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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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贾

       老贾上周五走了，肝硬化腹水。认识他的人都说，老贾人不错，在他走后，同事也都这么说。
       我与老贾的认识源自上世纪九十年代。那时候我在乡镇挂职。有一天，我人事关系所在单位通知我回去开会，说是新局长上任。因为将近一个月没回家，也可能是心中突突，想尽快认识一下新来的局长，我把手头的工作安排好以后径直往单位赶。说心中突突，是因为我下去挂职，是原来的局长向组织部推荐的，再过一年就要回单位了，这个时候单位主要负责人调整，显然让我后来的路数存在不确定性。
       我到达单位的时候，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一屋子人，直属十大单位主要负责人济济一堂悉数参会。先是组织部一位副部长宣读任命文件，接下来，单位主持工作的“二副”作了表态发言，说一些坚决服从地委决定，全力支持新的班长工作，云云。“二副”说完了，老贾也做了简短的表态性发言，也是说什么坚决服从地委决定一类的话。
      可能是祖上有看相这个皮手艺，所以我有个习惯，但凡跟人打交道，我喜欢仔细看人的面部。所以，在老贾发言的时候，我仔细打量着这位新上司：五十岁的样子，不算多的略黄的头发，软软地朝后梳着，略长的方形脸庞，眼睛不大，鼻子端正，只是有一点酒糟红，脖子到脸上长着不少酒刺疙瘩，比较突出的是他的下巴上长着一颗不大不小的痦子，而且也长在左边，让人一下子想到伟人。给我的第一印象，这个人酒量比较大，从外表上看人也不算邪，毕竟相由心生。通过他的表态性发言来看，最起码他注意到两点，一是不长，表态即可；二是条理清楚，一二三四，相比行伍出身的“二副”领导，还是蛮有水平的。
       那个时候的山城不大，还没有像现在的大拆大建搞开发，50万不到的常驻人口，5000人左右的地直单位，大概有3000人左右的县、市直单位，挤在一个不到20平方公里的城区里，按照老百姓的粗话，叫做一泡尿尿三转。大多数人还是在家、单位和菜市场三点间流动，路上碰到的熟人还是很多的，就是不认识，天天相遇，经常开会，见到时点点头，再见时就是熟人了。按照老贾后来在谈到组织部门用人时的牢骚话，三根竹子颠倒捆，知根知底，谁不知道谁呢。老贾崛起于阡陌之上，游刃于三级官场，浸润在饭局酒场多年，好多人都是拉塘灰（方言）就在一块玩的人，哪有不知道他的底呢。老贾这下走了，饭后茶语，就有人淘他的古（方言）。
       老贾，原来是一名小的不能再小的一所小学的老师，因为喜欢写写画画，自小练就一手毛笔字，虽然江湖体，但也算拿得出手，在那个时代经常出个黑板报宣传栏，写个大幅标语，写个发言稿什么的，乡里边免不了找老贾去帮帮忙，久而久之，老贾在乡里边也就有点小名气。人只要有了名气就好干，有一天，机遇终于来了，老贾正在乡里边出宣传栏，恰巧被来乡里视察的区委（那时还没有撤区并乡）朱书记看上了，从此，老贾傍上大“款”了，走官运了。没过多久，朱书记直接将他从两排砖瓦房的耕读小学调到乡里当文书，不到半年时间，朱书记又将老贾调到区里直接当秘书，人家都说老贾家老坟头冒青烟了。那些年，老贾确实很顺，跟着朱书记亦步亦趋，书记到哪儿老贾到哪儿，跟着朱书记从区委办到县政府办。在县政府办一蹲蹲了15年，从秘书到副主任再到主任，一直在政府办主任位置上崴，按他的话说换了不下5把椅子，就是没捅（方言，挪的意思）摊子，他知道那是因为他这一生遇到的贵人朱书记也一直在县长的位置上卡住了。
       终于有一天，老朱（人们私底下都这么称呼）成功上位，当上了书记。老朱够意思。当了书记后的第一年，就提拔老贾为县长助理。名头上，县长助理比办公室主任高一点，但也只是席地之别，真要讲实权，光屁股助理还不如办公室主任。据说，当时有个资格比老贾还老的副主任想扶正，指望老贾当了县长助理后会让出主任位置，可老贾就是不松口，硬是县长助理兼办公室主任，把个副主任气的闷闷的也不敢咋滴。因为在县里面，书记是一号首长，大家都心知肚明，没有朱书记在后撑着，谁敢哦。为此，两人心生芥蒂，表面上客客气气，暗古内（方言，暗地里意思），恨不得把对方掐死，只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有人羡慕过，也有人嫉妒过，更多的还是人们饭后茶余酒桌上的议论。