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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说明:此文系本人阅读叶嘉莹诗词著作读书笔记]
品读阮籍组诗《咏怀》第二首 ——用典不符合原意如何表现托喻
《咏怀》其二 (阮籍) 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 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 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 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 感激生忧思,萱草树兰房。 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 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
一、总说 阮籍的作品产生在司马家族要谋篡曹魏政权的历史背景下。要读懂它,至少有三重困难:文字典故障碍;托喻困难;托意所涉及的当时社会背景的暗指困难。 阮籍组诗《咏怀》第一首,只写内心感受,没有具体写某一件事情。知道阮籍“夜中不能寐”,是因为他有许多“起坐不能平”的忧思繁乱的感情,就行了。 二、内容说 《咏怀》第二首说的是一个神话,它的喻托有两个层次。 第一层是故事本身的含意,第二层是隐含在故事深层里的对于现实政治的讽刺喻托的意义。 (一)第一层意义 这个神话在《列仙传》和《韩诗外传》有记载,说的是两个女神仙出游江滨,遇到男子郑交甫,相互钟情。于是二女解下身上佩带的明珠送给郑交甫,郑交甫接受明珠后与二女告别,走了十几步后发现身上的明珠不见了,回头一看,二女不见了。 所以这首诗的第一层意思,是写男女欢爱的由遇合到离别的故事。 1、“交甫怀环佩”。 神话里说二妃解下的是明珠,阮籍说的是“环佩”,就是玉类装饰。无论是珠是玉,理解为女子身上所佩带的美好饰物,就行了。 神话里说郑交甫接受明珠后,没走几步明珠就不见了。阮籍说“怀”,怀藏。女子将贴身心爱的饰物赠给郑交甫,这个饰物就成了定情物,是信物。“怀”是为了表现郑交甫对信物的珍爱,他所珍爱的不是这个饰物(玉或珠)值多少钱,而是女子对他钟情信赖的感情。 诗歌用典可以通融。所以这一句里边,阮嗣宗改变典故有以上两处。 2、“婉娈有芬芳”。 “婉”“娈”特指女子温柔的样子。郑交甫与女子之间的感情不但温柔而且芬芳,这种芬芳是内在感情所渗透出来的馨香,包含着女子的情意。所以这句实际是进一层写感情的美好珍贵。 3、“猗靡情欢爱”。 “猗靡”,温柔。这句是说,因为女子对郑交甫有温柔亲密的感情,他们就非常地欢心爱悦。 一般人认为感情应该专一。前边说是“二妃”,两个女子,实际上阮籍说的“二妃”是泛称,他指的是一个女子。这是阮籍在灵活用典。读诗不必刻舟求剑,死于句下。总之,阮籍是写男女遇合,感情欢爱。 4、“千载不相忘”。 在一起生活得很美好,他们之间的感情千年万世都不会背弃。但神话里说,女子在郑交甫接受了饰物后转眼就消逝了。 5、“倾城迷下蔡”。 写容貌美好。 “倾城”是李延年《佳人歌》典故。“迷下蔡”是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的典故。《登徒子好色赋》写的是宋玉不好色,阮籍断章取义地说女子有“倾城”的美貌和“迷下蔡”的魅力。这是第三处改变典故。 6、“容好结中肠”。 “结”,系结、捆绑。这个“结”是从女子的角度说的, 是女子在“结”,“结”的是郑交甫的“中肠”。 这句的意思,是女子以自己容颜的美好得到郑交甫的宠爱,在郑交甫内心系结了美好感情。 前八句,写男女相见时的欢爱美好,以及希望能够永久保持这种感情的愿望。 7、“感激生忧思”。 “感激”,感动。