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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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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6 15:08: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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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微醺 于 2017-1-17 10:47 编辑


       “我是蛇,服从为你发声的愿。”

(一)
       她一直想,该如何开始这个故事。
       难过的时候,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平静的时候,又好像不值一提。跨过去,也许变得更好,也许不——她已尽力。
       好了,就这样吧。

(二)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耀眼的光晕散落,一簇一簇,从天空的乌云处崩裂。天色昏黑,狂风摇曳,那光亮划破天地。霎时间奔雷滚滚,响彻耳际。她迎着风,慢慢走着。一弯又一弯,渐渐走到山顶。
       回过头,群山皆在脚下。乌云压顶,使人窒息。竹林瑟瑟,树影潇潇。十里林坡,九疑并迎,似有神祇降临。她把目光投向远方,山是泼墨一样的色泽。从无尽山峦处,收线,收线,看向眼前。树巅上起伏着一片奇异的光晕,悠悠然蔓延,随着视线一点点洇开。
       那是几畦稻田。由平整的山包开拓,参差并落,泛着鲜活的绿色。一条小路蜿蜒而上,路旁立着一棵老树。赤裸着,没有一丝绿色。枝条稀疏,由结点往上,至顶方见些许,乍眼看,似幼童毛发,忍俊不禁。半腰处,剥落皮肉,又露出铮铮骨骼,苍茫迥劲,令人不敢轻视。
       于是天作笔,一画成。
       她想象着,闭上眼,假装自己手执画笔,开始作画。先是一抹白色,光晕耀出的白,再是墨色,乌云和远山的墨,然后猝然落下烟火,嵌入人间颜色,稻田,小路,老树……
她的心中恍然升起一种错觉——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这样做过。走过这条路,看过这座山,在暴雨来临前画下一川山色。那时她也是这样,被这奇景眩晕了,诱惑了,沉迷了,       不知今夕何日,亦不知身处何方。
      仿佛自一场大梦醒来。
      到家时,瓢泼雨下。
      父母照例不在。他们是她光阴处的一个缩影,像长在密林里不知名的潮湿植物,阴暗泥泞,久久不见阳光。她不觉得有什么,习惯比她想象得容易。
      暗色的房屋里,募然升腾起一股霉气,那气味儿绕在她身上,慢慢钻进血液,使她整个人都萎靡起来。
      她想,我该出去。
      于是她找到大林。大林疑惑地问:“你行吗?”
      她皱眉:“我怎么不行?这些山我哪里没去过?”
      “不,”大林急忙说:“不是,我是说……你家里人让你去吗?”
      她微微一怔,随即不耐烦道:“你问这做什么?反正我外婆也管不了……好啦好啦,你还去不去?不去我一个人去!”
      “好好好,我去,到时候你别后悔。唉……”大林望着她,眼里满是担忧。
      她走在前面,面无表情。
      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停下来,望着前面出现的一大片麦田,问道:“我们村谁种了这么多麦子?”
      大林道:“别管了,你不是要去找你爸妈吗,快点吧,天黑了就不好找了。”
      她扯下一截狗尾巴草,无奈道:“我们是坐车去好吧?”
      大林没理会她语句里的微妙,径直拉着她跑起来,一拧身钻进麦田里的小路,熟练地奔跑着,边跑边大声道:“这儿离火车站还远着呢!不知谁说自己路熟,绕了半天也没走多远,还不是要我来抄近道!”
      她露出隐秘的笑意。没再说话。
      麦浪掩映下,一切了无踪迹。

