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斗会场设立在学校院里,蒲苇和其他几个同学,把一张破讲桌搬到教室门前,又拿了几个小凳子放好,就算布置好了主席台。
老师,你坐哪里?蒲苇高兴地问,他之所以敢这样问,是因为老师很看重他。老师看了一眼蒲苇,身子哆嗦了一下,苦笑着,进了宿舍。
八点钟的时候,人们从不同的地方聚集在院里,有百十几号人。
这个山区比较特殊,住户散洒满山,东坡西坡,前山后山到处都有人家。圪坨寨居住的户数最多,有十七八户,其次是后山的马兰村,有十三四户。圪坨寨坐落在山前,脚下是一片宽阔、平坦的河滩。河滩生长着茂盛的蒲草,一年四季倒流着一股溪水。靠着沟底东边有一条弯弯曲曲,坑坑洼洼通往山里山外的土路。解放后,政府将这些零散的村子整合为圪坨寨大队
参加会议的人都是被圪坨寨村口大柏树上的铁钟吆喝来的。那钟声宏厚而深远,远听就像一个老人在云里叹息,近听就像山洪在沟谷里咆哮。拉钟的老头,在抗战时期就是一个报消息的人,据说还吃过小鬼子的一颗枪子,至今身上留着疤痕。
几个民兵三锤两下把一条用墨汁书写着“批斗恶霸地主婆大会”的横幅挂了起来了。
一个中年人走上了主席台,大声呼喊着,大家不要吵吵了,现在开会。
蒲苇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讲话的人,人们叫他齐主任,是村委主任,具体名字蒲苇就不清楚了。他用不友善的眼光看着齐主任,脑袋一片混沌。
齐主任话音刚落,两个民兵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走上台来。这女人,细高个子,鹅蛋脸,尖下巴。一条裤子又破又乱,有几处张着嘴,露着肉。穿着一双破鞋,没穿袜子,脚丫子还有几个伸在外面。头上戴着一顶高纸帽,帽子上竖写着一行字,恶霸地主婆。脖子上吊着一个大牌子,牌子上写着王巧丽,名字背着一个大红叉。
蒲苇的注意力马上转移到这个女人身上,眼里喷着愤怒的火。
老师也被一个民兵押了出来,胸前也挂着一个大牌子,只是老师的名字王儒生没有打叉。
蒲苇的心里窝着火,老师是多好的人啊,满肚子的墨水,懂得道理,对孩子们像父亲一样严厉而关爱。他和蒲花的名字还是老师给取得呢。齐主任咋把老师打入恶毒女人的同类?
换桃作为苦大仇深的代表,被齐主任叫上了主席台,她又怕又羞,看着齐主任,问,你让我说啥?
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换桃背着蒲苇爬过了一道山梁,来到了马兰村。推开了一扇厚重的红漆大门,径直走了进去。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五间正房,崭新瓦亮,门窗都用红油漆过,辉映着阳光。出檐的椽头还画着白圈圈,中间点着黑点,像白眼圈鸟儿的眼睛。蒲苇看的眼睛都发直。
母子二人走进当院,没防着,一条大黄狗呼地一声,朝她们冲了过来,换桃迅速抱起蒲苇边喊边躲。大黄狗很凶,一下子将换桃扑倒在地,蒲苇压在换桃的身下,大黄狗叼下了换桃小腿肚子上的一块肉。
一个女人扭捏着浑圆的臀部出来了,脸色白净,头发乌黑,个子细高,着一身红衣,光彩照人。狗见主人出来,更凶了,再次咬住换桃的裤脚,撕扯着,那女人声音柔柔地喊开了大黄狗,乜斜着眼睛,说,活该,你们这些讨吃子,自己懒得动,就指望别人养活,让狗咬也是活该。
换桃又看了那女人一眼,心里慌张,赶紧低下头。那女人说,血流院里不吉利,快擦干净,别给我家落下晦气。
换桃跪在地上,不敢再抬头,拿破乱衣袖,迅速擦干净了地上的血,抱着蒲苇急忙离开。
