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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王山上不死的魂灵
咸宁是座小小的山城，马王山就处在山城北门口街的南面，山上有座一进并排三间的很气派的马王庙，也不知道是啥时候盖的，49年解放时还立在那儿，到“破四旧”的时候，才被“革命到底”的红卫兵小将推倒，神像被砸个稀烂，粗大的木柱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庙内外地上铺的长方条石板也不知给弄到哪里去了。 马王山地儿广，林子多，环绕在它身边的淦河像一个巨大的问号只转了半个圈，还没合拢就掉头直扑长江而去。马王庙周围是乱葬岗，那年头，有名的无名的人，死后没有贵贱之分，最终都在那山上面落了根。夏秋时节，片片红色的、黄色的野花点缀在一簇簇的野草蓬蒿之间，山风起时，但见野花摇曳，野草起伏，与林间如大合唱一样拼命嘶叫的蝉声相呼应，把个马王山渲染得十分地热闹。尤其是遍地的坟头，就像馒头样胡乱地摆在那里，像是仓促间为上天备下的祭品。别说晚上，就是大白天，马王山也是显得阴森森的，惟有那众多的鸟儿才是马王山真正的主人。 在我的印象中，除了肥得象肉球的叫“土眉子”、长着细细的黄腿着一身黑毛的“牛屎八哥”外，就是斑鸠和灰喜鹊最招人爱了。斑鸠有点像野鸽子，却没鸽子那般憨态，像个白痴，还老喜欢出双入对地在坟周围溜达，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坟里的死鬼跑出来秀恩爱呢。那灰喜鹊就更爱“装”了，换了身浅色的灰衣，站在高枝上发出“嘎嘎”的叫声，猛一听还以为是喜鹊报喜，抬头一看，却是它在搞“模仿秀”，等它落地时，你就可以看到它那乌黑的脑袋瓜，两个眼珠子老爱滴溜溜地到处瞅，一有点什么动响，它们就像炸了窝似的在山头上四下乱窜，尖锐刺耳的鸹噪声在马王山上响个没完没了。 马王山周围早先是片荒凉的红土地，这块地上的特产就是红薯，咸宁人都称之为“苕”，和北方的土豆一样，也是一种饥荒年可以用来填饱肚子的食物。那时，也没“城管”和“城市规划”一说，于是，一些人便在山脚下垒几块砖搭个茅棚，算是定居，渐渐地这里就形成了一条街道。街道的拐角上是胡伯开的茶馆。 说是茶馆，其实简陋得很，两张桌子摆放在用竹杆撑起的布帘下，每张桌子旁搁着四张长条板凳，桌子上的罩布虽然新洗过，但是陈旧的罩布上斑斑的油渍却很抢眼，这与我心中“茶楼”那红灯高挂的美好形像完全对不上号。胡伯个不高，胖胖的，脸上总挂着笑，跟我大伯那张苦大仇深的苦瓜脸形成鲜明的对照，所以我们小时候都喜欢去他茶馆里玩。 那时，生活物质很匮乏，一个月难得能吃上几次猪肉，还得凭肉票购买，所以，那斑鸠和灰喜鹊就成了餐桌上的“佳肴”。那时候，猎枪、火铳、高压汽枪还没上“危害国家安全”的“黑名单”，于是，几乎每天都能听到马王山上的枪声，尤其是那火铳声象炮弹爆炸一样，听上去令人心惊肉跳。傍晚时分，陆续地有“猎人”从马王山上下来，枪尖挂着一串串的“战利品”，有的鸟脑袋向下耷拉着，只剩下几根肉筋连着躯体，似乎稍不留神就会掉到地上。 “真是造孽！” 看着一串串羽毛已被血凝固的鸟，胡伯直是摇头。那些从山上下来的人想在茶馆歇个脚，都被胡伯一口拒绝，“我这地沾不得血腥！”那些人只好悻悻地离开，嘴里却嘟囔着：“这老头，毛病！”
胡伯面善心好，没有害人之心，这种人会享受上天的“福报”的。提起胡伯，大伯总要拎出这些话“开导”我，为了坚定我的信念，大伯还讲过胡伯“死而复生”的故事。说是那年冬天，胡伯患了重病，被送到医院抢救，医生检查了半天，只说了句“老人想吃点啥你们就好生满足他”，言外之意是“没得治了”！回家不久，胡伯就走了，尸体就停放在大堂上，寒风呼呼地吹，棺材前的长明灯时不时地被风吹熄火，有“懂事”的老人私下嘀咕：“看这架势不对劲，这老鬼怕有啥心事未了哦！” 出殡那天，正要合棺，突然，一只手从棺材里伸出来死死地抓住棺材边缘，棺材板里发出“嘭、嘭”的闷响。