(三)
      阳光照耀下,热气宛如实质,灼得人皮肤生疼。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火车驶了一夜。她睡得浑身酸痛。动动脚,腿上似乎压着人,她不奈道:“大林!快起来!”
      大林睁开眼,嘟囔道:“姐姐最讨厌了!我都没睡好呢!”
      她搬开行李,从袋子里取出水和饼,掰一块儿塞到大林嘴里,恶狠狠道:“快吃吧!”
      大林撇撇嘴,嚼了两口囫囵咽下,嚷嚷道:“我要吃方便面!”
      她把沾了水的帕子往大林脸上一糊,边揉搓边道:“好啦!马上到地儿了!咋们的钱都拿来买票了,你就忍忍吧!火车上东西也不便宜。”
      大林直哼哼,叫了两声,气呼呼道:“你还说呢,昨天跑那么慢,票都没了!就只能买站票,真是花钱买罪受!”
      “好啦,别抱怨了,到地方了给你买好吧。真是……”声音消下去,断在大林可怜兮兮的目光里。
      火车对她来说是新奇的。尤其是窗外的景色。深山里没有这样的广阔平川,也没有望不到头的土地,仿佛将整个世界铺陈在眼前。光是看着,就怦然心动。好像有声音在说,来呀,来呀——媚眼如丝,勾魂夺魄。
      大山是沉静的,无言的。保护着,也屏蔽着,愚昧又善良。她不止一次的想,如果生在平原,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那样开阔的地方,是不是容易忘记所谓的龃龉。
      但火车远比那些东西诚实得多,她想,起码这扑鼻而来的混合型味道不会骗人。她皱着眉,看周围人唾沫翻飞地聊天。大腿的麻意好不容易褪去,困意却又袭来。昨晚睡在行李上,断断续续被走动的人惊醒,一夜难以安眠。难为大林还能睡得跟猪一样……想到这儿,她不禁笑出声来。
      一旁靠窗的大林扭过头,眼神迷蒙,像刚从无边美景里挣脱,轻轻嘟囔出声:“姐,你笑啥呢?”
      她眼波一转,收了笑意,严肃道:“没什么,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情。”
      大林委屈道:“哦。”
      下车,转大巴,一根冰棍撑了五六个小时。再坐三轮,颠簸半小时,下车,又走了半小时。
      然后她看到梦里的房子。
      长在小山坡一样的丘陵上,自上而下,现出一道道规整妥贴的“一”来。每道“一”里,所有的房子都只有一层,皆是红砖平顶,围墙带院儿,一个紧挨着另一个。在高度相差无几的房顶上,大林都可以从第一家蹦到最后一家。
      丘陵起伏的浪里,翻过小山包,眼前是一片金色的海洋。无边无际的麦浪。从脚边一直延伸到肉眼可见的尽头。风吹过,波涛涌。黄酥脆,千金卷,层层复层层。
      “好美……”不知道呆愣了多久,大林的声音忽然传来,她募地清醒过来,毫不留恋地转过身去,对犹在赞叹的大林道:“走吧。”
      到家的时候,临近傍晚。昏黄的阳光将她的身影无限拉长。她立在一扇门前,久久未动。
      大林道:“敲门呀,你爸妈不是住这儿嘛。”
      她低下头,看不清表情。良久,她道:“你相信这世上有实现心愿的东西吗?”
      “这个不好说呀,唔,要看你许什么愿了。”
      “那么,你是相信的了?”
      “差不多吧,不过,嗯……”大林歪着头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是呀,我早该知道的……”她忽然毫无征兆地笑了,笑着笑着,又流出泪来:“美得像梦一样的东西,从来就不会是真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的面容忽然扭曲了,抬起头来,眼底交织的千种色彩,全都恶狠狠地射向大林:“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内心深处的愿望?”
      夕阳下,大林的脸上闪过一丝裂痕,似是无奈地叹了声气,然后开始在斑驳的树影里褪去一张张人皮,从邻家小伙到卖票大妈,从靓丽女郎到乞讨大爷,每一张皮都是这路途上嬉笑怒骂的某个人,从始至终,“他们”脸上都挂着那副天真的笑容。最后一张皮下,是她总寻求帮助的“大林”,只是现在却摆着狰狞的蛇尾。
      “大林”注视着她,眼里的竖瞳时隐时现,良久,在她撑不住快要晕过去的时候,忽然笑着游了过来,吐出腥红的蛇芯在她耳边道:“你忘了吗,我可是大林呀。”

