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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月满西楼时 于 2024-2-26 20:34 编辑
雪 作者:康·格·帕乌斯托夫斯基 翻译:月满西楼时 塔季扬娜·彼得罗夫娜搬进波塔波夫家一个月后,老人就去世了。现在这所房子里就剩下塔季扬娜·彼得罗夫娜一人带着女儿瓦莉娅和一个保姆老妇居住。 小房子共三间,位于河北岸的山坡上,紧靠着出城口。房子和花园后面白桦树林熠熠发光,林中寒鸦晨昏聒噪。光秃秃的山顶彤云低压;狂风遇阻,时而发出尖利的嘶鸣。 离开莫斯科后,塔季扬娜·彼得罗夫娜久久不能适应荒凉小城的生活,不习惯听到吱呀作响的门声和噼啪跳动的油灯火苗。 “我多傻呀!”塔季扬娜·彼得罗夫娜想:“我为什么要抛弃剧院和朋友?应当把瓦莉娅送交给普希金村的保姆,那里没有任何袭击,而自己一个人留在莫斯科。我的天哪,我多傻呀!” 然而,现在回莫斯科已毫无可能。塔季扬娜·彼得罗夫娜决定到军事收容院里去演出,小城里有好几家收容院。想到这里,她便安下心了。她甚至开始喜欢上了小城,特别是冬天来临,到处覆盖着皑皑白雪,天色灰白,暖意融融。河流久不结冰,绿水氤氲蒙蒙。 塔季扬娜·彼得罗夫娜习惯了小城、别人家的房子;习惯了调好的钢琴、钢琴上打开的乐谱以及墙上发黄的照片。她知道,老人还有一个儿子,在黑海舰队服役,因为写字台上的巡洋舰模型旁边放着他的照片。有时,达季雅娜.彼得洛芙娜会拿起照片仔细端详、皱着细细的眉毛陷入沉思。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也许是很久以前见过,那时她还没结婚?但究竟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呢? 水兵用平静、略带讥笑的眼神望着她,似乎在问:“难道您就想不起来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吗?” “想不起来了。”塔季扬娜·彼得罗夫娜小声地回答。 “妈妈,你在跟谁说话?”瓦莉娅在隔壁房间问道。 “跟钢琴呀!”塔季扬娜·彼得罗夫娜笑着说。 冬季里,邮递员往波塔波夫家里送来了好多信,从信封上的字迹可以看出,这些信出自同一人之手。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把它们整齐地叠放在写字台上。一天夜里,她一觉醒来后再无睡意。茫茫雪光映照进窗户,波塔波夫留下的那只灰色的公猫“阿尔希普”躺在沙发上,舒适地打着呼噜。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披上外套,走进波塔波夫的书房。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后,点亮了桌上的蜡烛。坐在藤椅上,久久地凝望着蜡烛的火苗。然后,她轻轻地抽出一封信,打开信封,环顾一下四周,读了起来:“亲爱的老头”,她读道:“我已在医院里躺一个月了。伤不算很重,现在基本上痊愈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为我担心,也不要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求你了”! “我经常会想起你,爸爸!”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继续读道:“想起我们的房子和我们的小城。现在这一切离我都这么遥远,仿佛是在天涯海角。只要我闭上眼,马上就会浮现一幅画面:我推开院门,走进我们家的花园。冬天、皑皑白雪、丁香树丛裹着银霜;通往悬崖上凉亭的小路打扫得干干净净;屋里炉子中的火苗噼啪作响,青烟袅袅,散发着白桦树木的清香;调好的钢琴还在原地;你把从列宁格勒买来的蜡烛插到蜡台中,然后又把《黑桃皇后》和《遥远故土的河岸》乐谱放到琴上;门铃还响吗?那时,我没来得及修好它。如果你知道,我在这遥远的地方是多么热爱家里的这一切,那该多好呀!我知道,我保卫的不仅仅是我们的整个国家,还保卫着我最喜爱的那个角落;我们的小城,河后面的白桦林;保卫着你,甚至保卫着我们的小猫'阿尔希普'。请你不要笑,也不要摇头,我给你说的都是真话。出院后可能会给我一个不长的假期回家看看,暂时只是猜测,最好不要等。” 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久久地坐在桌前,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浓密的丁香树枝丫间已经透出了晨曦。她想:可能三两天之内,一个从前线回来的陌生人将会走进这座木房。当他知道这里住着素不相识的外人,看到这里的一切都不是他希望看到的,他的心里将会是怎样的忧伤! 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一大早就风风火火地吩咐瓦里娅,让她拿着木锹去清扫通往凉亭的小路。