周围的人们唬得腿都软了，灵棚里的人瞬间乱成一锅糊，这不是人都死了吗？该不会又活过来了吧？ 末了，我大伯壮着胆子凑到跟前，小声问：老胡，是你吗？ 棺材里传出嗡声嗡气的声音，问：还有谁？ 这事是大伯很严肃地说给我听的，说完，还很难得地呲牙一笑，说：你不信？问你胡伯去。后来大伯还常常用这件事拿胡伯“开涮”，说：个老鬼，走都走了，还回来吓唬人？是不是放不下那个黄脸婆？ 胡伯哈哈大笑，说，我都到奈何桥了，被个黑大个拦住，说我阳寿未尽，阎王不收，叫我回去。我看这一路上黑灯瞎火的，没地儿可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不就想着你，回来找你说话了吗？
胡伯“复活”这件事儿传得家喻户晓，有些人还专门绕道来马王山下“瞻仰”胡伯。那段时间，胡伯不胜其烦，私下跟我大伯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一个人就在黄泉路上晃悠，清静！ 后来， 有天下午，街道居委会主任陪着两个戴着大沿帽穿着白色制服的民警来到了胡伯的茶馆里，临走时，其中一个大沿帽一只手握着胡伯的手，另一只手还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几下。不久，居委会给胡伯送来了一块很精致的长方形的木匣子，里面有什么“宝贝”胡伯却从来没有说起过。只是从那时起，居委会每个月都给胡伯家里送来米和油，在那个年代，粮油可都是要凭票供应的，稀罕得很。 清明节前，有一辆“解放”牌卡车停在街面上，一些工人拿着铁锤、锹镐之类的工具上了马王山。后来，学校组织活动，由我们班主任朱教师带队，领着我们去山上给烈士扫墓，我这知道这座山上修建了一座烈士陵园。陵园的入口处用钢筋焊了个半圆形拱门，铁门顶端捆扎着松枝，半圆形拱门上焊着用铁板切割的“马王山革命烈士陵园”几个大字，据说这铁字比在木头上刻字要耐用，真正体现了“永垂不朽”的意义。
我们在坟头上拨光了野草又把土拍结实，就排好队面朝坟墓开始唱歌，我记得那首歌有两句是这样唱的：“不是你们洒热血，哪有今天的好光景！”其余的我都记不得了。那天，我站在朱老师的身边，看到她两眼噙着泪水，轻声的唱着歌，我不敢盯着她多看，就别过头去看其他同学，一个个的表情都很严肃，嘴巴一张一合的，我觉得不像在唱歌，而是有点像在做祈祷。我的外公是个基督徒，每到礼拜天就在家里偷偷地对着那本《新旧约全书》作祷告，就是这么一副无比虔诚的样子。 胡伯是大伯陪着上马王山的。胡伯那时都七十岁了，腿上害了风湿，走路一瘸一拐的。大伯提着大蓝子，装着一扎扎的黄表纸（纸钱）。大伯说，那天的天气很好，因为上山太早，路上连个鸟叫声都没有。在陵园门口，胡伯扶着铁柱，瞅着园子里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坟头，看过来又望过去，手臂发抖，不知该去哪座坟前烧纸，便选了园子内的一块空地，把钱纸一扎扎地拿出来，在地上架好，点着火。“老妹，哥来看你了！”胡伯拿出一张有点发黄的黑白照片放在一边，一边烧着纸钱，一边絮絮叨叨地诉说。我大伯听了半晌，才弄明白这么多年来胡伯深藏在心底的苦楚。 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革命的理论如浪潮一样把那些年轻的心冲激得热血亢奋，和许多青年一样，胡伯的妹妹也投身到革命的洪流中，为了表示自己的忠诚，她还毅然斩断了与“剥削家庭”的联系，直到父母去逝也没有回过家门。母亲临死前不断喊着女儿的名字，手在床边不停地抖动，似乎想抓住点什么。胡伯明白母亲的心意，跪在床前哽咽着发誓一定要找到妹妹，带她回家，母亲的眼睛才慢慢闭上。 从那以后，找回妹妹成为胡伯一生最大的心愿。后来，有人说他妹妹是搞“地下工作”的，讲纪律，哪怕在路上打照面她也不会认他这个哥哥，让胡伯趁早死了这条心。胡伯想，闹革命也不能闹得六亲不认吧？他认为妹妹没有回家，肯定是有说不出的苦衷。他历尽曲折，才知道妹妹被关押在这座山城的监狱里。