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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微醺 于 2016-11-22 21:43 编辑
写于2015年7月22日
一团火光亮起来。
凄厉的叫声传来，披着黑衣的少女踉跄飞奔，惊颤的眸子里满是泪水，不时回头张望。无数人举着火把向黑夜赶来，像一层又一层密集叠加的蝼蚁，潮水般奔涌。古老的歌谣开始传唱，神秘的音符奏起，高高低低的声音此起彼伏，重复不变的歌词，庄严阴森。仿若咒语的吟诵。鼓声骤起。晨光拉起熹微的序幕，撕扯下黑夜的一溜衣角。隐隐的白光透过乌云，高耸的祭坛泛起鲜红。少女的血从身体里流出，沿着歌声结成繁复的纹路，圣光之下，牵引到祭坛中央。鼓点狰狞，似无声的邀请，死神之翼从天空攸忽略过。鲜血从少女的头顶溢出，赤红的眸子里狂肆着腥风血雨，墨发飞扬，她猛然叫道：
“啊——”
一夜无梦。汗水张狂地从头皮里渗出，我莫名地感到一股阴寒，浑身顿时一阵哆嗦。天色尚早，模糊间摸到手机——凌晨三点。实在太早。西安的夏夜难得有雨，凉凉的，沁去了闷热。可是再无睡意。睁眼到了天明，又犯困地眯了过去。
惯例地爬起来洗漱，迷迷糊糊间，看见房东的身影。依旧朴素的穿着，白色背心囫囵地套在身上，灰布裤子闷闷地塌着，脚下屐了双塑料拖鞋，也是蓝灰灰的，浑身没有一丝色彩。毕竟年老了，行动吃力，见我还未用完水池，默了一会儿便蹒跚着走开了。瘦骨嶙峋得可怜，看不出是有些家产的人，昏黄的灯光照过来，反倒像一个落魄的老汉。发色是昏黑的，掺杂了些石灰白，面容倒不是十分苍老，不过还是被岁月刻下了深深印痕，已经皱如褶皮。是个顶慈祥的老人。
我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寻常的周末，照例回家，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的欢声笑语。一个陌生却亲切的声音不时传来，操着一口地道的本土西安话，笑声爽朗。推开门，就看见父母和一个老人围坐在火炉旁，相谈甚欢。那老人仿佛从时光深处走来，慈眉善目，满面和蔼，说话抑扬顿挫，腔调十足，带出浓浓的陕西味儿，手里把着一坨收音机，年代颇久，正放着咿咿呀呀的京剧。这等姿态，不禁让人想起上个世纪的人。若他换上一身褂衣短衫，就真是活脱脱一个北京四合院里的老爷子了——整日背着手乱转，遛鸟听戏，一派悠闲，任世事如何熬煮成粥。
可事实上，他确实整日乱转，却是不停地旋转在租房与租客之间，忙得脚不沾地。子女事业有成，却全都不在身边。偌大的房子，自己只备了一间，和老伴住着，简陋无比，权当是临时住所。据说房屋几处，可一天大半时间都呆在这里，许多时候，半夜还能看见他提着手电挨个巡房。无论严寒酷暑，甭管天晴下雨，每日三次清扫池厕，早晚抽水共两次，月底收租收电费一次，雷打不动。
天南地北的租客们，对这老爷子大多是敬爱有加。原因无他，这老人心善宽和，为人爽快，十分负责，还自有一股威严。谁都服他管。租房事宜繁琐，人心难测，家长里短，摩擦不断，他却也能处理得皆大欢喜。收电费房租的时候，他会趁机来租客房里唠唠嗑，絮絮叨叨地，也没人烦他，就听那腔调混京剧，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从一条长廊到另一条长廊，在整栋楼里幽幽晃荡。
可却是走得突然。几乎毫无预兆。