换桃腿上的伤疤和跪在地上擦血的动作,在蒲苇幼小的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蒲苇想到这里,牙关咬紧,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换桃为难地摇摇头,对齐主任说,不是,不是你说的那样。
换桃悄悄瞅看了王巧丽一眼,那衣服,那脸面,和当年完全判若两人,看来人在落魄之后都一样。
“嗷”字就像一枚钢针,刺着蒲苇的心,他不由得抽蓄了一下,紧张成了一团,紧紧抓着蒲花的手。
蒲苇和蒲花没有爹,爹早在他们未出生前就被鬼子打死了,一同被打死的还有他们的两个哥哥,换桃经常给他们讲这个悲惨的故事。从那以后,换桃孤寡一人,靠乞讨维生。后来就有了蒲苇,再后来就有了蒲花。
那年夏天。一个黄昏,黑幕还没有完全拉下。换桃领着蒲苇乞讨回来,走到河滩的蒲草丛前,忽然,茂盛的蒲草丛里走出一个男人,瞪着眼睛,横着眉毛,走到换桃的跟前,不由分说将换桃抱住,换桃大喊着反抗,男人一个耳光把换桃打倒在地,然后伸出大手卡住蒲苇的脖子,像提着一只鸭似的把蒲苇提到半空,蒲苇扑腾着腿,喊不出声音来。
换桃屈服了,主动褪下了裤子,露出白白的屁股,爬在一块大青石上。然后,这个男人便站在换桃的身后作那推拉动作,很是干脆,也很是热烈、疯狂。
嗷嗷嗷,那男人隔几天就来到这里和换桃“嗷”一阵子。第二年春天,换桃便生下了蒲花。
蒲花就是眼前这个齐主任和妈“嗷”出来的。蒲苇以有妹妹而高兴,也以有这段历史而耻辱。人们的嘲弄简直是在不顾情面打他的脸。
齐主任狠劲拍打桌子吼喊说,谁要捣乱就把谁按黑五类处理。
换桃乘机想溜,被齐主任拉住手。蒲苇看着妈难受的样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勇气,冲上台去,大喊一声,放开我妈。回头对王巧丽说,你这个坏女人,我恨死你了。说着猛然抓住王巧丽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王巧丽一声惨叫,泪流满面。
群情一下子激奋了,人们举着拳头高喊着口号。齐主任黑着脸,伸出簸箕大的手掌,打了王巧丽一个耳光,又踢了一脚,王巧丽趔趄了一下,王儒生一把扶住。
齐主任发了一通脾气,举起拳头大喊,更无豪杰怕熊罢(罴)。话音刚落,王儒生大声说,熊罴。齐主任气愤不过,抽了王儒生两耳光,骂说,你骂谁放屁?要不是看在你抗日有功的份上,单凭你这句话就让你蹲几年大牢。
蒲苇挡在王老师面前,眼里充满了愤怒,横眉对齐主任,说,你不能打老师,你是混蛋。
王儒生因为“念罴”,把自己念进了和王巧丽同一间幽暗的牛棚。
王儒生被关在牛朋里,蒲苇和同学们没有了老师,学校只好临时放假。齐主任让算卦先生二阴宅去教书。二阴宅自从破除迷信、打倒牛鬼蛇神以后,不敢再搞那些骗人的把戏了,服服帖帖地在队里参加劳动,接受改造。二阴宅不敢违抗,就去了学校,结果连拼音字母都不认得。二阴宅进了教室,蒲苇就领着一帮同学,大声喊,打倒牛鬼蛇神。二阴宅没办法只好自动放弃,说,小儿煞,难管。
一天,换桃找到了齐主任,说,把王儒生放出来,让他教书。误啥也不能误娃们识字。齐主任支支吾吾的。换桃说,蒲花得念书,你想让她和你一样当睁眼瞎?你不心疼俺心疼,你以为你放完那灰水就没事了,蒲花的事你还得管,要不俺就给你送家去。
齐主任只好钻进牛棚去和王儒生谈,首先问的就是那个“罴”。王儒生的条件是把王巧丽也放了,齐主任点头应允。
嚼舌头的人们嘲笑换桃寡妇养孩子,换桃还有些理直气壮,寡妇咋就不能生孩子了?谁这样规定的?这大山里,啥丑事没有?小叔子钻嫂子裤裆的,公公抱儿媳妇白屁股的,叔公偷摸侄子媳妇奶头的,借种的,败坏伦理的事情多着呢,寡妇养孩子有啥见不得人的?
