乡里,鼾声隐隐约约,此起彼伏。棺材,红棺材,而且朝我而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心里七上八下,害怕极了,到天明也没有合眼。翌日,我头脑昏沉,精神恍惚,简直像热火上的蚂蚁一样,坐立不安。没料想,午饭时,哥哥就急急煎煎走进了我们那个小院子。他说,父亲没(mo)了。家里打了电报,也不见我回家。办完丧事,祖父实在不放心,就让他来找我,看我好着没有。我一下子软瘫在床边,泪水禁不住泉涌而下。
下午,我就向辅导员老师请了假,跟着哥哥急匆匆回家了。回到家里,天早已黑了。我是性格太内向的人,看着祖父、祖母、母亲、哥哥、妹妹都默默无声地围着我,满脸戚然,我感到自己心碎了。但我强忍着,没有嚎啕痛哭,一任伤心的泪水往腔子里流。我不知道如何安慰我的亲人们。忽然,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头就疼起来,几乎要爆炸似的。看着我在炕上翻来滚去,非常难受,母亲就说,一定是撞上父亲的魂了。这时,她连忙让家里其他人离开,让我头朝炕边平躺着,不要动。从瓮里舀来一碗清水,拿来一把筷子,蘸了水,画着圆弧,在我身上淋洒了一遍又一遍。母亲喃喃自语:“他爸,你走时娃没回来。刚一回来,你就吓他?立住,立好,你肚子饥了,我给你取馍去。”真奇怪,我看见筷子在碗里端端地立着。接着,母亲掰了一疙瘩馍放在水碗里,说:“我送你走。娃已经长大了,你就放心去吧,别回来了。”说着,她就把筷子摁倒,端着碗从门里跑出去了。一会儿,母亲回来了。她说:“你爸去时,你没回来。肯定是嫌你没给他烧纸了。”我赶紧爬起来去烧纸,去上香。就这样,我的头疼病似乎突然间好了。
这样的事情,我不知道如何去解释,但我相信人死后是有魂的。特别是我的父亲,我总觉得他虽然离开了,但他的魂依然每时每刻地在我的生活里转悠。有这样一件事情,别人也许根本无法相信。
那是96年,我已经28岁了。当时,村里人大都搬到窑脑脑上的新房里去了,老村沟边的土窑洞都被各家各户做了牛羊的牲口圈。暑假里的一天下午,我去门前的沟底放牛。傍晚时分,我把牛赶进了老屋的院子。院子坐西朝东,没有院墙。在斑斑驳驳、荒草离离的土崖下,有两空土窑洞,一孔是家里的牛圈,另一孔塌窑借给邻居圈着一群羊。院子里,父亲手植的几棵梧桐树,根深叶茂,遮天蔽日,投下浓重的阴凉和阴影。邻居的羊还没有回来,我家牛圈门大开着。我家的犛牛站在门口,把头摇晃过来,摇晃过去,就是怎么也不进去。给人的感觉就是好像门背后有什么东西。能有什么呢?右手门后是过去我们住了多年的大土炕,左手门后啥也没有,窑洞中间是牛槽,再里面是石头磨子,能有什么呢?我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便拿起手中的镢头把在牛脊背上狠狠抽了一下。那头牛这才身子紧贴着左手的门,咚咚咚地跑了进去。我随后紧跟着就跨进了门槛。突然,右手门后传来很清晰的呻吟声。啊,怎么是父亲的!怎么是父亲的!父亲已经去世五年了。我倏地感到全身发麻,脸皮发紧,头发都奓了起来。我忽然想起了母亲曾经对我说的话,说是每个人都有三盏灯,头顶有一盏灯,左右肩膀上各有一盏。如果遇到鬼祟,千万不要回头,要不然,肩膀上的两盏灯就灭了。所以,我当时硬是没有扭头去看,径直走向槽头,慌慌张张拴好了牛,就飞也似的跑出了牛窑,跑出了老村。
其时,夕阳还没有落窝。回到家里,我战战兢兢说起这事。母亲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你一定是撞上你爸的魂了!牛是阴阳牲口,能看见的。前几年在老屋里我也听到过你爸的咳嗽声。”哥哥也说,他每次放牛回来,牛也是站在门口,摇头晃脑,就是不进圈。晚饭后,母亲领着哥哥,拿着香蜡纸,去老屋为我叫了魂。回来后说,牛缰绳根本就没有拴住,牛圈门也没有上锁。我说实在记不起来了。此后,连续有好多晚上,我因为这件事做噩梦,睡不好觉。
这件事情,听起来,很离奇,不可思议,但绝对不是杜撰。反正,就是到现在,快二十年过去了,我每每想起来,就毛骨耸然,浑身起鸡皮疙瘩。所以,这是我有生以来亲身经历的最害怕、最恐怖的一件事。因为,我亲耳听到了死去父亲的声音!从这件事里,我更加相信了母亲的话,人死后是有魂的。特别是像我父亲这样的冤魂,生前活得痛苦,死后仍很纠结。
听母亲说,父亲祖籍甘肃武都县,出生在逃荒的路上,很小的时候被祖父收留,长大后参加县上的水电站建设,开始当炮手。由于父亲老实,人品好,成绩出色,最后被留下来,一直工作了十六年。在那个普遍吃不饱饭的年月里,他省吃俭用,背着家里人,悄悄攒了二百多元钱和一百六十多斤粮票,放在室友的箱子里,想等以后带我们回老家看看。不料,人心险恶。后来,那个室友就讹他,说没有放。父亲咽不下这口恶气,就和那人吵闹,甚至撕打。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更何况那个年代公道不彰,公理不存,哪有说理的地方。于是,就在我童年时候的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父亲被扭送回来。钱和粮票没有讨回来,又丢了工作,关进了劳教班,被村里人看不起。起初,他也积极生产队里的劳动,只不过总是闷闷不乐,一言不发。后来,经常看见他自言自语,叫着那个室友的名字,咬牙切齿地骂。有时能絮絮叨叨骂一个晚上,吵得我们都睡不着觉。再后来,父亲就像丢了魂一样,经常一个人在田野里、在深沟里游转,三五天都不回家,也找不见人。就这样,在有冤无处申、有理无处辩的情况下,父亲的精神彻底崩溃了。91年的三月,父亲死在了野外的槐树林里。
按农村人的说法,父亲的死是一种非正常死亡,属于横死鬼。是横死鬼,他的魂就天不收地不管,到处漂泊流浪。所以,父亲虽然含冤九泉,但我觉得他的魂依然没有离开过我们;他的魂依然在沟边的老村里,在老屋的院子里,在那个居住了几十年的窑洞里,在门背后的那个土炕上。我相信,他能看见我们,只是我们看不见他而已。大概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吧,我每次来到老屋的院子或窑洞里,干活前总是先毕恭毕敬地为他点燃一支烟,放在他生前经常靠坐的柿子树根上,或者放在土炕边的砖头上。然后,静静地看着香烟袅袅地燃尽。
因为,我始终相信,父亲的魂一直就在我身边。
父亲,您啥话也不要说了,我们什么也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不过,我要告诉您的是,那个人死时学驴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