(四)
      她从噩梦中醒来,浑身是汗,疲惫不堪。只记得梦里有十分可怕的东西,仔细回想,却又什么也不记得了。可那种被盯上的感觉却记忆深刻,湿腻腻的,冰冷的视线,令人恐惧得作呕……
      她摇摇头,不敢再多想。径自走出门,一路无人,她渐渐发现了不对。
      这里……她曾经来过。
      这还要从她十岁的时候说起。
      那一年的夏天,母亲带着她踏上火车,从江南一路行到蜿蜒的大山深处。前几天,她满心欢喜,上山下河,乐不思蜀。直到有一天,她忽然意识到父亲已经许久未曾出现了。
      可怜她受母严教,木讷寡言,只知听从,不知反抗,虽心怀忧虑,一时却也不知如何问起。只是日渐沉默。
      后来的那一段日子十分模糊。
      父亲从江南赶来,先见了身在学校的她。拿了她最喜欢的冰棍,摸着她的头笑眯眯道:“囡囡,爸爸去接妈妈,然后我们一起回家,你乖乖在这儿等着好吗?”她点点头,露出怯怯的笑,兴奋又担心。父亲温柔地笑笑,转身赶去外婆家,留下一个高高瘦瘦的背影。
      她当时还不知道,那是父亲与她的最后一面。
      身处异乡,独自住宿,陌生环境,言语不通,她越发内向。父亲一去没有消息。母亲也只字不提。那些江南的麦浪,渐渐在大山里隐去,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她越发地爱做梦。却从来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悲伤和沉痛对她来说还没有具体的概念,可她已隐约领会到别离的苦楚。于是开始漂浮不定,犹如绽开的绿芽猛然被人拔去了芯儿,外表看鲜活程亮,唯有她自己知道,里面其实早已空无一物。
      可惜那时的她也不懂。
      她只知道,软糯糯的妹妹,温温柔的爸爸,都跟她没有关系了。
      事情发生的契机,是在几年后的一天。
      那一天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蝉声躁响,静水深流,青峰绵延,山高路远。她嬉笑着和朋友们回家去。几个人兴致一起,就想比看谁先到家,她不甘落后,听完口令就冲了出去。最后成绩没有决出来,反而是平常一个多小时的路只用了四十分钟就到了。
      到家的时候,外婆还在做饭。看到她,先是一愣,然后笑道:“这个星期你回来得倒挺早。”
      她吐吐舌头,眼珠一转,老实道:“我饿了。”
      外婆叹口气,严肃道:“今天有人要来,你先出去玩会儿,一会儿等人来了再吃饭。”
      她“喔”了一声,就出去了。
      正午的太阳毒辣无比,她索性溜到樱桃树上,找到熟悉的位置躺下。树荫掩映间,微风轻抚,红润的樱桃触手可及,她眯着眼,躲过细碎的阳光,有一颗无一颗地摘下来吃,嘴里满是甜腻。
      恍惚间,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她睁开眼,躲在树上偷偷看去——是母亲!她开心得想要蹦下去,却在看到母亲身后的人时生生止住。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她努力想从那人身上找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反反复复,却只是:没有,没有……猛然间,她听见他朝外婆叫道:“妈!”
      于是,脑海里最后一根弦就这样断掉。
      当晚,忆不起如何开始,当她有意识时,她已经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那里仅有一条路,路上空无一人,两旁却有无数个房间。她就站在这条路的开始,极目远眺,只看见浓墨一般的黑。
      她转过身来,即刻被震撼——那是一条大蛇。身宽五丈,扁头红芯,身披鳞甲,蜷柱而卧,不知绕柱几轮,亦不知其身几长,虽为俯身,却仍是睥睨姿态,巨眼里依稀可见竖瞳,猩红可怖,蛇芯吞吐间,獠牙若隐若现,锐利难当,似在瞬息间便可夺人魂魄!
      她彻底傻在当场。良久,她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你……不要吃我……”只一句,再想开口,却是颤颤不能言。
      那大蛇似乎觉得有趣,只一味注视着,也不见有任何动作,直到看到她闭上眼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样子,这才吐着芯子开口道:“吾乃汝之执念所召,汝有何愿,速速说来!”
      她颤声说:“你能不能……变成人的样子……”到后面声音小得自己都快听不清。那大蛇却只是稍一愣神,就化作了人类模样。
      那厢者,只见光芒一闪,现出一人——冠带玉面,素衣青衫,行如新月拂柳,静若九天银河;眉目流转间,顾盼生辉,举手投足间,风流无限;盈盈行来时,忽而一笑,恰如星子落凡尘——端的是风华绝代。
      她看得脸红心跳,却舍不得移开视线,嚅嚅道:“你可是哪一路神仙?长得这般……额,”一时竟不知如何形容,末了叹道:“这也太妖孽了……”
      那“人”温和道:“吾不敢称神,却也非为妖孽,仅以尔等执念为食,生长幻化而出,亦受执念所召,为尔等实现愿望罢了。此身此形此地,皆乃汝心之所化。”
      她听了,有些汗颜:“没想到我还挺重口……不过这样说来,你算是执念成精吗?”
      “斯无不可也。”
      “那个,你叫啥?”
      “吾自化形来,未有名姓,今与汝初见,甚为欢喜,嗯……望汝赐名。”
      她想了想道:“那就叫你大林吧。”
      “何解?”
      “好记。”
      “……”
      她心虚地转过头,严肃道:“你不是说帮我实现愿望吗,我的愿望只有一个,那就是世界和平。”
      大林认真道:“汝之愿仅可以执念为媒,化作万千梦门,而后凭真身入内而行,解因果,成良愿,影射现世。且只在已身,无关他人。亦不改前尘,不入后世。”
      她眨眨眼:“技能这么惨?那我再想想吧。不过我能先提个建议吗?”
      “可。”
      “你能试着说大白话吗?听你说话有点累。”
      “可……额,”大林摸摸鼻子,转而摇头笑道:“汝之命,莫敢不从。”
      她翻翻白眼,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林也挨着她坐下。
      一时静默无言。
      光阴在此刻似乎静止。就在大林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只听她低低道:“我很累。不是那种身体上的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感觉自己轻得很,像一根草,一撮灰,稍稍用点力就散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要说我有多悲伤,呵……那纯粹是骗人。没有了谁,日子都照样过。可我有时就是恨哪,怨哪,不甘哪,总觉得我本来不该是这样的……我应该是更好的,温暖的,完整的……怎生生落到这步田地呢?都弃我……都欠我……叫我怎么想得通?”
      她忽而放声大哭起来,含糊不清道:“我……不是……不是不想,是不敢……我失去了……再也不敢随便爱人,更不愿意交以真心……所有人都活在现在,只有我活在过去里……”
      慢慢地,她似是发泄够了,一抹脸,边抽噎边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叫你听些莫名其妙的抱怨。我想好了,我希望自己不要那么懦弱,总是一味逃避。我想拥有重新生活的勇气。”
      “好,”从头至尾,大林都温和地笑着,声音越发温柔:“不过你要注意,入梦时你的记忆和梦境都是错乱的,而且都是你心底深处的执念,所以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反抗这些梦境,除非执念破,否则你就会永远困在梦里了。到时候我会一直跟在你身边——你会记得‘大林’,却会忘记我的真实身份——我会随机应变,看你解决得差不多了就恢复你的正常记忆,这样你就能出来了。”
      她一一记下,然后信心满满道:“我们开始吧。”
      大林却忽然僵了一下,似是有些别扭,还习惯性地说了句古语:“汝且闭眼。”
      她疑惑地闭上眼,在一阵细碎的声音过后,只听大林带着羞愤的声音传来:“好了,你可以睁开了。”
      “……”一条硕大的蛇尾正横在她的眼前。
      上身人形的大林羞涩道:“只有蛇形时,我才能施展幻术。可你又害怕我的真身,所以……”
      这可真是……好办法,呀。在踏进入梦的一扇门时,她如此想道。