一群人熙熙攘攘地堵在二楼，七嘴八舌，各地方言，喧闹无比。几个汉子推推搡搡，吆喝着往一楼拖下去一个担架，女人们站在旁侧叽叽喳喳。好些人涌出门口张望。楼道里灯光昏暗，屋内电视叫得正欢。我被噪声烦扰，在窗边探出头查看，母亲问我发生何事，我仔细瞟了几眼，也只模糊见到些人影，犹豫着说道：“好像抬了个人下楼，估计是有人急病发了要送医院吧！”立时惊动了父母，父亲窜过来伸长脖子往下看了一眼，惊叫道：“是房东！我出去看看！”母亲也急得满地乱转。楼下的光线亮得惨白，我这才看了个清楚，那担架上躺着的正是房东！白衣灰裤，赤膊赤脚，往日温和慈善的面容僵冷一片，任众人如何折腾甚至将他换到医院急救专用的担架，他都纹丝不动。仿若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又仿若……死人。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尖叫。内心惶恐，却又迷茫，明明一阵心酸，却又流不出泪，只觉万分沉闷。母亲喃喃道：“不是早上还好好的吗？莫不是从三楼摔了下来？这人是房东吧……”有邻居跑过来询问，母亲大概说了，大家都坐立难安。不一会儿，父亲回来了，母亲问：“怎么样？是房东吗？他怎么了？”父亲颤声道：“死了死了，说是房东急症发了死了……在三楼，没人发现……老爷子还在打扫卫生呢！”这一下炸开了锅。左邻右舍全聚了过来，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不会吧，这人好好的怎么会死？”“我看清了，就是房东无疑……”“那脸面，可真够吓人的，我中午还和他说话来着……”“好人没好报啊！”“那以后这房子谁来接管啊……”
……
楼下一片死寂。看热闹的人一层层散去。待到屋里没有外人，母亲悄声疑惑道：“前两天不是说他去医院检查了吗？什么病都没有啊！你上去看过了？”父亲刚灌了几口冰水，缓了缓才道：“怎么不是死了？我没上去看，听旁人说心跳都没了……抬过去护士就给他打了吊瓶，可心跳都没了……反正都说是急症！”母亲心有余悸，叹道：“我只当是这老爷子年纪大了从楼上摔下来了，谁想却是急症……也没什么病啊，精神头儿一直好着呢哇……”父亲接到：“前两天碰见了，他还跟我说他不喝酒不吃肉，身体好着呢！”母亲幽幽道：“我只是觉得，这人死得也太简单了点儿……”父亲摇摇头，噤了声。
我又看了眼楼梯口，顿觉阴风飒飒。头脑霎时清醒不少。昨夜的事历历在目，牙刷在嘴里转了几转，一阵呛咳，我差点一口吞掉牙膏。
神思恍惚。耳边全是房东的“生平”。拼拼凑凑，怎么都不算是恶人。张家租客的电表计时不准，冬日电磁炉电饭锅电烤风一起用却只有几度电，他笑笑，也就只收了那几度电费。李家的租客有难处，几个月没有交房租，他也不催，一个劲儿地叫他们放宽心住下去。王家的租客要回老家，他答应看管财务，每天没事儿就过来看看，一直到人家过完年来了才放松。赵家的租客和他关系好，唠嗑吃酒都一块，哪有空下的租房就留给赵家介绍来的亲戚、友人，半点不嫌麻烦。母亲说，这房东，不是个讨人嫌的，是个顶好的人。
灯火阑珊。不夜的西安，美得让人心碎。那么多悠悠午后，我从他身边走过，却没有认真看过他一眼。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我一定绽放最美好的笑颜。如果我知道时日不多，那么当我再回到那些无意的瞬间，听他用婉转腔调喊道：“姑娘回来了？”我一定会仔细看看他殷切善意的面容，认真听听他热切诚挚的声音，努力记住他鲜活旺盛的生命，虔诚扬起我真心感激的微笑，毫不敷衍坚定无比地应道：“是的，我回来了。”
昨夜下了场小雨。天色妖异。我想起前天下过一场冰雹，短促而激烈，眨眼间消逝得毫无踪影。而横跨这之间的，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死生之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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