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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老城区淮月巷里攒挤着不多的十几户人家。这儿的墙面爬满绿苔,从砖缝里探出几寸长的干杂草,一久便酝酿出似死潭雨水般的独特气味。 巷子经久变迁,两旁林立起低矮的砖楼。最里有一扇黑木门,门上钉着一片门牌:淮月巷21号。 这栋院子里住着一对老夫妻。年逾花甲,生活上也有诸多不便。巷口处向内延伸,阴暗潮湿,排布着密麻的水洼。不难发现,至今还留有门牌的不过凤毛麟角,并且都换上了严实又沉重的黑铁门。像一排瞪圆的眼睛朝着幽暗的老巷投来威严的目光。 有一日夜里风声呼啸。黄昏的细丝雨一直下到夜里都不曾停。淮月巷里充斥着闭塞的腥气和叮咚的嘈杂声。那面黑木门被猛地掀开条缝,挤出一把油黑布伞,风打得伞面剧烈晃动,抖落成千上万的雨滴打湿他窄而破旧的布鞋。他没穿雨衣,半截白皙的腿露在雨中,缓缓颤抖。又继续停驻在一面墨绿的青苔墙前。使劲用手往下抠墙面上湿漉漉的腥臭绿苔。宽平的指甲缝里顿时满是泥垢。当挖开一块较为平整的墙面时,他又捡起地上被雨水冲刷地棱角分明的石块重重按在墙上顺着一种隐稀可见的痕迹似临摹般一次次划深,又不断擦拭。 雨像帘子般涌下来,能很明晰看清那个古怪模糊的刻痕标志。他弯着腰,整个背弓着啜泣起来,和着清脆的雨声。在老巷里显得苍凉,孤寂。 (二) 雨没停。他像木桩立在墙边,撑着老伞。目光里射出一道虚弱的坚定,呆呆立着。像另一个世界的一位老人。 顷刻。巷口晃进一缕漆黑的黄光,向他而来。越来越近。 黄光之上也撑着一把扇。是一个男人。男人对着他喊着比雨更大的声音,罗四爷!雨都泼成河了还出来瞎溜达?瞧您这两只手…… 他只怔在原地,扫了男人一眼。蔑得一笑,不作声了。 男人收了黄光的手电筒。走到他跟前搀着他,他却似孩子一般甩开臂膀。男人笑着赔着不是,又赶紧掏出烟点着塞到他手里,他接过烟就猛嘬一口。看着男人咧起嘴傻笑着。 男人推开黑木门,扶着他踱进去。男人像唠家常一样用平和的口吻又带几分敬意问道,四爷。大半夜的雨大路滑。您犯不上刻意在外头等四奶奶回来…… 他眼中立马闪过一丝犀利的光。叼着烟,努着嘴,老婆子大半夜不回家她还能去哪儿?准是又跟我怄气独自跑出去了。柳树大道上的灯还亮着,伞下的人一茬接着一茬的走着,雨还这么大。我死等在门口,老婆子准能回来…… 男人扶着他进到阴暗的小屋里。黑洞洞的格外静,所有陈设都像一台台无言的灵柩。全屋只有一个角落里闪着光,两点熹弱的光。微微颤动。 两点微光是两支白烛。白烛之上,一张平整玻璃框黑白遗照。遗照上的人灰发老脸,嘴角一闭几乎锁死了所有的温和与慈祥。男人搀着他坐到沙发上,又摸到墙角触到几根香。他燃起三支插到一个木制香炉里。嘴里低声念叨着,四奶奶您都过世大半年了,可怜了四爷他……也不晓得您在那边住不住的惯?乡邻关系怎么样?老寒腿的病有好转了没有……您呐,隔三差五也该回来看看四爷,您说是不是…… (三) 一更天。雨渐缓了。男人又一次亮起黄光,像叮嘱孩子似的安顿了他几句就走了。 不晓得月亮躲到了哪边。地洞似的小房子里,霉腥味疯狂呐喊着,发酵着,隔成一道明确的分界线,与窗外雨中清润的湿气相互排斥。或许面临着一场战役。