凉亭已经很陈旧了,柱子上布满斑驳的苔痕。 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自己则忙着去修铃。门铃旁还写着类似对联、很搞笑的一句话:“我挂在门上,你负责摇响。”修好后,她摇晃了一下,门铃立即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显然,灰猫似乎并不欣赏悦耳的铃声,它竖着耳朵,不情愿地跑开了。 晚上,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把蜡烛插到烛台上,随后点燃并坐到琴旁。当她一曲弹完后,瓦里娅好像有些忍不住地问道:“你为什么动人家的东西,什么都不让我动?你又动铃铛、又动蜡烛、又动钢琴,还把人家的乐谱拿到钢琴上!” “因为我是成年人!”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回答道。 瓦莉娅皱着眉头,有些不相信地望着她。在她看来,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像成年人的地方很少,而像那个长着一头金发、在宫廷舞会上丢掉水晶鞋的姑娘更多一些。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不止一次给瓦莉娅讲过这个故事。 在火车上尼古拉·波塔波夫中尉就已经计算过了,在父亲那里最多只能呆一天,因为旅途占去了很多时间。火车到达小城的时候是白天,他从车站熟人站长那里得知,父亲一个月之前去世了,现在他们的房子里住着一位从莫斯科来的年轻的歌唱家。 “是疏散过来的”站长说。 波塔波夫望着窗外,眼前感到一阵眩晕。 “是个好人啊!哎,可惜!没能看到自己的儿子就走了!” “回去的火车是几点?” “夜里五点。”站长回答说。沉默一阵后,站长补充道:“您去我家吧! 我家老太婆会招待您吃喝的,您没必要回自己家啦!” “谢谢!”波塔波夫一边回答,一边走出了车站。 站长望着他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波塔波夫穿过小城,向河边走去。风从对岸吹来,吹得他忍不住地落泪。 “怎么会这样?”波塔波夫说:“我回来迟了!这座小城、河流、房子等所有的一切仿佛已经属于别人。” 他往城后的悬崖四周望了望:霜中的花园依旧坐落在那里,房子在暮色中有些模糊。房子上的烟筒冒着烟。风吹过,烟散入了白桦树林。 波塔波夫迈着沉重的步子,在僻静的街边缓慢地走着。他决定只从房边经过,不进到屋里。或许,走进花园,在凉亭里略站一会。一想到现在父亲的房子里住着素不相识、冷漠的外人,他心里感到无限的酸楚。最好什么都不看到,一走了之,忘记过去的一切。 已是黄昏时节,波塔波夫走到了自己家的房前。他想轻轻地推开篱笆院门,但院门还是发出了吱呀的响声。花园好像被惊动,树枝上的雪纷纷坠落下来。四处静悄悄,只有山下传来空水桶的碰击声,那是妇女们到河边去担水。 波塔波夫靠着凉亭的栏杆,摘下军帽,用手理了理头发,轻声的自言自语道:“现在该怎么办呢?” 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波塔波夫的肩膀。他回过头,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头上裹着厚厚的披肩,端庄的脸庞略带一丝苍白。她默默地望着波塔波夫:“戴上帽子吧!”女人轻声说:“不然,您会感冒的。不要站在这里,请进屋吧!” 波塔波夫没有搭话。女人拉着他的衣袖,把他领到打扫过的小路上。 波塔波夫在台阶前停了下来,他感到喉咙一阵痉挛,几乎透不过气来。 女人轻声地说:“没关系的,请您不要紧张,很快会好的。”说完后她跺了一下脚,想抖掉鞋子上的雪,不料门铃却欢快地鸣叫起来。 他走进木屋,一边嘴里害羞地、小声地说着什么,一边在前厅里脱下大衣。屋里飘散着白桦树木燃烧散发出的淡淡的烟味;阿尔希普坐在沙发上伸着懒腰。沙发旁站着一个扎着两只小辫子的女孩,用一种非常快乐的眼神看着波塔波夫,不是看他的脸,而是看着他袖子上的金黄色的镶条。 “请到这边来!”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说完,带着波塔波夫走进了厨房。 厨房里装满井水的长颈罐还放在原来的地方,那条熟悉的、绣着橡树叶子的亚麻毛巾挂在水罐旁边。 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走出厨房后,小女孩给波塔波夫送来了香皂、站在那里看他洗脸。波塔波夫脱下制服,脸上的羞涩还没褪尽。 “你妈妈怎么样?”波塔波夫提出这个问题,只不过想随便说点什么。 “她以为自己是成年人”,小女孩回答说:“其实,她根本就不是成年人,她比我还像小孩呢”! “为什么?”波塔波夫问。 小女孩没有回答,笑着跑出了厨房。 整个晚上波塔波夫被一种奇特的感觉笼罩着,似乎处在淡淡的、却又非常清晰的梦境中。房子里面的一切都是他想看到的:钢琴上放着的乐谱、噼啪跳闪着的烛光,被烛光照亮的父亲的书房,还有他从医院里寄来的信,像父亲在世时一样,整齐地放在罗盘针下面。 