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有的客人,愿意再花上五块钱,买上一大杯啤酒,就着饭菜喝下去,吃好了饭后,打个饱嗝,连空气中都带有麦芽的香味哩。嘿嘿,这时候客人的心里,甭提有多满足啦。
现在做小工的人,一天能拿到一到两张“老人头”,而做大师傅的呢,能拿到两至四张“老人头”哩。所以,现在许多做工的人,都舍得花钱,特别是下班后的这顿晚饭,都要喝上两大海碗的啤酒哩。
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父亲不幸去世,为家中生活所迫的我,十四岁便辍学在镇口的咸亨酒店当伙计,店里掌柜的老板娘说我的样子太傻,但她怜悯我,因为少年就失去了父亲,才收下了我。她事先对我说明:没有工钱,只管吃、住。白天,做点清洁店堂卫生的工作,外加在外面跑腿买点杂货的事情。晚上,待客人都走光了,我打扫干净卫生之后,将两个桌子一拼,在上面铺上被子、开始睡觉兼守夜,以防酒店被“梁上君子”光顾哩。
虽然我在衣食住上有了保障,工作中我也没有什么失职之处,但我心情却开心不起来,心里总是经常怀念我的学校、教室、老师和同学们,心里总觉得这个酒店的工作,实在是有点单调而无聊。唉,……在我的心里,真的好想好想去学校继续上学读书啊。
老板娘是个“生意精”,人精明的很,在我看来,她身上有一种当年“样板戏”里“阿庆嫂”的“味道”呢,整天一股泼辣劲,也很会做生意。而来店里吃饭的主顾,大都是来匆匆喝酒、吃饭的,也没有什么好气声,教人活泼不得,更高兴不起来。但是,只有在“老包”来到店里后,我才可以开口笑上几声。
老包,是鲁镇中学的一位语文老师,约四十左右岁,身材高大,神色疲倦,稀疏的头发,梳理的倒也算整齐,只是他那架在鼻子上的眼镜片,每年都增厚一圈,一条牛仔裤洗得发白,脚上的运动鞋还是五六年前的款式,一个破旧的公文包、塞的鼓鼓囊囊的,里面装的都是学生们的作业本和考试卷。
我听人在背地里谈论过他,老包曾经是镇上某个小村子里唯一的一名公办大学毕业生,不知怎的、沦落到这般光景。旁人若是当面向他问起名字,他一概从不屑应答。
据说,老包除了教书,他还要奉镇里领导之令,下乡扶贫、控缀保学、入户走访、信息录入、防艾宣传、文明创建、双高双普、秸秆焚烧、防止溺水、关注App、做各种调查、造各种档案、填各种资料、迎各种检查……仿佛他无所不能、无所不包似的,所以,我们镇里的人,便把他唤作“老包”。
这些在镇里做工的人,对老包都有点敬畏,因为他毕竟是读过大学的人。但同时,对他又有些轻视,因为,他们自己每年的收入,则是老包工资的两三倍哩。
倘若镇里有些长舌妇们说什么:“哟,你们知道么?老师一天只上两三节课,红包收到手软,补课费一年能买一套房哎。”他们照例是都要哄笑一番的。
老包是这个酒店里戴着眼镜喝酒,却不点荤菜的唯一的人。
老包一到店里,在场所有人都看着他笑。有个人对着老包叫道:“嗨!老包,听说你又犯事了!”他不屑回答,只是面对柜台里的老板娘说:“来一大碗酒,一盘青椒炒臭干子。”
有人故意高声嚷道,“嗨!老包,你一定又体罚学生了!”老包睁大着眼睛,涨红了脸,说:“你怎么能这样凭空污人清白,真是有辱斯文。”
“什么清白哟?我前天亲眼看见你赔了李老大家一万块钱,就是因为你打了李老大家的孩子一教鞭哩。”
老包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老师用教鞭,不能算体罚!……再说,李家那个小孩子抽烟,我作为老师教育学生,责无旁贷哩,能算体罚么?!”