(五)
      “喂,醒醒!快醒醒!”
      她迷糊道:“大……大林?”
      “你还知道是我呀,”大林没好气道:“我不是说不要反抗吗?”
      “你不能对一个失忆的人要求太多。再说了,能被我怀疑说明你的梦境造得还不够好……”最后一句话终是不敢大声。
      大林却没管那么多,只听见她第一句话就气得吼开了:“大姐,你只是记忆错乱不是失忆好吗?你知道你有多危险吗?要不是我一直跟着你,在最后关头强行恢复了你的正常记忆,你在现实里就会永远沉睡了!”
      她默了一下,终于诚恳道:“正是因为不容易,所以我才召来了你不是吗?我知道我的执念很深,再加上一切错乱,我又如何得知我所知的究竟是真的还是又一场幻梦呢?幸好有你……”
      大林叹口气,终于恢复了淡定:“那你还打算入梦吗?这都多少次了……我真怕你熬不住。”
      “不了,”她淡淡道:“这一次如此惊险都没有成功,看来我的愿望是很难实现了。而且我见你施法越来越困难,说明我的执念越来越少了。这样也很好,”说着她看向大林:“不是吗?”
      大林回望着,透过她的眼,仿佛看到了无数画面: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漫山的树,刻着纹路的石头,蜿蜒的河,泼天的云霞,落单的白羊,展翅欲飞的蝶,泛着荧光的蘑菇,尖嫩的笋,胖胖的脚丫,红红的笑,一大一小……
      她愣愣地回想着当时大林的眼神,竟宛如隔世。
      忽然,她感觉在这无数的房间无数的梦境里,自己就像大海里一条漂泊的小船,悠悠荡荡,悠悠荡荡,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有一种莫名的无助。
      她又慢慢想起来,距上次到这里,已过十年。
      那次她回去后,第二天就搬去了新家。
      在更高的山上。常年狂风大作。土筑的屋子里总有一股阴暗的霉味。一切好像又是新的开始。她学着叫那个人“爸爸”。然后她有了一个弟弟。似乎像是补偿。又是一家四口。
      只是更加孤单。旧友太远,新朋太生。父母外出,老人少语。往家走的日子,忽然就习惯了一个人,坐一小时车,然后步行穿过整座山林,见识四季的美景。夜里害怕了,就看看星辰。伤心难过的时候,她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暂时的。一切都埋在心里,铺在纸上。久了,连情绪都淡化。唯有对着文字,才有喜怒哀乐。
      有一天,她看着母亲,想要倾诉些什么。张了张口,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哑了。
      只会说该说的话,却永远发不出自己的声音。
      很多次,她都想说点什么。在被人占了位置无理相待时,在想念母亲落下眼泪时,在被人误解百口莫辩时,在突然生病无人发现时,在距离母亲只有一米时……千言万语,堵在喉间,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她终是什么也没说。他们早已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可她还是有所期待的。对家,对爱,思慕甚深,犹如渴水的鱼。一个人要永远防备着,该多累。她慢慢卸下心房。疲累的时候,也有了归心似箭的心情。
      她记得,那天下了暴雨。
      她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暗。天地如画,很是壮美。她以手作笔,细细描绘。许久才离去。
      没想到母亲他们会回来。像梦一样。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晚饭,围炉笑谈。屋内火光四溢,其乐融融;窗外大雨倾盆,惊雷阵阵。
      然后是一场噩梦。
      她在里屋看了一会儿电视,出来时,客厅一片狼藉。她一眼就看到了母亲。站在碎片中心,发丝散乱,涕泪涟涟,神情激动,吼声震天,周围一群人抓着她,禁锢住她的手脚,她反过来捶打自己的胸膛,哭得撕心裂肺。
      那一瞬间,她的头脑空白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她甚至在想,我在哪,我现在该做什么?所有人都有条不紊,劝架的劝架,开导的开导,陪哭的陪哭,暗笑的暗笑,唯有她,像是跑错片场的演员,手脚怎么摆都不对。想要挤出眼泪,却只觉得滑稽;想要帮着骂人,却又缺乏火候;想要开口劝慰,却悲哀地意识到——她早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当和谐一旦被打破,你就会发现,裂痕无处不在。
      她忽然明白,人世间没有非黑即白的事。纯粹的净土只存在于想象。一个人有多少良善,就曾生过多少恶念。区别只在于选择为恶还是为善。即使这样,却依旧不能说服自己。
      母亲的付出,初始是甜蜜,然后是压力,转而为动力,最后却变成了枷锁。锁住她所有开口的话语。她总是听着母亲一遍一遍诉说自己的苦楚,一遍一遍表达对她的期望,或者失望。那感觉就像拿着一把小刀一刀刀割上心来。
      有时听着,恨不得立即死去。
      她的爱,初始孺慕,然后钦佩,转而为感激,最后变成夹杂着恨意的愧疚。那愧疚如山如石,不可计量,不能转达,只能压在心上,压下所有出声的表达。
      她不敢哭,不敢笑,不敢病,不敢懒,更不敢死。
      情绪看着是淡化,其实却是隐藏。如同后劲足的烈酒,当时的醉感被无限缩小,甚至没有感觉,可过了许久却慢慢觉出味来,酸甜苦辣齐上心头,最后一泻千里,昏头痛醉。
      于是她入了梦。却不再沉迷了。
      她的眼神渐渐清明。
      不知何时,大林出现在她背后,意味不明道:“这次你可出息了。连我的幻术都困不住你,你不打招呼就入了梦,又差点毁了这个梦,看似破了执念,可是又没有记起我,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什么……”
      她转过身,打断了大林的话:“我知道了我真正的愿望,”大林疑惑地“嗯”了一声,她却不理会,继续说道:“你骗了我。入梦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是延缓执念爆发的时间而已。”
      她定定地望着大林,忽而嘲讽一笑,冷声道:“你依执念而生,自然听从拥有执念的人,但那是在那人还未被执念吞噬之前!你一次次诱我入梦,看似是为我实现良愿,实则是想让我深陷其中,一次次加深执念,为你积累食物,直至我再无用处,最终被梦境消弭!”
      大林沉默了。那张永远微笑的脸上忽然显出晦暗难明的神色,终是叹道:“你待如何?”
      “我刚说过,我知道了我真正的愿望,”她咬咬牙,狠心道:“汝既奉吾执念而来,当听吾命起誓:必将倾汝之力,偿吾之愿,否则魂飞魄散!”
      “我发誓:我将尽全力帮你实现愿望,如违此誓,即刻魂散烟消。”

