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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张二爷进山 胡子窝赎人 诗曰:
一朝罹难转清贫,散尽家财得赎身。
若晓天朝有如此,来生绝不为斯民。 七八天后,二阎王派来个穿长袍的人,大约有四、五十岁,挺面善的,说是字匠,分别让两个人给家里写信来赎他们,两个人说一句,他用毛笔在粗糙的窗户纸上写一句,刘来福说的赎金最多,大约上千块大洋。杨老爷子没说那么多,只是说他在胡子这里遭了大罪,让儿子把家中所有积蓄都拿出来,马车和土地也卖了,再找张二爷,让张二爷带着钱来赎票。
杨老爷子的信很快就到家了,一家人见到信后嚎啕大哭,儿子杨拴住更是心急火燎,立即找人卖地筹钱,求花舌子(和土匪能说上话的人)张二爷去赎父亲。 原来杨家人早就知道老爷子在秧子房的事了。
五天前,杨老爷子表弟范老七正在马鬃河一个河汊子里捕鱼,突然听到岸边有个人喊了声:“救命啊!”他上岸一看,是个身穿破衣服,满身泥土的老叫花子倒在了草丛里,看样子快要不行了。他问了句:“你怎么了?”老人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了句:“救救我,我饿。”说完话就失去了知觉。
范老七把老人背上船,立刻送到他的窝棚里,给老人喂了碗早晨剩下的鱼汤,待老人有了气息,又喂了一块苞米面大饼子,还点着火烧热炕,让老人取暖,老人慢慢恢复了体力。范老七问他是哪里人?怎么来到了这无人的大草甸子?
“兄弟,一言难尽啊!如果不是遇见了你,我就没命了。谢谢你!”说着,老人挣扎着就要下炕给范老七磕头。
“别,别这样!”范老七一边伸手按着老人不让他起来,一边说道。
老人不再动弹了,过了会儿,慢慢睁开眼睛看了眼范老七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叫花子了?别看我穿戴破,其实我是头道沟的肖金山。”
听老人报出了大名,范老七惊讶不已。这肖金山可有名,他是昌图县远近闻名的大地主,据说他从家里出来,一、二百里地都不吃别人家的井水,半个县城都有他的土地,他家的钱有的是,能车载斗量。
范老七有些怀疑,就反问了一句:“什么?你是肖金山?”
“是呀,我就是肖金山,假了包换。”老人精神好多了。
“你怎么到了这里?”
“唉!一言难尽哪!说来话长了。”
接着,肖金山讲起了他是怎么来到这荒无人烟大草甸子的。
原来这肖金山不是别人,正是前几天被胡子老四勒死的那个老头子。那天老四见他被勒得口吐白沫,舌头伸得老长 ,就把他放了下来,用手在他鼻子上一试,已经没了气息,就以为他死了,于是抽出绳子,转身回到高粱地。等老四走了老远,老头子才睁开眼睛长出了一口气。原来他根本没有死,老四从衣兜里往出掏绳子的时候他就看见了,他知道老四要对他下死手了,于是就来个装死,一口气憋了足有四、五分钟,也是老四杀人心虚,没有认真查看,否则他是必死无疑。
肖金山从草丛中爬了起来,连滚带爬一口气跑了七、八里地,累得他再也走不动了,这才倒在草丛里休息。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看了看太阳,又瞧瞧四周,大约是在一个山谷里,身边不远处还有条小河,他知道只要沿着河流往下游走就一定能走出去。喘息过来之后,他顺着溪流往下游走去。秋天到处都是成熟了的野果,饿了他就采摘些充饥,渴了就喝河里的水解渴,走着走着天就黑了,他找了一个河湾处,划拉抱柴草,就在野外露宿了。第二天接着继续走。就这样天黑了就在野外露宿,天亮了就往下游走,经过五天五夜的艰苦跋涉,今天早晨他来到了范老七下网的地方,由于过于疲劳,他倒下了。碰巧被范老七遇上,这才知道死不了了。
说到这里,肖金山非常激动,再次对范老七表示感谢。
“你那么有钱,怎么还被绑票了呢?”范老七问道。
“兄弟呀,就别提了,要是别人我还不怎么感到意外,我是被我表弟插签出卖的。”
“怎么出卖的?说出来听听。”
“我有个表弟叫邹六,舅舅活着的时候还算本分,舅舅死了,他就干起了坑蒙拐骗的勾当。去年过年的时候他找到了我,说跟我借钱。我问他借钱干什么?他说做买卖。我知道他不务正业,就没有立即答应他,后来听人说他借钱是要倒腾烟土,我就再也不理他了。从此后他就对我记恨在心,并且放出狠话来,说早晚要让我好看,这不说来就来了。前几天我去二道沟子办事,回来的路上就被胡子绑票了。如果不是有人告密,就我这身穿戴谁能认出我来?我平时对人都是宁肯自己吃亏,也绝不让人说出半个不字来,佃户们到了年成不好的时候给多给少我从来不计较,也没有得罪任何人。你说不是他还能有谁?”