接着一连串便是一些难懂的话,什么“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什么“成才先成人,棒下出孝子”之类的话说出来,引得店里的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立刻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老包喝过半碗酒,吃了几口臭干子,涨红的脸色才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喂,老包,你当真读过大学么?”老包盯着看他的人,只是不说话。
他们之中便有人接着说道:“喂,老包,你怎么至今连一套房子都买不起呢?”
老包立刻显出颓废不安的模样,脸上顿时笼罩上一层灰色,嘴里说着话,这回说的、可全是一些“国家有文件规定,教师收入不低于公务员”之类的话,有些话让人听的不懂。在这个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又充满了一波快活的空气。
老包就是这样使人快活的人,可是没有他,别人也觉得无所谓,反正想当老师的大有人在。就连在镇子东边那个办“农业技术培训班”的“赖皮刘”,虽然他不是大学毕业生,都觉得自己的教学水平,比起老包来,要高得多哩。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节”前的两三天罢,老板娘正在慢慢地算账时,她抬头看着墙上写着菜谱的小黑板,忽然说:“咦,这个老包,好久没有来啦,我一个月都没有卖出几盘青椒炒臭干子了。”
是啊,我也觉得老包他的确很久没有来了。
店里一个正在喝酒的客人说道:“呵呵,他怎么还会来?……他早被学校开除了。”
老板娘说:“哦,为啥呀?”
“呵呵,他总是照旧方法去管教学生。这一回,是他自己发昏啦,王家的儿子伙同别人欺凌同学,他竟然拿笤帚抽打了王家的儿子。王家的孩子,是能管得了的么?!”
“那,后来怎样了?”
“呵呵,怎样了?先是登门道歉,接着停职反省,接着就是通报批评呗。”
“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呵呵,王家仍然是不满意,后来学校领导索性把他开除了事了呗。”
“那,老包被学校开除了,后来又怎样了呢?”
“后来又怎样了?……谁晓得?恐怕是出镇流浪去了罢,老包他不当老师,还能做什么呀?”
这时,旁边一个客人接话:“呵呵,是啊,就他那样的傻子,真的是读书读傻了罢。王家岂是好惹的?他家孩子读幼儿园,告幼儿园,读小学,告小学,听说王家有个亲戚是记者呢,连教育局都怕他家三分哩。”
掌柜的老板娘也不再问了,低下了头,仍然继续慢慢地算着她那永远也算不完的账。
寒冷的冬天终于来了,老北风在店外拼命地吼叫,天气一天凉过一天,我裹紧衣服,靠在火炉边,打着瞌睡。
时间长了,镇上的人似乎也渐渐忘记了老包。老包虽然能让人快活,但没有他,人们的日子也照样过哩。
直到某天中午,大约是“大雪”节气前后,一个从外面打工回来的人来店里吃饭、他神神秘秘地对大家说道:“你们知道吗?老包去了南方沿海一所私立学校,年薪四十万,足足是他以前工资收入的五六倍哩。
南方那里的学生家长,都对他挺客气哦,还送了他一根专门打人的戒尺,说什么孩子不听话只管打!”
店里一个客人立马跳出来,痛心疾首,咬牙切齿地说:“唉,现在是啥年代啦?外面的人怎能还这么顽固不化?孩子嘛,要用爱心去感化,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用戒尺、教鞭、笤帚来管教学生,那是老师无能的表现!”
在现场的几个客人,都大声附和并叫好。有个客人恨声不平,气呼呼地喊道:“哼!如果学校有哪个老师胆敢打骂我家的孩子,我一定要叫他倾家荡产,生不如死!孩子嘛,长大后自然会懂事的,只有被“爱”包裹着的孩子,才能健康地成长哎!”
哈哈哈,大家伙儿照例又是发出一番哄笑声来,此时此刻,店内店外,顿时充满了一股快乐的空气哩。
就在此时,我看到在酒店门外不远处,有几个镇里的中学生正在聚成一团,......他们在抽烟、喝酒、玩手机,时不时还发出一阵阵的“嘻嘻嘻…嘿嘿嘿…呵呵呵…哈哈哈…”的大笑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