(六)
      “你知道的,我从没想过害你。”
      大林有些难过地说:“就算我是蛇,也是一条好蛇。”
      她露出隐秘的笑意,对着大林镇定道:“我知道啊。”
      “那你还……”
      “这不是让你早点结束我这个执念委托人嘛,”她摆摆手,无所谓道:“就你那老实的性格,要不是你故作凶诡,恐怕没人会怕你吧。你一天工作多忙啊,要化出不同的形态去不同人的梦里,一个梦一个梦帮人消除执念,还要撒谎说是可以帮他们实现愿望……我就不给你添乱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可以帮你实现愿望!”大林急道:“再说了,你的委托虽然结束了,可是你的执念还在,既然你还相信我,那我就应该继续带你入梦的!”
      她无奈道:“好啦。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从头到尾都不相信那些梦境。比起那些虚无的东西,我更相信我自己。”
      大林败下阵来,却还是忧心忡忡道:“你行吗?”
      她失笑,随即认真想了想,然后道:“我知道,我的心上有一个伤口,在最容易治愈的时候,我得到的是敷衍和冷漠,于是它慢慢化为荒芜的黑洞。所以,后来我势必要用很久很久的时间,来一点点填补它,或者在里面种上爱的种子,积攒足够的阳光让其发芽生长。这个过程很难,很痛苦,但也很快乐,很幸福。我明白,这一生我都无法松懈。不管怎样,我已经在行动了,不是吗——我终会变得更好。”
      大林没有再说话。只在眼角慢慢流下一滴泪。
      许久,在她即将跨入现实时,忽然喊道:“那么,再见了!”
      她回过头,露出灿烂的笑,挥手道:“再见!”