“你那么有钱,干嘛不养一颗枪啊?”
“我倒是想养来着,可我家三代单传,人希呀!没有枪还好点,如果你养了枪,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不是被胡子抢去,也得被贼人惦记去。”
“你说的倒也是。对了,你们一同被绑票的有几个人?是本地绺子还是外地绺子?”
“我们被绑去的一共三个人,好像是外地来的胡子,不然他们不会不知道咱们这里人都懂黑话。”
“有没有一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秃脑袋老头子?”
“有一个。他可糟了大罪了!”
“他说没说是哪儿的人?”
“没说,胡子不让我们交谈。不过知道他姓杨。”
“这就对了,他是我表哥。是十几天前被绑走的。”
两个人越说越对号,从声音到个头、长相,连哪里有颗痦子都对上了,最后认定和肖万金在一个秧子房的就是杨老爷子。
范老七不敢怠慢,送走肖金山之后,他就急三火四地跑到了杨家,把消息告诉了杨家人。
杨拴住听说老父亲被胡子折腾的死去活来,心都要碎了。在老太太领着儿媳妇哭泣的时候,他悄悄地去了南油坊,找到了老丈人冯德田,问老丈人怎么办?
冯德田说:“怎么办?筹钱赎人呗!”
“得多少啊,上哪儿筹去?”杨拴住说道。
“你手里有多少?”冯德田问姑爷。
“你知道的,我不当家,钱从来都是老爷子把着,如今他被绑走了,也不知道让他藏在哪里了,到底有多少我也不知道。”杨拴住无奈地说道。
“这样吧,你先去你两个姐姐家,把你两个姐夫叫来,问他们两家能给你掂对多少?不够的话我再给你凑几个。实在不行了再张罗卖车马,如果你把车马卖了还不够,就得卖地了。”冯德田又说道。
“也只有这样了。” 杨拴住说完就去东屯把大姐夫王短腿和南村二姐夫蒋二猫子找来。
这天晚上,几个人凑在杨家的油灯底下商量开了筹钱事宜。
王短腿说他家一点积蓄也没有,连吃的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那里还有闲钱?听大连桥说没有钱,蒋二猫子更是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一毛不肯拔,商量了半夜,结果不欢而散。
今天接到胡子送来的信了,杨拴住又把三个人请来,先是拿出信给大家看,然后问怎么办?
见王短腿和蒋二猫子还是不吱声,冯德田说话了:“姑爷呀,这样吧,你爹信上不是说了吗,让你把车马和地卖了,如今庄家都没有上场,这附近也根本不可能有买主,明天我去趟县城,找朋友给你抬几个,就用房子、土地和车马做抵押,你看行不行?”
眼见得是吃亏买卖,也知道老丈人未必真的去抬钱,凭他的能力还是拿得出的,可如今摊上事儿了,救人要紧,杨拴住只得咬着牙说:“也只有这样了,那就麻烦您了。”
第二天晚上,冯德田骑马来到了姑爷家,从褡裢里拿出个布口袋,交给杨拴住说:“这是八百大洋,你数数。”说完转身就走了。
杨拴住千恩万谢送走了老丈人,拿着钱立刻跑到河西张二爷家。
张二爷早就知道杨家的事儿了,见杨拴住黑夜来找,知道钱筹集的差不多了,点上灯,问了句:“钱凑齐了?”