近日来,换桃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身子骨有时发软,经常冒虚汗。她担心自己不知哪一天会突然倒下去,心里怕怕的。她也不知道为啥来找王儒生,只是觉得王儒生是个可靠的人。
王儒生在煤油灯下批改完作业,刚吹熄了灯,钻进被窝,眼睛还没闭上。就听得门“吱呀”了一声,王巧丽鬼一般地从门缝钻了进来,披散着头发站在地上,王儒生以为是鬼。
王巧丽拿起火柴,点燃了煤油灯,看着王儒生瑟缩发抖的样子,讥笑着说,看把你吓的,当年那公子哥的胆子哪儿去了?说着就上了土炕,坐在王儒生怀里,王儒生怜惜王巧丽的娇情,揉捏着那两只软乎乎的大奶,问,想我了吧。王巧丽说,想你个头。我有重要事和你说。
站在窗外的换桃,听着二人的对话,神经紧张,心跳加快,落荒逃离。
黄昏时分,换桃和两个孩子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一把草一把草地喂羊。羊儿是纯白色的,很温驯,香甜得吃着蒲苇割回的嫩草,还不时咩咩几声,表示对主人的谢意。
换桃近日身体越来越虚弱了,人瘦了一圈,一股风就能把她吹走,蒲苇心疼妈,说,我这么大了,能养活你和妹妹了。我和齐主任去说,给队里的牲口割草,能挣大工分,一天能够十几个工分。蒲花说,我也和哥哥去,我也能割草,还能帮哥哥背草。
真是妈的两个宝贝疙瘩,懂得心疼妈了。妈还能挣工分,又不是不能干活。你们只要好好认字,妈就放心了,再苦再累妈也高兴。
这头倔驴,我得把他找回来。换桃临走时,吩咐女儿,饭在锅里,吃了上学去。蒲花说,我也不上学了。“啪”,换桃在女儿身上轻轻拍了一巴掌,说,你要再搅浑,看我打断你的腿。
蒲苇兴奋极了,肩上搭着一根盘了好几圈的绳子,手里拿着磨得铮亮的镰刀,嘴里哼着《打靶归来》的小调,脚下生风,顺着一条盘曲如蛇的土路向山上走去。
这条路再熟悉不过了,是孩子们上山割草和大人们去沟里打柴的要道。蒲苇和那些土混混的孩子们经常来这里玩耍打闹,看野鸡,摘野果,打酸刺。
二黑蛋拿着放羊鞭子过来了。蒲苇问,放羊好不?二黑蛋说,挺好!蒲苇问,有啥好?二黑蛋说,一年队里给划3600工分,每天有人管三顿饭,挺好的。我爹说,挣多了工分,攒下钱给我娶媳妇。蒲苇说,多少工分能娶一个媳妇?二黑蛋摇摇头说,不知道。二黑蛋说完走了,蒲苇向山下跑去。
换桃蹒跚着脚步,吃力地攀登着山路,眼前一黑,脚腕一软,滚落在一个草坑里。
蒲花正在家里生闷气,门被人推开,王老师进来了,问,你们咋不去学校?你哥呢?蒲花低下头,手捏着衣角,流着眼泪。王老师问了几次,蒲花还是摇头不说话。王老师看看四周,墙壁漆黑,破窗破户,心里咯噔了一下,说,我那里有些麻纸,你跟着我取来,把窗户糊糊。蒲花从王老师那里拿纸的时候,把妈病了、哥哥割草的事儿和王老师说了。王老师说,难有你哥哥的一片孝心,真是个好孩子。说完,拿出一个袋子,说,这是点白面,拿回去给你妈吃。又掏出两元钱说,拿着给你妈抓药喝。
蒲花进了家,刚把面袋子放下,大门就被人撞开,王巧丽背着换桃进来了,把换桃放在炕上,安顿睡下,对蒲花说,你妈晕倒了,你看着,我去叫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