(七)
      有时候像是突然从梦中醒来,那么长的光阴都没有着落。
      那时,她看着母亲,总感到既厌烦又依恋。就像一条大蛇蜿蜒的红芯,缠绕着,吞吐气息,不死不休。
      夜里,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说:“我是蛇,服从为你发声的愿。”
      她接着说:“汝是蛇,服从为吾发声之愿。”
      然后虔诚匍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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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6 21:18:09 | 显示全部楼层
长在小山坡一样的丘陵上,自上而下,现出一道道规整妥贴的“一”来。每道“一”里,所有的房子都只有一层,皆是红砖平顶,围墙带院儿,一个紧挨着另一个。在高度相差无几的房顶上,大林都可以从第一家蹦到最后一家。
      丘陵起伏的浪里,翻过小山包,眼前是一片金色的海洋。无边无际的麦浪。从脚边一直延伸到肉眼可见的尽头。风吹过,波涛涌。黄酥脆,千金卷,层层复层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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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诗友赏评,我也很喜欢这个场景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7-1-17 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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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6 22:30:32 | 显示全部楼层
她一直想,该如何开始这个故事。
       难过的时候,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平静的时候,又好像不值一提。跨过去,也许变得更好,也许不——她已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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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诗友莅临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7-1-17 1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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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6 22:32:08 | 显示全部楼层
大山是沉静的,无言的。保护着,也屏蔽着,愚昧又善良。她不止一次的想,如果生在平原,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那样开阔的地方,是不是容易忘记所谓的龃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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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冬安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7-1-17 1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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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6 22:34:26 | 显示全部楼层
忽然,她感觉在这无数的房间无数的梦境里,自己就像大海里一条漂泊的小船,悠悠荡荡,悠悠荡荡,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有一种莫名的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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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鼓励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7-1-17 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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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7 10:51:29 | 显示全部楼层
梁山好汉 发表于 2017-1-16 21:18
长在小山坡一样的丘陵上,自上而下,现出一道道规整妥贴的“一”来。每道“一”里,所有的房子都只有一层, ...