“这是八百大洋,你看够不够?”杨拴住在灯影里边说边把钱口袋递给张二爷。
“什么叫够不够?这就得看你爹他答应人家多少了!”张二爷一边让杨拴住坐下,一边说道。
“那就得麻烦您了。”
“这孩子说那里话?我和你们杨家是世交,如今你爹遇难了,我跑跑腿还不应该吗?”
“谢谢二叔!”杨拴住说完就要走。
“你先别走,我问你这信是谁送来的?”张二爷说道。
“没见到人,是前天早晨我媳妇二妮做饭抱柴火的时候在柴火垛捡到的。”
“在柴火垛捡到的——,信呢?”
“在这儿呢。”说着杨拴住从衣兜里掏出信来,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张二爷。
张二爷在昏暗的灯光下展开用窗户纸写的信,粗略地看了遍信的内容,然后翻过来在灯烟子上熏了熏,窗户纸立刻变黑了,再拿到灯下仔细一看,在黑呼呼的纸上隐约出现“刘家窝棚”四个字。张二爷点了点头,然后对杨拴住说:“你回去吧,这事儿就交给我好了。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说纸上有刘家窝棚四个字,否则你爹将凶多吉少。”
杨拴住说了句:“二叔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然后转身回家了。
张二爷第二天起早就去了刘家窝棚。
正是深秋时节,地里的庄家还没有完全上场,仍然东一片西一片地站立着,远远望去有些苍凉。 麻雀们则成群结队地围绕在村庄周围,时而欢呼,时而雀跃。由于前几天下了一场雨,路很难走,有些地方根本就没有路。经过打听,三天后张二爷来到了离刘家窝棚不到三十里地的半拉子屯,说是屯,其实只有十几户人家,还分散着住。这里地处长白山支脉,森林资源丰富,家家都是木刻楞马架子,没有院套,鸡鸭都散放在房子周围。
村子里突然来了个外地人,自然引来人们探测的目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立刻围了上来。张二爷借助孩子们的口,很快就打听到了本地花舌子(能和土匪对话的人)的住处。
他带着事先准备好的礼物,敲开了花舌子家的门。
花舌子姓李,叫李崇富。不到四十岁,个子不高,有些罗圈腿,满嘴的辽东口音,一问才知道,原来他是从大连搬过来的。张二爷放下礼品,直截了当地说:“兄弟,听说你是花舌子,我也是,请你帮个忙,我有个哥哥被一伙外马子(他方土匪)请到你这儿了(绑票了),他们放笼(报信)说在刘家窝棚卧窑(居住),按照江湖规矩,我不能直接闯山接捻子(联系),求您给通个场(买通关节),我要上山进门坎子(进山见当家的)。”
“刘家窝棚——? 啊,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是听说有伙外马子进山了,原来是在刘家窝棚下窑(落脚)。好办,我们先喝酒,一会儿我给你描朵子(写封信),刘家窝棚有个大沟子蔓(姓江)活窑(与土匪有来往的人家),你拿着海叶子(信)去找他就行了。”李崇富说着就让在炕里低头纳鞋底子的媳妇准备饭菜,放上桌子两个人就喝了起来。
酒足饭饱后,李崇富从八仙桌底下猫食碗附近找出个沾满灰尘的方形砚台,又找出一块半寸多长的墨来,倒上些水,慢慢研了起来。墨研浓了,他又找来毛笔和一张窗户纸,把纸对折好,从中间撕开,再把撕下的半张纸重新对折,再撕下,最后把四分之一的纸放在桌子上,拿起笔,蘸饱墨,又在砚台上来回蹭了蹭笔尖,略微思索片刻就写开了。虽然李崇富的字不怎么好看,但是措辞却相当有水平,大意是:贤弟见字如面,今有张兄前去拜山,恳烦劳神,尚承维持一切,崇富拜上。