老朱怎么就这么喜欢老贾呢，要说过去在区里，能写会画的人不多还有情可原，现在县里边，能人太多了，比老贾材料写得好的大有人在呀，是不是老贾送礼了呢。没送礼！真的没！有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成功之人则一定有他过人之处。这老贾就有他过人的地方，他的面相（前面已述，恕我不赘），给人一种和气老实与世无争的印象，这么多年的风里不来雨里不去，长得白白生生，憨态可掬，一副富态相，又有朱书记的言传身教口授，摸滚爬打，官场历练，心里面早已得到了官场要诀，不多话，不传话，不谈心，人前不露才，人后不是非，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真话尽量不讲，假话尽量把它讲真，对于老贾来说，这些都是基本功。他还有一个祖传的独门绝技，那就是心细如发，投其所好，极强的服务意识。在区里的时候，老贾把朱书记服侍得那个叫舒服的一塌。据说，朱书记好那一口，跟哪个人，好长时间没有哪一个人知道，就老贾知道，可他守口如瓶，从不流露，哪怕一点点。老贾之所以领会朱书记的心思，全凭不经意间的一句话。有一次，老贾随书记下村，溜达一圈在村部吃过饭回来的路上，朱书记开玩笑说，小贾哎，你别看城里面姑娘白白净净的，那都是左一遍腻子，又一遍腻子刮出来的，一天不刮腻子，还不如这些村姑们。书记这么一说，老贾猛然想到刚才一起吃饭的那个妇女主任，后来看见书记三天两头朝那个村跑，老贾心里便明白了。从那以后，每逢周末，老贾和驾驶员就一起送他，送到以后，老贾会找个冠冕堂皇、一点不让朱书记尴尬的理由离开，到了差不多“皇上，天不早了”的时候，老贾又和驾驶员在来时下车那个地方早早的等他。我滴个妈呦，天地娘心，你说哪个领导不喜欢这样的部下。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凡事皆有得有失。因为正副主任失和，工作自然不协调，据说旁边有人开导这位老同志，说你也不想想，你干副主任多长时间了，老贾没来你就干了，要让你干早就让你干了。可能是这个老同志识过来秤了，不久就高高兴兴到交通局当一把手去了。那个年代基础设施建设不得了，“要想富先修路”口号震天响，谁不想富啊，交通局长是个肥差，肥得流油哦。他这一走，办公室老贾这儿工作起来也顺手了许多。平衡协调，就像菜市里卖肉的一样，骨头多了，秤称旺些，肥的多了，搭一点瘦的，各得其所，大家都满意。
       不要以为政府办主任就是写写材料发发文，开开会通知人，在县里边，政府办主任称为大内总管一点不为过，这个位置是政府系统的中枢神经，上下沟通，内外协调，工作督办，迎来送往，服务领导，等等，至于政府材料起草那只是其职责之一，不需要他呕头脑伤脑筋，这些个活，还有其他几个副主任，他只要在拟好的文上签个字就行了。所以，自从到了县政府，老贾就再也没有在区委那样忙活了，一般材料由各分管县长的专职秘书们写，完了送分管副主任核稿，老贾定个稿，然后呈分管县长签发。只有重要材料或者首长讲话，老贾才亲自操刀，讲是亲自操刀，实际上还是由他指定材料写得比较好的秘书去写，只不过他要下点功夫审核润色罢了。现在有了县长助理这个头衔，腰里边挂了两把盒子，老贾更觉闲适，静听花开花落，坐看云卷云舒，哪还要自己去爬格子呢，有事吩咐下去即可，权倾一时，好不春风得意。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是一个特殊年代，东方风来满眼春。中国正全面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计划经济迅速向市场经济转变，改革力度之大前所未有，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的容错机制，但是改革的包容心不小，什么“上错床你下来，装腰包掏出来”一类的的流星雨，让人眼花缭乱，“不怕错，怕不做”更是一种挂在嘴边的煽动性鼓励，让人蠢蠢欲动，反正摸着石头过河，做错了也不要紧，“改错了改过来”就是，权当交学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好多胆子大的人，都肥了。老贾想法跟别人不同，他不好钱财，但他有三大爱好，好酒好烟好吃。他常说，人不要贪，吃点喝点没事。吃一点喝一点，那是自己的，身外之物那是人家的。可能是这个人生观的指导，老贾在县长助理兼办公室主任位置上5年，还真没有人举报他，但胡吃海喝那是出了名的，“酒精沙场”练就了他惊人的酒量，那个2两一杯的量酒器，喝下去四杯，不但不影响干事，还要加个3-4瓶啤酒，叫做沟沟缝，下一顿接着斗，啥事没有，按他说叫接个气。如果气氛好的话，他可以即席唱上一首，甚至拿着筷子当指挥棒，别人唱，他指挥，十分的投入，保不准，那会儿，老贾真把自己当成了卡拉扬。讲起来或许你不信，那个曾经跟老贾闹不愉快的到交通局当局长的那个副主任，后来和老贾好得很，哥俩捐弃前嫌，团结一致向前看，有事没事喊老贾搞一杯。哎呀，没有永久的敌人，只有永久的利益，毕竟老贾腰里挎两把盒子，还有朱书记罩着呢。此言不差矣。