喝过晚茶后,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带着波塔波夫来到了树林后面父亲的坟前。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天上。柔和的月光映照着白桦树林,在雪地上投下稀疏的、淡淡的树影。 很晚了,他们默默地坐在前厅里。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轻轻地抚弄着琴键,然后转过头来说:“我总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您”。 “也许吧!”波塔波夫说。他望了望她被烛光照到的半侧脸,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后停了下来,用低沉语调说:“不,我想不起来了!” 波塔波夫被安置在书房的沙发上过夜,但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似乎,在这所房子里每一分钟都是那么宝贵,他不愿在睡梦中让这分分秒秒流淌过去。 他躺下后清晰地听到阿尔希普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的走路声,听到钟摆沙沙的摆动声,听到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与保姆在隔壁房间里低低的说话声。她们在交谈什么,波塔波夫没有听清。不久,交谈声停了下来,保姆走了出去,但门后的灯光并没有熄灭。从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中可以判定,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在看书。他猜测,她看书可能是为了掌握时间,以便及时叫醒他去赶火车。他想告诉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他也没睡,但最终还是决定不惊动她。 四点整的时候,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轻轻地推开房门,小声叫道:“该起床了。很遗憾吵醒了您!” 穿过夜色茫茫的小城,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送波塔波夫来到了车站。第二遍铃声响过之后,他们开始告别了。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双手伸到波塔波夫面前说:“请经常写信。我们现在就像亲戚一样啦,对吗?” 波塔波夫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几天后,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收到波塔波夫在回部队路途中寄来的信: “我当然记得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面,只是在家里的时候我不想对您提起这件事。记得二七年秋天吗?克里米亚,暗淡的天空映衬着苍茫的大海。我走在通往奥列安达的林间小道上。道旁的石凳上坐着一位姑娘,她大概有十六、七岁。看到我后,这位姑娘站起身、向我迎面走来。当我们行至并肩时,我看了她一眼:她手里拿着一本打开的书,步履轻盈地从我身边走过。我停下脚步,久久地望着她的背影。那位姑娘就是您,我绝对不会认错人。那时,望着您的背影,我就隐约感觉到,从我身边走过的女孩会激荡着我的一生,并给我带来巨大的幸福。我明白,我必须找到这个女孩并愿意为她赴汤蹈火。那时,我这样想着,却始终没有付诸行动。究竟是什么原因,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克里米亚,爱上了那条遇见您、可能会终身不再相见的小径。生活好像对我非常仁慈,我再一次见到了您!如果像我所想,您需要我的生命,那么,我的全部生命将属于您!是的,在父亲的写字台上我找到了那封拆开的信,我已经明白了一切。现在,我只能在这遥远的地方向您表示深深的感谢! 塔季扬娜·彼得洛芙娜放下信,朦胧的双眼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花园说道:“我的天哪!我从来没去过克里米亚,从来没去过!难道这里隐含着别的意思?应不应该告诉他、同时也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 她笑了笑,双手捂住眼睛。窗外落日的余晖映照在雪地上,那份绚烂久久不愿消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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