信写完之后,李崇富拿起用嘴吹了吹,见字迹干得差不多,然后卷了个卷,去门外找了根一人多长的竹竿子,把信插在竹竿子里面,又在地上抓了把泥土塞进去,这才交给张二爷,对张二爷说:“你这就走吧,往东有条小路,顺着小路用不了两个时辰就到了。记住,如果风大,遇到水了,你就把它甩了。”张二爷明白他说的是黑话,意思是在危险的时候或者遇到官兵了,就把装信的竹竿扔了。于是点了点头,说句:“明白,你就放心吧。”接着又问了句:“这附近没有其他绺子吧?”李崇富说:“没有,就这么一股。”
“这我就放心了。”张二爷一边说着,一边出了门,往东没走多远就找到路了。
说是路,其实根本就没有多少人走,如果没有人指点,根本走不了。秋天森林里遍地都是枯枝败叶,偶尔有几支枫叶点缀其间,不知名的鸟雀在树丛间跳跃。此时张二爷根本没有心思欣赏景物,他几乎是带着小跑走路的。越往里走林子越密,红松、黄菠萝、水曲柳以及老柞树,满山都是,最粗的有两三米粗。高大的树冠几乎把天快要遮盖了起来,只有抬头仔细观察,才能从枝桠间看见一点点阳光,每棵树的皮上都长满了墨绿色苔藓,在苔藓上还生长着许多种寄生植物,有的已经结果了。老树底下的藤蔓也倔强地向上顽强生长,野山葡萄挂满枝头,黑的、红的,到处都是。深林中里河流山泉特别多,暗河更是可怕,走着走着,一不小心,人就会掉到漂浮的垡头子里,再也上不来了。张二爷正走着,突然“嗷!”地一声,吓了他一大跳,抬头一看,原来是只野猪从葡萄架下跑了出来。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继续赶路。路越来越不好走了,在经过一条小河过独木桥时,险些掉到水里。当他正准备在一块卧牛石上休息的时候,突然有人喊了声:“蘑菇,你哪路?什么价?(什么人?到哪里去?”
张二爷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有两三个人拿着枪从他对面的密林深处走了出来,他知道遇上土匪了,就回了句:“来和子(自己弟兄)碰码(会朋友)找野毛子(外地土匪)进门坎子的(进山见当家大哥的)。”
“哂达哂达?(谁引点你到这里的)报报蔓子?(报报姓名)”其中一个问道。
“切围子,鸟笼子,一锅烂介绍的。(西村木刻楞房子姓李的介绍的)”张二爷回答道。
“进门坎子的?我看你是给水狗子(官兵和警察)拉线的(侦查的)!”另一个说道。
“我真是拜山进门坎子的,你们看,连见面礼都带来了。”张二爷一边辩解着,一边亮出随身携带的礼品给土匪看。
“你的什么蔓?(你姓什么)”
“弓长子(我姓张)。”
“给我码起来(绑上)!”一个小头目喊道。
接着,张二爷就被捆了起来,戴上眼罩,牵着竹竿就走。 大约不到半个时辰,仿佛走进了一个屋子,土匪停下不走了,有人把眼罩给他摘了下来,绳子也解开了。他略微活动一下麻木的双手,睁开眼睛一看,已经站在了一个黑乎乎的房子里。一铺不大的土炕上放着个四条腿饭桌子,在靠窗户的地方坐着个人,他瞪了张二爷一眼,问道:“你不是要拜山进门坎子吗?把海叶子(信)交出来吧!”
原来 问他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负责烤秧子的水柜老四。
“这里是刘家窝棚吗?”张二爷问道。
“是呀。你是怎么知道刘家窝棚的?”老四又问道。
“我是来赎人的,是你们信上说的。”张二爷说道。
“赎人?你要赎谁?什么信?在哪儿呢?”
“我要赎一个姓杨的老头,信在这儿呢。”
说着,张二爷就把胡子送给杨家的信交给了老四,老四接过信,翻过来调过去的胡乱看了几眼,放到桌子上,然后冷笑着说了句:“挺溜到啊!是花舌子吧(是来往联络的吧)?春点开不开(会不会说行话)?”
“半点开(会说点)”张二爷说道。
“谁介绍你来的?”
“半拉子屯李崇富让来找大沟子蔓(姓江)的。”
“有海叶子(信)吗?”
“有。”
“那就交出来吧?”
听土匪说让他交出信来,张二爷说道:“我要见真神(见到中间人),不见真神我是不能拿出海叶子来的。
“好吧。”说着,老四就向门外喊了声:“二毛楞!”
