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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仇媛媛 于 2016-4-14 10:42 编辑
母亲与土地 仇媛媛 诞生在豫东的母亲,一出生迎接她的就是盐碱地,就是铺得遍地的麦苗。 后来她嫁到了皖中,一个对她来说叫南方的地方。这里到处都是沟壑,水不再是地下的秘密,它们会以池塘、沟渠的形式,在大地上抒情。母亲一到这就被这些水吸引了,这是他们村前村后所没有的。她老家的门前也有一口塘,但四季饥渴,眼神浑浊,而这里的水把池塘养得丰满,把鱼儿养得丰满,把那菱角和藕也养得丰满。母亲的眼睛在跟水的对视中,也更加清亮起来。她爱这被水养着的土地。 承包到户后,我家分了十亩地,爸爸是公家人,几个孩子都上学,平时这十亩地就是母亲一个人的江山。这些地分处在村子的不同方位,也就有了不同的名称,就像地球上不同的板块,这些地组成了母亲的世界版图,而这个世界的君王和臣民,就只一个人。 于是披星戴月成了母亲的习惯,她要跟她的土地朝夕相处。可对每一块地而言,这次触到母亲的指温到下一次触到,都是一个漫长的等待,母亲不想辜负她的土地,她不想让土地想得郁闷板结,更不想让它们想得内心荒芜,土地既是她的母亲,也是她的孩子。她上学的孩子中午都在学校“代伙”,白天她可以将自己完全地交给她的土地了。早上烙几块馍带上,再拎一个暖水瓶,这样就足以将自己交出一整天了。 正午人家都荷锄而归了,我的母亲一个人被留在了田里。她没有沮丧,反而为能节省时间而高兴。她走到树荫下坐下来,打开白色笼布,拿出尚有余温的馍,就着白开水,就着田间的风,很香甜地吃着。她嚼的是纯正的谷物香味,没有油盐等佐料干扰,她更能嚼到那来自大地的原味,这馍好香啊,她更爱她的土地了。她靠在树上眯盹了半会,她收获到了最香的梦境,梦里她的孩子们吃饱了,都趴在教室的桌子上午睡,他们睡得很香。她又梦到孩子们醒来,在认真地做着作业。母亲猛地也醒了,她揉揉额头,看到不远处的树下,老牛正在悠闲地反刍。她走到一处近水的地方,用带来的毛巾洗了把脸,就又下地了。陪着她的是庄稼,是田间的风,还有那似乎能发出嗤嗤声音的阳光。 母亲习惯弯着腰锄草,她用的是从她老家带来的锄头,这锄头很轻巧,不会笨重地落下来。她用锄头跟土地对话,她不想以斩钉截铁的方式,处理庄稼跟杂草之间的关系,那样受伤的也有庄稼。她轻轻下锄,似在说服,杂草们知趣地走开了。对于那些总愿意纠缠的杂草,母亲会用手柔和地将其拔去,似乎带着歉意。虽然杂草不能纠缠她的庄稼,但草儿也有它活下去的理由。所以那些将命运紧紧系在庄稼根部的草儿,也会感动得母亲手下留情,为了庄稼,也顾及草儿。 乡村的土地是广袤的。以前人们一块劳作,人就像田里的波浪,从这头很快就浪到了那头,一块田转眼之间,就耕作完毕。而一个人的劳作,让人变成了沧海一粟,一天、二天,在庄稼的波浪里,几乎看不到人的动感,所以一个人的劳作是寂寞的,也是倍感劳累的。母亲的劳作便是长年如此,一块偌大的地,等着她用手,去一片一片地抚摸。 所以邻家田里有劳作者,是让彼此都感觉愉快的事,他们隔着田亩唠嗑。一会对方到了田的那一头,这一边的声音便放大音量追了过去;一会彼此又近了很多,索性停下手中的活,热聊片刻。风时常会调皮地衘走他们的音量,这一边已足够音量了,那一边还嚷着没听清。田间的唠嗑声是快乐的,悠远的,母亲的兴奋挥成了锄头上闪动的阳光,庄稼也在这声音里兴奋了起来,它们的快乐在麦浪里追赶。 又到了插秧季节,乡村五月少闲人。一放学我们便跑向自家的秧田,裤子一绾,就下到了田里。我们像燕子一样轻灵,又像小鸡啄食一样敏捷,几个来回,就让田里铺满了绿意。我们插秧时,母亲在挖田角,那是被犁耙遗忘的角落。遗忘产生生硬,母亲不愿忽略每一处,她用锹一点一点地挖,仔仔细细地梳理,土地高兴了,才会悦纳秧苗。 我们家的土地已经够多了,母亲仍是喜欢开疆辟土。若是那块田地跟荒坡相连,她总用锹锄一点点地开垦,让生地在自己的手中慢慢变成熟地。母亲说,人怕懒,地怕闲。你经常来翻锄,地就自然变成宝了。母亲还说,草欺懒人。所以她以一个大写的“勤”字,天天守护着她的庄稼。很少有母亲这么爱土地的,雨天她也要到她的版图上巡视,她说在家呆一天,腿就会肿的。她就像庄稼一样,只有呆在地里,才心安。 母亲年纪渐长,几个孩子读书也读出了路子,父亲决定将田地还给村里。一向温和的母亲,脾气大变。她说一下子没了收成,叫她怎过,她喜欢看那小山似的稻圈子。那两年我们一见母亲就是说服。我说,妈,家里有地,农忙时我们就要回来,而每次忙完一季,我都要再受一季的罪,我已经不习惯秧田的泥水了,腿脚会痒痒很长时间。母亲这才让步,但仍要留下一块地,好盛放她对土地的念想。 母亲由以前的粗放式劳作,变为了精耕细作,农具也由锄头变成了铲子,她可以一寸一寸地抚摸她的土地了。她抚摸到了土地细腻的肌理,她为它张罗松软的床,为它铺上各色的床单,她已经在娇养她的土地了,像一个老祖母,在娇养她的孙儿。 我们原以为丢了地,母亲就可以在家享清福了,谁知我每次回家,仍看她在田里忙活,我便数落她,母亲笑呵呵地仍是那句话:在家腿都呆肿了。边说边用手捏给我看。或许母亲就是田野的风,没法闷在家里,她已经在田野里呆了一辈子了,我们还能说什么呢?人是需要精神陪伴的,而我们工作的工作,读书的读书,能陪伴母亲的只有这不愿远行的土地了,土地以淳厚的心性亲近我同样淳厚的母亲,让母亲在它那里才能找见自己,才能找到自己的那一点点自信,惟愿土地能保佑我的母亲。 可天不护佑善人,让母亲匆匆走完了她的一生,是上天见她太累了吗?以至于岁月不忍心反复累计她的劳苦。我在想,母亲这辈子,属于她的有什么?除了我们,就是她的土地了。而她最后的岁月,陪伴她的不是子女,而是土地。土地未为她养老,却为她送终。我的母亲离开土地时,才55岁,她倒在了子女们难以用想象预测到的生命的中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