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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柳山湖人移民50周年专辑 《移民人的家乡》 ■作者：李万明 第二篇：家在路上
我相信，在世人的脑海里，都有这样的概念：家，是共同生活的眷属所居住的场所；家，除了有亲人，还得有供人类生活、居住的房子。 可是，从1967年3月开始，原陆水河库区两岸的移民人，短的，也有那么几个月，长的，竟长达三年之久，他们长期居住在竹席、竹晒垫临时搭建的窝棚里，过着风餐半露宿的艰苦生活。他们曾经拥有、用青砖黛瓦建筑的那个既牢固又温暖的家，被朝夕相处的陆水河水一点情面也不讲地淹没在水下。一时间，先祖们历尽千辛万苦修建的房子没了，世世代代耕种的田地没了，那个熟悉的家，也没了！ 而那个未来的家，听说是建在钉螺遍野且荒无人烟的芦苇荡中，究竟是个什么样，一切都像风儿一样，只能从政府官员的口中悠悠地吹来，谁也没见过它真实的踪影。 人，来到这个世界，短短的几十年，在生，谁都眷恋那幢栖身的房子和房子里住着的那个家；死后，谁都渴望沉睡在自己一生依恋的故土，企盼身后能在故乡的黄土地里拥有一方自己心怡的坟茔。因此，对于生活在朗朗乾坤的人类来说，人生还有什么比失去曾经拥有的家而令人悲伤与沮丧？人生还有什么比对未来的家一无所知而让人困惑与迷茫？ 公元1967年3月至1970年5月，居住在陆水河两岸58米水位线以下的2007户库区移民人，就是在失去家的沮丧与迷茫中，让家漂泊在迁徙的路上。 自1958年国家决定在陆水河上修建长江三峡试验大坝开始，陆水河两岸沿线的居民就生活在即将失去家园的惶恐中。从小就在忠、孝、仁、义、礼、智、信等中华传统美德熏陶下成长的库区儿女，为了给国家尽忠，他们个个深明大义、舍己为公，人人都把国的利益放在家的利益前面，义无反顾地支援国家建设。但移民人也是人，他们同样有着常人的情感、普通百姓的情怀。当他们果真要离开祖祖辈辈生养死葬的故乡时，内心难免还是会生出几许难以言说的酸楚。当这一天逐渐临近时，他们内心的焦虑与不安自会日益增强，人们的脸上自然会流露出即将失去家园的忧伤与哀叹。这些挂在大人脸上的忧伤情绪，从小像传染病一样传给了当年本应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也就是从那里起，在我童年稚嫩的心田里，就深深植进了一粒忧伤的种子。 当年陆水库区移民方案并不是一次定型的，先后经历了两次变动。第一次决定库区58米水位线以下的居民移民，是在1958至1960年，当时根据湖北省委提出的“就地安置、重建家园、依靠群众、自力更生、国家扶持、发展生产”的移民方针，库区移民采取了就近安置的政策，也就是让低处居民往高处搬迁，让零散户向大村庄靠拢。这一次移民虽说折腾了两年，终归还是在老家熟悉的地盘上挪动、打转，绝大多数库区人移民不移家，那个熟悉的房子还在，那一亩三分地依然可以种庄稼，所以，第一次移民没有形成实质意义上的迁徙。在移民人心中，第一次移民虽有些恐慌与慌乱，但家终究没有出现实实在在的漂泊。 第二次移民于1967年3月到5月真正实施，在短短的两个月里，曾经拥有的家真的没了，而且是永远地没了。这时，陆水枢纽工程已全部竣工，陆水河流域全线开始蓄水，还不到两个月，定居在陆水河两岸58米水位以下的9078名居民，只得站在较高的山冈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熟悉的家，淹没在碧波荡漾的河水中。 家被河水淹没后，由于当年船只、车辆运力有限，加之文革动乱，我家和库区所有的家庭一样，只得搬迁到高山上居住，这一住，短的几个月，长的竟有三年之久。 说是居住，其实每家就是住在用树木或竹杆为支架、用竹席或晒垫当屋顶、搭建成三角形、前后分别用竹丫荆笆或竹篾笆当门、又低又矮的窝棚里。窝棚的地上垫上一层稻草，棉席、被褥就直接铺在稻草上面，形成中间没有任何隔挡的统铺，这就是我们当时在山上居住的家。当年我已有兄弟4个，加上爷爷、父母，一家七口，就人挨人蜗居在这个临时的家里。从被淹没的家中搬抬到山上的全部家私，就堆放在窝棚外面，用些简易的竹笆茅草遮挡着日月风雨。山上家家都没有搭建厕所，广袤的山林四处都是敞开的天然卫生间。厨房也搭建在露天里，一日三餐就过着现代人十分羡慕的野炊生活。当时，国家按人头只发放救济粮，菜全靠就地取材。那时，满山的竹笋、野菜、树叶、芦根都成了争抢的野味，当然，河里的鱼虾就成了移民人野营期间最奢侈的佳肴。 我家在山上体验了七个多月的野营生活后，终于在河水依旧涛涛、枫叶红遍山野的日子，搬迁到了陆水主坝旁边的山坳。从此，站在窝棚外，就能观赏到蒲圻县城里近在咫尺或远在天边新奇又迷人的风景。 这是我一个山区孩子，第一次站在如此近的距离，打量着城市的风姿。刹那间，我明亮又布满忧伤的双眸就被城市壮丽的身姿深深吸引，一时竟完全忘却了失去家园的悲伤，一连好多天都兴奋得无法入睡。 白天，我经常独自一人，来到主坝附近的高地，踮起脚，瞪着圆圆的眸子，呆呆地遥望着蒲圻县城里高高矮矮像木盒子模样堆码在一起密集的房子，傻傻地看着从高高的烟囱中缓缓升起又在空中漫天飘浮像云儿一样的袅袅轻烟，愣愣地听着从远处飘来的有一下没一下极不规则的汽笛声，当时我就痴痴地妄想：要是我们家在城市的角落里也有那么一小间红砖做的房子那该多好啊！ 夜里，我望着全家七口人蜗居在地上低矮的窝棚，就会想起曾经那个青砖黛瓦垒成的亮敞的房子，那条长长的飘着糖果清香、热闹非凡的石板街，那个硕大无比又充满神奇好玩的跑马场，还有那条终年碧水潺潺流淌、清清河水下鱼虾成群的陆水河。 我家在主坝旁再一次野营了三个多月后，有一天，在离我家窝棚不远的地方，停下一辆听大人们说是一种叫铁牛的车，从车上下来了两个大人，他们和我的父母一道将我家的窝棚拆除，将一些家具装上车，因车斗太小，许多家具实在无法装下。临走时，我的母亲用她那双粗糙的双手，再一次挨个挨个摸了摸那些她不知摸了多少遍、如今只得遗弃在主坝上的柜子和坛坛罐罐，流着泪，一步一回头地爬上了铁牛。 伴着隆隆的轰鸣声，铁牛在布满泥沙的公路上奔跑起来。一家人拥挤在颠簸摇晃的车斗里，双手紧紧抓着冰冷的车斗，眯着眼望着车后扬起的滚滚尘烟、以及铁牛奔跑时从烟囱中不断冒出的浓浓黑烟。一路上，除了母亲不时传来叮嘱我们抓紧车斗的叫喊声，再也没有一个人说话；心中，都在想着前面那个不曾谋面的柳山湖、那个一无所知的家……
2017年4月11日写于赤壁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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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12 10:1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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