“来了!”一个小土匪应声而入。
“你把他领到大黑瞎子哪儿。”老四指着张二爷说道。
小土匪领着张二爷离开老四,在林子里东拐西拐,来到一个地窨子前,指着地窨子说:“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我走了。
地窨子,其实是借助山坡搭建的房子,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没有窗户,只有一扇低矮的破旧木头门。小土匪走后,张二爷上前“梆梆梆!”轻轻敲了敲门,问了句:“屋里有人吗?”等了半天没有动静。他又敲了敲,继续问道:“有人吗?”屋子里还是没人答应。
“梆!梆!梆!”他使劲又敲了敲。
“谁呀?”这回有人答话了。
“我是从半拉子屯来的,是江兄弟家吗?”
“是呀,进来吧。”
张二爷拎着竹竿儿推开门,猫腰走进黑乎乎的地窨子, 半天才看清东西。地窨子面积非常狭小,不分里外屋,一铺只能睡下一个人的土炕和灶台连着,还有一口不大的铁锅,盖着个黑得不能再黑的木锅盖,没有水缸,只有一副笨重的旧木头水桶放在房门子旁边。姓江的看样子可能喝多了,正盖着条油腻腻的麻花被躺着呢,在他的身旁,靠墙还戳着棵老洋炮。见张二爷进屋了,他才坚持着坐起来。
“你是怎么找来的?” 姓江的一边下地穿衣服一边问道。
“是半拉子屯李崇富让我来找你的。” 张二爷回答道。
“有信吗?”
“有。”
说着,张二爷把竹竿子递了上去。姓江的系上裤腰带,伸手接过竹竿儿,看了看有泥土的封头,然后双手一用力,“咔嚓!”一声,折断了,麻利地把信倒了出来,抬头对站在门口的张二爷说了句:“把门开开。”张二爷不敢怠慢,回手推开了门,地窨子立刻亮了起来。这时候张二爷才看清姓江的脸:这是个比常人高一脑袋的大个子,长得傻大黑粗的,冷眼给人的感觉确实有点像黑瞎子。
姓江的把信挪在光亮处看完,然后放在枕头底下,抬头问张二爷:“你要赎的人姓什么?”
张二爷说:“姓杨。”
“确实在这儿?”姓江的问道。
“确实在你们这里,刚才他们把插签的信都拿走了。”张二爷回答道。
说着话,张二爷把事先准备好的跑腿钱递了上去,笑着说了句:“这是给你的辛苦费,别嫌少,事情办妥了还另有酬谢。”
“你这是干什么?都是道上朋友,不用这个。”姓江的一边假意往外推让,一边说道。
“拿着吧,我一手托两家,这是道上规矩,也是求你办事那家人的一点心意,你不收下他们会不放心的。”
“照你这么说我收下?”
“收下吧。”
“好吧,那我就收下了。”
在张二爷的一再劝说下姓江的把钱揣到了裤兜里。
“兄弟,我现在急需办两件事。”张二爷说道。 “说吧,都那两件事?你坐下。”姓江的一边给张二爷搬了个马褥子(四条腿板凳)让他坐下,一边说道。
“第一,我得马上见见我那位姓杨的哥哥,是死是活让我心里有个底儿;第二,我要见大当家的,看看到底得多少钱能把人赎出来。”
姓江的想了想说道: “第二个好办,马上就能见到大当家的,第一个要有点麻烦。”
“怎么?他们撕票了?”听姓江的说有点麻烦,张二爷焦急地问道。
“那倒没有。你应该懂得,秧子房不能在一个地方,都是一天一换的,昨天好像他们去了老虎砬子,那地方离这儿有二、三十里地,非常难走,你这么大岁数了,能行吗?”