      老贾四十五岁那年，朱书记和相邻市一位领导交流任职，担任相邻市副书记。老朱人真好，临走之前，提名老贾作为副县长候选人，毕竟鞍前马后这么多年，替老朱一直守着人设。可是人不作美，老贾竟然意外落选了。什么原因不知道，坊间各种传说很多，不过有一种说法比较靠谱，说人大代表们对老贾大吃大喝有意见。想想也是，公款吃喝，不像吃自个的，省着点，山珍海味，鲍鱼熊掌，只管上，反正不要自己掏腰包。就像一个笑话讲的一样，家里来客人劝人家吃菜说，你吃啊，就像吃公家的一样。讲起来是笑话，但反映了群众痛恨公款吃喝，大吃大喝确实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至于说老贾跟书记跟得紧，其他人不在他眼里，那也不对，不是要抓主要矛盾吗，书记是一把手是首长，不跟书记跟谁啊，你当书记那就跟你。还有说得很不好听的，说老贾精的跟猴样，从田埂上走一遭，他就知道下面黄鳝公母。大奸似忠，面善心不善，表面上客客气气，心底里一股杀气。你托他办个事情，得投其所好，送上几件酒几条烟，方可研究研究，事情办成办不成还得有他权衡利弊，顺水人情可以帮一下，难度大了，有损他的利益，他是不会下深水帮你办的。他会跟你讲别急咹，等有机会再讲，实际上是往后拖，因为他知道，拖以待变，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个事情就好办了，就是办不成，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这些原因，那也得给朱书记一个面子啊，不看金面看佛面呀。但是，人走茶凉，况且朱书记不在本市，而是调到邻市去了。为这事，老贾闷闷不乐了好一段时间。
       老贾家的老坟头继续冒烟。
       在他48岁那年，一纸任命书将老贾调到地直某单位担任副主任，标准的副县级，跟副县长一个级别。
       国人奇怪，喜欢比好，喜欢看坏。大家都吃小米南瓜汤，你家吃白米饭，他就着不得（方言，嫉妒的意思）了，想方设法刨根，就会说不是偷的就是抢的。老贾升任到地直单位，引来许多人羡慕，特别是年龄资历差不多的，更是像打翻了五味瓶，啥滋味都有，大家不由得猜想，是哪个领导又看上老贾的呢。其实，老贾心里边一盏明灯，还是老贵人朱书记。市委副书记，妥妥的市厅级的干部，往前一步，就可能是市长甚至书记，这势头旺着呢。一路走来，阅人无数，谁的马厩里不拴着几匹千里马呢，虽然千里马是自己发现的，但都是为国家储备的呢，相互提携，资源共享，也是对国家的贡献。
       新单位，新气象，新形象。刚到新单位，老贾就像当初从耕读小学到区里、从区里到县里一样，循规蹈矩，工作勤勉，为人低调，酒也忍了好长一段时间不喝，党委政府组织部门，上上下下对老贾反映都非常好，有一段时间传说他要扶正。可能是岗位性质决定的。老贾现在的岗位，肯定是不要加班写材料了，但出差在外跑的多，跑项目、跑计划、跑资金，到北京就像我们上街的一样，那时不是有个说法嘛，叫做“跑部钱进”，吃吃喝喝那不叫事，那是应酬，那叫公关，想把项目拿到手，不搞好关系那成呢，想贷款那得看行长情绪，喝一杯酒贷一百万，那是常事。久而久之，老贾“三好”毛病又复发了，卯顿不卯天，隔三差五，因公因私，喝酒。有人甚至说老贾是半天主任，上午是主任，下午就不是主任了。
       终于有一天，在一个非常重要的应酬场合，老贾触犯天规，惹怒龙颜。可能是书记在场，老贾想借机表现一下，斤把酒下肚，当非常重要单位的主客卡拉OK的时候，老贾又想当一回“卡拉扬”，他竟然拿起筷子忘情地指挥起来，结果客人不悦，客人不悦，项目自然要黄。据说，市委麻书记龙颜大怒。回来后就要免他职。后来虽然没免职，就此也就晾在一边，坐了将近一年的冷板凳，才将他送到我们这个夕阳单位。
       风雨雷电，俱是天恩。问题是天恩难测，世事难料。我扶贫结束回单位后不久，老贾的老贵人，也就是老贾这匹千里马的伯乐，朱书记被双规了，听说，他和老贾一样，也是老毛病犯了，只不过他们的毛病不一样罢了。半年后，老贾因为身体原因被免职。
       淘完古老贾，我想起了韩愈。韩老先生曰：“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诺斯尼

