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婷,笔名安歌,陕西汉中市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经典文学北京分会会长。好诗歌、诗词、散文等,多次在全国性文学大赛获奖,并被授予“当代诗歌百家”、“当代散文百家”等荣誉称号。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和网络媒体,并被选入多本书籍出版。“一箪食、一瓢饮、一架书、一窗清明”,自得吾乐。
【作品欣赏】
八月
八月风是一枚开果器
山城的硬壳打开,淌出桂花
借一滴回到时间子宫
二先生壳是柔软的,而香气坚硬
果子不会凋落,果子躲着不出生
而他乘往相反的方向
可结局打了个死结
尽管打了死结
一如提前告别的诗人,在穿过小孔之后
我们感激依旧:亿万星星的针戳穿人类疼痛
亦曾缝合夜空
冬月
试图捆住青河,这头水豹子
冬月择以冷的眼
要劝一场风回头,先放它走向松岗
也许包含故意,那片大山的章节中
二先生的横竖缺席
可惜无一块青石会意。它们砌台阶
用字根非偏旁,从他鞋到心脏
到天空的鼻梁——
有云朵:大口大口白色的呼吸
代替人类屏息的部分
绿
椿已老,连同名字
坐成一桩椅子
春也老,群山青草摇曳是密匝匝
皱纹
风的阁楼朱唇亦老,咕哝替下吻
天的酒窖——
黑虎山谷醇香亦老:
白鸟不再于晨上喝醉,鸣声不再打湿
取走春的芯片,我也老了
倚成一个白白的日子,守一个
墨绿的姓氏
从泪水的隧道赶来,唯你如初:
新烧出的青瓷
新撑开月光的竹子
新走出烟雨的四百八十寺
新被我的年少心悦的公子
寂静之声
我把月埋于夜,爱情
埋在夜空
我以寿命凿出的铭文,是众星
众星埋着底下。
山羊埋在冬底下
雪,埋在白底下
我,埋在爱你的事物底下
烧断时间,以光的名义
容我:最后一次走进你
像一颗新荔枝
走出它的壳,走进——
高山失聪,猛虎失语
烧掉自己,以你所爱事物的名义
埋进自己。当爱情
扣动扳机
最后一次,请许我向你献礼:
我的历史,隶属于你;到我为止。
你的历史,在你之后
生生不息
个个
你坐在我身边,如白日坐在夜身边
一个人坐在他影子身边
我们饮下各自的年月,手握
参差荇菜的参差,香南雪北的南北
云和月,马与船,是与非
群山屏息,众星喧哗
我们错落有致,永无休止
相爱
是唯一绝对亘古不灭的联系
北京的风和南京的雨
一 • 北京的风
秦岭的绿瘦了一千里,黄昏疲惫。
我们都借住在北京的风中。
饮马的故人已溺进历史底部,燕山被月冷锁紧。
我们对故乡只字不提,我们忘记哭泣。
摁下艾草浮上喉咙。艾草被大风吹着。
一样被吹皱的长街同永恒一样孤独。
一样被吹皱的二胡老翁瓦楞纸一样喝酒,折柳一样问好,哑火一样呜咽着。
呜咽一样,北京生下的风吹着北京。
我们在其中失去了唯一的朋友,我们亲手失去了黄昏。
我们亲手拧伤梦境。
秦岭的绿和秦岭隔了一千里。北京生下的风吹着北京。
这是世界上第一个异乡:十月像大雪一样摇晃,夜穿着斑驳的铁皮衣裳。
二 • 南京的雨
哭泣的墙壁。三月背对夜晚施工,面向我们,也在哭泣。
我不哭泣,只为行李叹息:它孤孤单单,连影子也被夺去。
夺去长街的耳朵,寂寞巷子的眼睛,
天空竖起透明黑色铁丝网:
南京像个小小的岛屿,围满双鱼;像口小小的井,盛满哭泣。
只有我不哭泣,行李不哭泣,藏在胸口的月光不哭泣。
我们一样叹息,一样同来路隔离。
就像世纪一头同另一头隔离,爱之外同爱隔离。
大雪纷飞颤抖的叠句
冬复冬,梅枝四五横斜。雪复雪,生在新人头顶。
山复山,较之二十多年前,故乡离我更远了。
别复别,较之十多年前,我离祖父也该更远了。
那一个瘦削的沉默的老人,我离他更远了。
他刻满皱纹的脸,太阳刻下红,土地刻下黄,我离得更远了。
他涌出光的眼睛,涌出星光,涌出泪光,我离得更远了。
他亚麻色的粗布外套,挡雨的斗篷,防水的墨黑色鞋,我离得更远了。
他抱我的褐色双手,骨节鲜明的双手;他天晴下雨背我的后背,不多宽大而暖和像文火的后背;他被我小手抱着的脖子,被我额头轻倚的后脑勺,我都离得更远了,真的更远了。
他倚着一根木柱头站立的样子,他在院子边望着我走时上身微探的样子,在路口等我回来时露着青紫经脉的脖子伸长的样子,无声的岁月里,我像一枚扳机已扣动的子弹,真的离得更远了,更远了。
他的烟斗今在何处——他是否有过?