“我能行,你就领我去吧。”张二爷不假思索地说道。
“这样吧,你先在我这儿吃点饭,我出去跟当家的说一声,回来咱们就走。碗筷在墙那儿边呢,你自己找。”说着姓江的伸手揭开了锅,上面是一帘子黑乎乎的馒头,下面是半锅野猪肉。虽然有些凉了,还是很诱人的。
“好吧,我边吃边等你。”张二爷一边从炕墙子边的橘箱子上拿碗筷,一边说道。
姓江的回身拎着洋炮出去了,留下张二爷一个人在地窨子吃饭。走了一两个时辰的路,张二爷还真有点饿了,他抓起一块野猪骨头就啃......还没等他吃完,姓江的就扛着枪回来了。
“天快黑了,你能行吗?”姓江的一进门就问。
“行,别看我岁数大了点,咱庄户人家出身,走个三十里五十里的还没问题。”张二爷说道。
“能行咱们现在就走!”姓江的说道。
接着,姓江的领着张二爷出门钻进了西北老林子。
路上张二爷得知,姓江的叫江启蒙,是刘家窝棚远近闻名的猎人,他也是从大连搬过来的。辽宁文化底蕴深厚,他读过几年私塾,因此识字。由于长相粗鄙,又是打猎的,人送绰号大黑瞎子。其它的事儿张二爷没敢问。
去老虎砬子的路确实难走,不仅步步上坡,而且全是峭壁悬崖,巨大的岩石像吃人的猛兽般矗立在林海中,一不小心,人就会掉到山谷里,不死也得摔残废了。张二爷紧随江启蒙抓着从岩石缝隙里长出的树木,慢慢向崖顶爬去。山脊上到处都是长满苔藓的岩石,有的还是活动的,稍微一碰就滚落在深不见底的沟谷里,好长时间才传来回音。走着走着,江启蒙小声说:“这就是老虎砬子了”。张二爷抬头仔细看了看,这地方确实不一般,眼前是一片不大的平地,长满了高大粗壮的树木,再往前走全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他们脚下的山脊成了唯一上山路径。
“怎么没有人呢?”张二爷小声问了句。
“就在前面。”江启蒙说道。
说着,江启蒙来到一棵小树前,弯腰摘下拴在树上的一根细绳 ,随着挂在绳子上一连串铃铛的响动,从林子里突然传出一声:“蘑菇,你哪路?(什么人)”
“吃搁捻子(吃江湖饭的)拜桃园(洞)的”江启蒙回答道。
“什么蔓?(姓什么”)
“大沟子蔓(姓江)” “啊,是大黑瞎子吧? 有什么事呀?”原来土匪认识他。
“是呀,确实有事。”
“进来吧。”
接着江启蒙把张二爷领进了林子里,在悬崖边上的一排牙齿状岩石前停了下来,张二爷仔细再一看,心说:怪不得叫老虎砬子呢,这石头确实都点像老虎牙呀!
正在他东张西望的时候,江启蒙把他领进了“虎牙”的一个缝隙里,走了没有几步,里面豁然开朗,原来石洞连着另一面悬崖,往下看深不见底,往对面看远山尽在脚下,西天上那轮已经落山的太阳正闪烁着最后余辉,染得大山血一样的红。
在半敞着的石洞里,一个手握洋枪的土匪站在角落里对江启蒙和张二爷问道:“是来瞧人的吧?”
“是的。”江启蒙回答道。
“有见面礼吗?”土匪问道。
“有。”没等江启蒙回答,张二爷就抢先回答了。接着,他把提前包好的钱递了上去。
土匪接过钱打开看了看说:“你们要见谁呀?”
“是我哥哥,他姓杨。”张二爷说道。
“是那个老家伙呀,跟我来吧。”土匪说道。
在土匪的带领下,两个人沿着半山腰又走了二、三百米,来到了石壁的尽头,几个衣衫褴褛,比叫花子头发还长的人正围坐在一个木桶前吃东西。一个满脸漆黑,佝偻着腰,手里拿着半块大饼子的人被土匪叫了过来。
他蹒跚着走到两个人面前,土匪问他:“你认识他们两个吗?”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杨老爷子,抬头突然见到张二爷,就如同见到救星一般,扔下大饼子,上前一把抱住了张二爷,哭着说道:“兄弟,可把你盼来了,你要是再不来,就见不着面了。”说完,老泪纵横,嚎啕大哭。张二爷仔细一瞧,杨老爷子脸色铁青,人瘦得快皮包骨了。待他情绪稍微好转了点,张二爷把他拉到一边,小声对他说:“老哥,我这次来就是赎你出去的,你答应他们多少钱?告诉我,我心中好有个数。”杨老爷子说:“也没有具体说多少,他们总打我,每打我一次我就多说了点,前后大概不到五百大洋。”
“这么多?你家里有那些钱吗?”张二爷问道。
“没有。”杨老爷子无奈地说道。
“没有你答应他们那么多?”