为了搭救妹妹，他变卖了家产，来到了山城，找关系，托人情，用金条铺路，打通了所有的关节，让他终于盼到在有生之年见到妹妹的笑脸这一天。 谁知，抗战胜利后不久，那些曾浴血疆场九死一生的国军官兵却在内战中被已成气候的“赤匪”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溃逃的前夜，国民党向关押在监狱中的“赤色分子”举起了屠刀。那天深夜，宁静的街道被轰鸣的汽车马达声惊醒。耀眼的车灯下，是全副武装的军警，有胆大的人隔着窗户胆战心惊地注视着这恐怖的场景：被捆绑着的“犯人”在士兵的推掇下，蹒跚着走向马王山。那晚的枪声久久地回荡在马王山头，成为山城人挥之不去的噩梦。胡伯的心更是如同掉进了冰窖，寒得直发颤：自己一生的努力是否终成泡影？他简直都不敢往下想。 直到那天，他看到民警拿出的那张照片，顿时感到天都塌了！那不是妹妹还能是谁？纯朴的笑脸、齐耳的短发以及搭在额前的一绺流海，旁边站着的正是年轻时的胡伯，那张相片是他送妹妹去省城读书时兄妹的最后一次合影，照片的背面是胡伯的签名，那是妹妹留下的唯一遗物！ 打那以后，大家再见到胡伯时，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头发在一夜之间好象全白了，说起话来，思路也不像以前那么连贯，一件事儿说着说着就不知道他说到哪里去了，大家只当他老了说糊涂话，依然乐呵呵地听着，全没在意。 我大伯说，其实，胡伯到死也不清楚他妹妹是不是葬在马王山上，他只是坚信妹妹就葬在山上，就长眠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那天，胡伯坐在陵园内的地上，一边喊着妹妹的名，一边不停地击打着自己的脑袋，老泪纵横，那些燃烧的纸钱在胡伯的面前上升、旋转，逐渐形成一个又一个圆圈，如同绽放在天空中黑色的花环，不断地膨大直到化成片片灰烬缓缓地落在陵园里。 那年的冬天，胡伯终于走了，没有再活过来。他走得很平静，手里紧紧地握着那张兄妹合影的照片，放在胸前，任人怎么掰都掰不开。大伯说：就让他拿着吧。这样走，他一路上心里才踏实。 胡伯的墓就在陵园大门对面不远处，中间隔着一条小道，那是胡伯生前自己选定的。大伯说，人这一生，总还是有个念想的。你胡伯活着没找到亲人，到了那边他还会继续找的，这就叫“死不甘心”啊！ 人死后能在那个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亲人？这话听起来，怎么觉着怪怪的呢？我说大伯是不是又想编故事“开导”我。 大伯没有接话，只说了句：人世也好，阴间也罢，好多事儿都是不能用常理去解释的。你读的书多，你相信那书上写的就全是真的？
多少年过去了，因为城市的扩张，马王山也被纳入了“城市改造”的范围，一栋栋居民楼井然有序地屹立在马王山上，新植的樟树、桂花树环绕着居民楼。“烈士陵园”早就被清除掉了，一丛丛的荆棘不见了，又白又长的狗尾巴花也不知飘向何处生根开花？ 胡伯走了，不知道在幽冥世界里他是否找到了妹妹？大伯也走了，到了那个世界，见到他那些老朋友，会不会时常抖落些人间的无聊故事让那些死鬼开心？ 回望马王山，我的眼前一片迷濛，有的人，血流干了， 却没留下一丝痕迹让人怀想，而有的人却蘸着别人殷红的鲜血把自己的历史涂改得精致而绚丽！ 我常常想，这块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是否还会响起那如梦魇般的枪声？那些人世间的惨剧会不会被篡改成风花雪月般的浪漫传奇被无耻地传播？ 每当夜半时分，伴随着鸟儿那刺耳的惊叫声，那些无处可归的魂灵会不会在马王山顶的天空停下匆匆的脚步，冷漠地注视着这片曾为之奋斗过的光怪陆离世界？
王生不易 完稿于2017年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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