谢谢诗友赏评,我也很喜欢这个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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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7 10:52:12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水之湄 发表于 2017-1-16 22:30
她一直想,该如何开始这个故事。
       难过的时候,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平静的时候,又好像不值一提。跨 ...

多谢诗友莅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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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7 10:52:43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水之湄 发表于 2017-1-16 22:32
大山是沉静的,无言的。保护着,也屏蔽着,愚昧又善良。她不止一次的想,如果生在平原,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 ...

祝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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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7 10:53:02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水之湄 发表于 2017-1-16 22:34
忽然,她感觉在这无数的房间无数的梦境里,自己就像大海里一条漂泊的小船,悠悠荡荡,悠悠荡荡,不知道从哪 ...

谢谢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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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7 11:51:05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佳作,分享精彩,问好!祝笔耕快乐!

点评

谢谢诗友,遥祝冬安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7-1-17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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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7 12:00:05 | 显示全部楼层
蛟龙入海 发表于 2017-1-17 11:51
拜读佳作,分享精彩,问好!祝笔耕快乐!

谢谢诗友,遥祝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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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16 12:29:41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佳作,分享精彩,韵美意浓,祝笔耕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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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23 10:47:35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的付出,初始是甜蜜,然后是压力,转而为动力,最后却变成了枷锁。锁住她所有开口的话语。她总是听着母亲一遍一遍诉说自己的苦楚,一遍一遍表达对她的期望,或者失望。那感觉就像拿着一把小刀一刀刀割上心来。

拜读佳作,欣赏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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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23 10:48:45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想到母亲他们会回来。像梦一样。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晚饭,围炉笑谈。屋内火光四溢,其乐融融;窗外大雨倾盆,惊雷阵阵。

欣赏老师佳作!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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