“不答应他们就打我,还不让睡觉,实在受不了了我才说的。”
“你打算怎么办?”
“你看我这脸色,我还能活长了吗?爬你来时候的那条大岭,都是他们用人把我背上来的,我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你回去跟我儿子说,就别管我了,省点钱留着他们过日子吧!”说着杨老爷子又哭了起来。
“差不多了!你们就说到这儿吧!时间长了让头儿看见了不好。”一直在旁边看押他们的小土匪发话了。
张二爷伸手掏出几块大洋给了小土匪,然后说道:“兄弟,行行好,给个方便,让我们再说几句。”土匪接过钱,扭过脸去,没有再说什么。
张二爷又和杨老爷子说了几句话,最后问杨老爷子:“你还有什么交代的没有了?”杨老爷子说:“没有了,你回去告诉拴住子我刚才说过的话就行了。”
张二爷怕说多了胡子不高兴,就不再问了,向远处的江启蒙看了一眼,他正在陪着进来时候给钱的那个土匪抽烟,就说了句:“江兄弟,话说完了,走吧!”
江启蒙听张二爷说“话说完了”,就和胡子点头告别。然后领着张二爷按照原路连夜返了回来,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实在太乏了,两个人挤在江启蒙的小土炕上,脑袋刚一沾上枕头就打起了呼噜。
他们俩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江启蒙从外面抱回来一抱劈柴柈子,把锅里的馒头和野猪肉热了热,摘下墙上挂着的黑乎乎酒瘪子,在橘箱子里掏出一对精致的青花小酒盅,用大拇指蹭了蹭,放在锅台一块油光铮亮的木板上,倒上酒,两个人围着锅就喝了起来。
吃跑喝足了,张二爷对江启蒙说:“兄弟,我得马上见当家的。”
“你不说我也得领你去。”
“那就谢谢了。”
说着,两个人走出了地窨子, 左拐右拐,他们眼前出现一个带木栅栏的马架子,老远就听有人问了句:“蘑菇,你哪路?什么价?”
两个人同时抬头一看,原来是趴在房上放哨“上香”的,可能是新入伙的,不认识江启蒙,江启蒙就说了句:“来河子,拜山的,麻烦你通禀一声,我是江启蒙,就说大黑瞎子来了。”
“是江炮啊,你等着,”土匪对江启蒙早有耳闻,立刻登梯子下房,进屋通禀去了。
一会儿功夫,房门开了,上香土匪领着一个手里拿长杆烟袋的人出来了,此人正是大当家的二阎王。他笑着说:“江兄弟来了,快进屋。”
两个人在二阎王的手势下进了屋。
马架子都是门朝南开的,进屋就是灶房,过了灶房有个二门,进了二门就是正屋了。二阎王的办公地点就设在这里。屋子里基本上没什么摆设,靠东墙是一铺大炕,西边是来往人员的活动地点,有长条板凳可供就坐。墙上挂着几条破旧的老式洋枪洋炮,旁边还挂着两个酒瘪子,窗台上摆着大烟枪和大烟灯,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你们坐,你们坐。”二阎王说道。
在二阎王的招呼下,江启蒙和张二爷在一个长条板凳上坐了下来,有崽子端上茶水放在对面的凳子上。
“你这是有事呀?什么事?说吧?”二阎王看着江启蒙问道。
“啊,是有点事儿,这位是昨天我跟你说的那个来赎人的花舌子,是半拉子屯我一个吃脚的(好朋友)介绍来的”江启蒙指着张二爷说道。
“是昨天你领着去瞧秧子那个人吧?”
“是,天快亮了才回来。”
两个人对完话后,二阎王看着张二爷说道:“看来你这也是去朋友串(为朋友办事),一手托两家,说吧,打算出多少钱?”