美好的的感情之所以“生忧思”,是因为爱到极点后,离别会加倍使人感到忧思。 8、“萱草树兰房”。 萱草又叫“忘忧草”,它能使人忘掉忧愁,因此有忧愁时人们就种植萱草。 这句的写法来源于《诗经》“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句。“焉”,如何。“谖”,有的写作“萱”。“言”,语助词。“树”,种植。“背”,一说“北堂”,二说房子的后面,总之是居室附近。这句是说,如何才能得到使我忘忧的萱草,如果能够得到的话,我就把它种植在居室附近。 阮嗣宗没有说“言树之背”,而说成“萱草树兰房”,这是第四处变通典故。 “兰房”,女子闺房。女子因为男子将她抛弃,所以她在忧思之中独守闺房。这句是说,女子要找到忘忧的“萱草”种在自己的闺房附近。 9、“膏沐为谁施”。 “膏”,油膏。“沐”,汤沐。膏与沐是用来洗头发的。 这句是说,现在那个欣赏我的人走了,纵然有膏与沐,可我又为谁施用呢! 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诗经•卫风•伯兮》说“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阮嗣宗用了这句的意思,是为了表达女子的忧伤和哀怨。 10、“其雨怨朝阳”。 这也是《诗经•卫风•伯兮》中的典故。 《伯兮》说“其雨其雨,杲杲出日”。“其”,预测、将然。“杲”,太阳高照的样子。这句是比喻。因为渴望丈夫能回心转意回到身边,这个女子很寂寞,就像干旱的土地在渴望雨露一般,所以她总期待着将要下雨了,于是说“其雨其雨”。结果非但雨没下成,太阳反倒高高升起来,因此她抱怨“杲杲出日”。 阮嗣宗把“其雨其雨,杲杲出日”写成“其雨怨朝阳”,把里边的怨的情绪点了出来。 11、“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 “金石”,金属与石块。 “金石之交”,是指非常坚固稳定、永远也不改变的感情,本来是指朋友间的深厚情谊。 《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韩信投奔汉王刘邦,刘邦最初没有任用韩信,韩信以为不得志就逃走了。萧何认识韩信的才能,听说韩信走了就连夜追回韩信,并向刘邦建议,韩信是大将之才,你对他这样轻视是不对的。萧何出主意让刘邦筑一个高高的拜将台,在隆重的仪式中拜韩信为将。韩信果然善于用兵,平定了很多地方,后来被封作齐王。这时有人劝韩信说,你现在“威名震主则身危”,不如及早反了,自立天下。韩信不肯,他不能够忘记和辜负当年贫贱时刘邦对自己“登台拜将”的恩义,说与汉王有“金石之交”。刘邦得天下之后把韩信杀死了。 所以“金石之交”这个典故,第一层意思是指朋友情义,其次引申指君臣信义。而韩信说的 “金石之交”,是指君臣。违背“金石之交”的,是君—刘邦,不是臣—韩信。 “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是说,为何你们当年“猗靡情欢爱”、“容好结中肠”、“干载不相忘”的感情,居然“一旦”之间就变成了不幸的离别和哀伤的下场?! 阮籍的第一层意思:表面写神话故事,虽然他袭用的是故事的影子,较之原形有很多改变。但他的用意,在于写感情的不稳定、不坚固,一旦之间就彼此互相背弃的感慨。 (二)第二层意义 阮嗣宗这首诗,确乎与当时的历史背景有关。 曹魏对司马家族的托重,从司马懿开始,司马师、司马昭都在曹魏坐享最高权位,所以整个司马家族都得到过曹魏重托。 古人认为,男子应有大志向,可以不必在两性感情上过分认真,所以自古才会有那么多“负心汉”;女子不必有男子的品格信义等道德观念的操守,只以容颜与男子结成欢爱。 刘履《选诗补注》说,最初司马家族表现得不错,有要尽忠于国的信用,现如今“专权僭窃,欲行篡逆”,所以阮籍这首诗所讽刺的,是司马氏不信守曹魏的重托,欲行篡逆这件事情。刘履认为,阮籍是托言郑交甫与二妃相遇合的故事,“借金石之交为喻”,讽刺司马氏背信弃义的行为。