光与暗的战役。 四爷好多个日夜都不曾安分睡过觉。但他精神充沛,四肢有力。 他也没固定的睡处,随处就寝。可当他一闭眼,那道绿苔的黑墙就扑过来,还有那个深沉的古怪标志。他就惊坐起来,跌跌撞撞跑到庭院里那口满水的红泥瓷缸前面。把头伸进水里,水淹没到胸部。水面上咕咕咕冒着水泡。一分钟……两分钟…… 憋肿了脸他就又冲到那面他又敬又畏的墙下。拔下新添的墨嫩绿苔显现出那个标志,他反复望着,摸着。又蹲下来呜呜地哭了。声音又悲哀又难言。夜并不是太漫长,一人一影和远在云端的孤月。 当年的罗四爷并没有现在的精神分裂症。外人都避着他,说他像个疯子,像个精神病。也只有淮月巷里几个认识他的人敢接近他。 罗四爷在淮月巷里晒了大半辈子太阳了。他最不肯的就是学别人家摘掉带有“旧社会”标志的门牌,他说这样老婆子才能认清自家的老门。他又总逢人就说那门牌是他和老婆子一起钉上去的。 几十年来,淮月巷里的住户频繁更换。罗四爷爱睦邻,总是无偿助人。所以以前的人都念着他的好,平日里敬着他也时常对他都有所帮衬。有个大学生说这个老人才是淮月巷里的活标志! 但他现在失了魂,别人找不回来,他也不央求别人能替他找回来。半年前自从四奶奶被货车轧成稀碎之后,他就彻底失了魂。 旁人见状。小心地问他四奶奶还好吧?眼花病好些了没?他就自豪地摸着自己稀落粗糙的秃顶笑着,都好都好。老婆子忙活做饭呢,正等着我回家哩。谁听着这话都感到一阵悲伤。 (四) 四奶奶出事儿的那个晚上,巷子里拥满了人,巷口停着几辆闪着灯的警车。路面上指头大的血点一直进到淮月巷21号。 四奶奶被出租车撞飞之后,正好塞到大货车轮子底下,被碾压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路口离着巷子十几步远,可她感觉走过人生的那段路是那么的远,甚至令她发疯。雾眼困扰她几年有余,能看得清强光时,她认准门牌就能找到家。渐渐,用手去摸绿苔墙上深而显眼的标志就成了她回家的唯一捷径。 但那一夜,罗四爷肠子都悔青了。到天亮他也只重复着一句话,我个老混账。该死的人是我呀!我不该跟你老婆子怄气,害你不知道又摸到哪儿偷着哭了一遭……我要是去找你也不会把你害死了呀。都怪我!都怪我…… 四奶奶完全听不见了。她只完整的保留着几根鲜血染红的手指头。要不是这件显眼的花衬衫,谁能认清她是罗四奶奶呢。 她走后第三天他就疯了。 每晚都等在门口。站一会儿又跑到墙下,把墙面上那个标志又划深一遍。一久,标志就呈现出一个宽大的伤口,伤口里面睡满了黑绿的干苔。 那夜的雨一夜没停,整整冷了一个晚上。罗四爷又冒着雨跑出去,把脸贴在墙上又气又骂又哭又喊了一个晚上。早晨雨停了,天灰蒙蒙的。罗四爷蜷在浅水洼里,十个指头都僵硬地发凉了。 后来。淮月巷被划为拆迁区,这面墙难逃被拆的命运。乡邻们大多都恳求拆迁队从墙面上完整取下刻有标志的那块绿苔石砖。还有那个老门牌。 郊外的墓区最外环孤零零卧着一座坟。石砌的墓顶上放着一块刻有标志的破旧石砖,绿苔依旧。碑上没有刻任何一个字,但右上角嵌死着一个锈迹斑斑的老门牌,上面写着:淮月巷2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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