“当家的,我也不知道我的这位大哥到底值多少?你说吧,我听就是了。”张二爷无奈地说道。
“听我的,好吧,看在江兄弟的面上,你出这个数吧。”说着,二阎王伸出了大拇指和食指,卷起了其它三个手指头。
“八百呀!太狠了点吧。”张二爷看了一眼江启蒙说道。
“确实多了点。这样吧,当家的,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再让让。”江启蒙说道。
二阎王见两个人都嫌多,笑着看着张二爷说道:“你是一手托两家,我这是一手托多家呀,弟兄们也得吃饭哪!”
“道理虽然是这样,但是,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当家的,还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让让吧!”江启蒙说道。
“是呀,当家的,只要你稍微抬抬手就成全我那位大哥了。”张二爷在旁边说道。
“这样吧,我再给你让一百,就七百吧。可不能再少了!”二阎王一脸苦相地说道。
江启蒙看了眼张二爷,说道:“当家的够意思了,我看就这些吧,这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如果换个人,一个籽儿也不能少的。你不是把钱带来了吗,看看够不够?如果够了,就交钱赎人吧。”
话说到这儿份儿上了,张二爷知道再往下压不可能了,算了算带来的八百大洋,去掉给两个花舌子的好处费和看望杨老爷子时候的赏钱外,还有七百多, 就说:“我现在就交钱赎人。”说着就脱下了一直披在身上破得不能再破的夹袄,咔嚓一声就把夹袄撕成了两半,接着三下五除二,瞬间衣服撕成烂布条了,拿起来在地上抖了抖,一堆老头票稀里哗啦掉到了地上,捡起来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七百。
杨老爷子把钱往二阎王面前的凳子上一放,说道:“当家的,你数数。”
“不用数了,账房?进来收钱!”随着二阎王的喊声,进来一个身穿长袍大褂、文质彬彬的老头, 伸手从凳子上把钱收了起来,然后转身出去了。
“赎金已经交完了,当家的,什么时候放人?” 江启蒙说道。
“这就放!”二阎王说道。
“这就放?不是在老虎砬子吗?”江启蒙说道。
“昨天你们走后不到一个时辰他就回来了。” 二阎王说道。
“人在哪儿呢?”张二爷问道。
“在后院的柴草堆躺着呢,你们俩过去看看去吧。”二阎王说道。接着他又喊了声:“谁在外面呢?”
“我在!当家的有事吗?”一个小土匪进来说道。
“你领着他们俩上后院把秧子放了。”
“是!”
小土匪冲着江启蒙和张二爷说了句:“跟我来吧。”然后转身推门把两个人领到了后院的柴草堆,小土匪说了句:“人就在前面。”说完转身走了。张二爷上前一看,只见杨老爷子双目紧闭,面色如土,像死人一样躺在草堆里。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张二爷跪下问道。
只见杨老爷子嘴角略微动了动,接着就再也没有一点动静了。张二爷伸手摸了摸杨老爷子的额头,额头滚烫。
见杨老爷子烧得这么厉害,张二爷问江启蒙:“他病得这么重,怎么回家呀?”
“是呀,你也这么大岁数了,也背不动他呀!”
“你这儿能雇到人吗?”
“怎么,你要雇人往回运他呀?”
“是呀。怎么也不能看着他死在外面哪!”
“好吧,你等着,我出去给你找找。”
江启蒙走后张二爷又叫了杨老爷子几声,结果杨老爷子还是没有一点知觉。
大约不到一个时辰,江启蒙领着两个山民打扮的人抬着自制的土担架回来了。
“他们俩和我一样,都是这儿的猎人,对山里的道路了如指掌,你就雇他们俩吧,价钱你们谈。”江启蒙说道。
“什么价不价钱的,救人要紧。”两个山民异口同声地说道。
“那就谢谢你们哥俩了!”张二爷说道
在江启蒙的帮助下,两个山民把杨老爷子抬上了担架,张二爷千恩万谢地告别了江启蒙,然后指点着山民抬起杨老爷子离开了柴草堆。
太阳快要落山了,马架子越来越远,渐渐地看不见了。张二爷看了一眼担架上快要断气的杨老爷子,想着这几天遇到的事儿,不知不觉眼泪掉了下来,嘴里喃喃地说:“大哥,咱们回家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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