刘履解释说,人与人之间应该有信赖的情义,郑交甫对女子解佩相赠的交托情义久而不忘,是男子的道德信义观念;而女子对她的美好结欢也不应该改变。刘履说,既然男女之间的感情尚且能够如此,为什么“股肱大臣”竟然“有乖背之伤”呢?!魏明帝信赖司马氏,把心腹的事情托付给他们,可司马氏“有乖背之伤”,竟然背弃当初交托。 可见,这首诗的用典故不十分符合历史记载。“金石之交”是指君臣,实际上在刘邦与韩信的典故中,违背“金石之交”的是君,不是臣。但阮籍所说的背弃者,是臣不是君,是司马氏违背了魏明帝的重托,篡夺了曹魏的政权。 这首诗的托喻,还有别的种种猜法,只有刘履的说法比较妥当。这是从这首诗的内容以及阮籍所生活的时代背景上,看出来的有可能蕴含的托意。 三、艺术说——艺术效果(艺术表现的形式和技巧) 诗的艺术效果,是诗歌中非常微妙的地方。它的转折分几个层次,层次转折之间的联系也很微妙,是“神光离合”的艺术境界。但这并不是说,所有的作品都应该这样写。杜甫的《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诗,层次就非常明显,同样不失为伟大诗篇。 阮嗣宗《咏怀》写得吐吐吞吞、若隐若现。王夫之看到了这首诗的艺术特色,说“未尝非两折作”。“两折”,是说诗的中间有断折,前面说一个正面的东西,后边说一个反面的东西,两者中间断折,一般人看不出这点来就一直讲下去,所以就讲不通。王夫之看出了这点,而且认为两折之间的联系“冥合于出入之间”,即暗中相合,一出一入,一明一暗,一正一反,相互陪衬的,所以赞美它“妙乃至此”。“妙”不仅指诗的内容,而且指艺术表现手法。 全诗从“二妃游江滨”到“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一大段是正面描写男女欢爱的相思感情故事,但最后“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是反转断折的地方。这个反转,使得前面所说的一大段故事成为反面陪衬——尽管男女欢爱只是一面之缘,但会“千载不相忘”。男女之情尚且如此,何况“金石之交”的朋友君臣,怎么可以“一旦”之间就相互背弃了呢?! 以上,从内容托喻和艺术手法两方面,印证了前人对阮嗣宗这首诗的看法。 四、感发力量 尽管“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指的是司马族与曹魏的君臣关系,违背“金石之交”的是作为臣的司马氏一家。可是从诗本身所蕴含的感发力量上看,这首诗的感发力量,是从前面的欢爱相思跟后面的背信弃义的对比中表现出来的。这首诗的感发力量,不仅在于司马家族与曹魏的关系上,更在于世上所发生的种种事件都可能引起这样一种感触和兴发:为什么人世之间本来应该有的“金石之交”的情谊,竟然背弃了呢? 实际上,“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即便在阮籍时代,也决不只是因司马家族与曹魏的关系才引起阮籍这份慨叹。“竹林七贤”之中,政治斗争没有明显激化起来之前,一起饮酒赋诗,算得上是“金石之交”,可等到政治斗争愈来愈激烈时,“七贤”不是也“一旦更离伤”,分裂成几种不同情形了吗?有明显反对司马氏的;有公开依附司马氏的;有心里反对,可后来不得不依附司马氏的。阮嗣宗对司马氏的态度,始终处在依违两者之间,既不依附又不违背,显得莫测高深,所以有人因此批评阮籍在品格上不如嵇康。对此,应该给予同情。 所以“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有更深远的悲慨,那就是:千古以来人类的悲哀。有多少类似魏晋时代的政治环境,有多少残酷激烈的矛盾斗争,有多少人铸成了类似阮籍这样的悲哀和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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