拜读欣赏，文笔流畅，人物刻生动细腻。一篇生动的“官场现形记”读来令人深思。
祝创作颇丰，分享佳作！

香儿

行文流畅，欣赏佳作。

风萧^易水

学习欣赏，遥祝春祺

风飞扬

我与老贾的认识源自上世纪九十年代。那时候我在乡镇挂职。有一天，我人事关系所在单位通知我回去开会，说是新局长上任。因为将近一个月没回家，也可能是心中突突，想尽快认识一下新来的局长，我把手头的工作安排好以后径直往单位赶。说心中突突，是因为我下去挂职，是原来的局长向组织部推荐的，再过一年就要回单位了，这个时候单位主要负责人调整，显然让我后来的路数存在不确定性。

风飞扬

我到达单位的时候，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一屋子人，直属十大单位主要负责人济济一堂悉数参会。先是组织部一位副部长宣读任命文件，接下来，单位主持工作的“二副”作了表态发言，说一些坚决服从地委决定，全力支持新的班长工作，云云。“二副”说完了，老贾也做了简短的表态性发言，也是说什么坚决服从地委决定一类的话。

风飞扬

老贾，原来是一名小的不能再小的一所小学的老师，因为喜欢写写画画，自小练就一手毛笔字，虽然江湖体，但也算拿得出手，在那个时代经常出个黑板报宣传栏，写个大幅标语，写个发言稿什么的，乡里边免不了找老贾去帮帮忙，久而久之，老贾在乡里边也就有点小名气。人只要有了名气就好干，有一天，机遇终于来了，老贾正在乡里边出宣传栏，恰巧被来乡里视察的区委（那时还没有撤区并乡）朱书记看上了，从此，老贾傍上大“款”了，走官运了。

风飞扬

终于有一天，老朱（人们私底下都这么称呼）成功上位，当上了书记。老朱够意思。当了书记后的第一年，就提拔老贾为县长助理。名头上，县长助理比办公室主任高一点，但也只是席地之别，真要讲实权，光屁股助理还不如办公室主任。

风飞扬

他还有一个祖传的独门绝技，那就是心细如发，投其所好，极强的服务意识。在区里的时候，老贾把朱书记服侍得那个叫舒服的一塌。据说，朱书记好那一口，跟哪个人，好长时间没有哪一个人知道，就老贾知道，可他守口如瓶，从不流露，哪怕一点点。老贾之所以领会朱书记的心思，全凭不经意间的一句话。

风飞扬

在他48岁那年，一纸任命书将老贾调到地直某单位担任副主任，标准的副县级，跟副县长一个级别。

风飞扬

终于有一天，在一个非常重要的应酬场合，老贾触犯天规，惹怒龙颜。可能是书记在场，老贾想借机表现一下，斤把酒下肚，当非常重要单位的主客卡拉OK的时候，老贾又想当一回“卡拉扬”，他竟然拿起筷子忘情地指挥起来，结果客人不悦，客人不悦，项目自然要黄。据说，市委麻书记龙颜大怒。回来后就要免他职。后来虽然没免职，就此也就晾在一边，坐了将近一年的冷板凳，才将他送到我们这个夕阳单位。

风飞扬

风雨雷电，俱是天恩。问题是天恩难测，世事难料。我扶贫结束回单位后不久，老贾的老贵人，也就是老贾这匹千里马的伯乐，朱书记被双规了，听说，他和老贾一样，也是老毛病犯了，只不过他们的毛病不一样罢了。半年后，老贾因为身体原因被免职。


拜读欣赏，感谢分享佳作，遥祝春祺笔丰！

莲花王子

文笔流畅，欣赏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