他的酒杯今在何处——他是否爱酒?
他坐过的椅子,端过的碗,他深深浅浅的脚印,接住过上苍泪水的脚印,今在何处?连我也寻不见了,连我也走得更远,更远了。
成千上万的艾蒿青青复青青,苦味氤氲复苦味氤氲,来不及的告别每一天都在重复告别,单方的告别。
也许那是秋,大雁和惩罚是不回头的箭从北方射来,正中靶心。
也许又是冬,大雪还没来,世界已经崩塌,整个挤满洗不净剪不断挣不开的白,那一生不记起也忘不掉的白。
围着他有些硬的木质床,我祖父一辈子的亲人、一辈子的家人都告诉我唤他,唤他,他最疼爱的人用力大声呼唤他,他便会醒过来——
我没有用力,没有大声,甚至很敷衍,我的心说,一个会醒来的人,大声叫他很丢人,六七岁的我的心抱怨说,在众人面前大声叫一个人——很丢人。
“很丢人……很丢人”——整个时间山谷回荡的声音,“很丢人!”
我生生看着他睡着,睡着,睡着再也不醒,我此生再不会看他睡醒过来。
没有人知晓一个小孩子的秘密,十多年了,没有人知道,只有我的祖父和上苍知道——我错了,祖父用他永远的沉睡告诉我。
我是不被原谅的,上苍用我祖父永远的沉睡告诉我。
我被永远放逐在了这个世界,我的祖父用他不可逆转的沉睡告诉我,上苍作着证。
我宁愿他在另一片夜空后不原谅我,宁愿他因看见我内心巨大阴暗面而抛弃我,宁愿他这十多年不入我梦源于不再喜欢我。
可,我听到的每一个人的每一句关于他的,我的心每一次涌起关于他的,都是——那个老人多么心疼你,心痛你,那个不再回来的老人,是多么深深深深地爱着你。
我的祖父不再回来,我却在不断远离他,远离故乡,远离过去青草般的岁月。
一条条河的伤口透明血流不止,一个个我把泪水埋在深之更深处,不管哪一个我,都是没有权利哭泣的,我的义务是一生为他祈福,不求他原谅,只求仁慈的地母保他魂灵永安、仁慈的上苍助他生生自由。
今生未及半,已是一部多么接近眼睛的长篇,布满了湿润的叠句。
岁月没能淡化印记,相反,每摞一日,印痕更深一层,我祖父的印痕复深一层,在我心脏最中心处,最开始生长之处。
“奶奶说,如果你肯放弃所有最心爱的东西,把它全都扔进苦海里,把苦海填满,就可以和你的亲人重逢了。”
我也愿舍我诸爱之物,填埋世间苦海,无论他年得往奈何桥头还是约旦河边,只要能与我的祖父重逢。
他年若得与祖父重复,定深深深深叩头,亦不求宽恕,只为谢他深深深深恩德。
大雪纷纷,落地即融。
我亦愿化雪于土,来世青草菁菁,祖父是个牧人。
我被他拿镰刀轻轻割去,温柔喂养——上苍赐予他的漂亮而永远圣洁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