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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我与《诗经》里的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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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14 10:30: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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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仇媛媛 于 2016-4-14 10:33 编辑

我与《诗经》里的草木
                                                              仇媛媛

                                                                一

    每每回乡或是到山野踏访,我总会打量那些低矮的身影,绿叶、碎花,它们是大地的子民,它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草”。我觉得我生命里有一链,一定是草,不然为何遇到它们,彼此都能欣悦?或许,看到我,它们像看到时光村落里的自己;看到它们,我如同看到了自己的来生。
    来生如若做一棵树,我愿做那木樨花,拥有自足的生命而又与俗世隔着一层陌生。对它,人们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它便是桂花,也叫木樨花。可是要我说“做一株桂花”,我不情愿,桂花的名字被赋予了太多世俗的心愿,而木樨花的名字没被人们纠缠。一个名字被叫得烂熟,一个名字叫起来有点生涩,我就要这层生涩为我搭一个屏障,来隔绝窥视的目光和喧杂的声浪。再好的名词一旦被叫得烂熟,也就流于庸常。好在桂花还有一个不为人熟知的名字,那是躲在纷繁之外的另一个它自己。
    如若做一株草,我愿做什么呢?李白说“为草当作兰”,兰怀有幽香,不为无人而不芳,是我的精神偶像,但不是我自己。可我也不想做那些没有精神气度的草,拥挤在田间路边,在几声轻雷里兴奋挨挤。我想做水边的芦苇,普通而又有几分风姿,近俗而又有几分距离。到了深秋,更是将自己修炼成一首空灵的诗,这是懂得修炼的生命,越至老境,越显生命的光辉。
    想做芦苇,还因为它形似修竹,更因为它是《诗经》里的草木:“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而且它还有一个古雅的名字“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诗经》里最美丽的诗句,被蒹葭领取了。它是能听得懂诗的生命,《诗经》也因了它而斑斓起来。
    我一向对《诗经》里的草木,情有独钟,读到它们,总想看看它们的样子。对着名字,我感觉是远的,比如芣苢,比如芄兰,比如苌楚,就像一般人对着木樨花,弄不清它姓啥名谁。如若知道了它的别名,或是看清了它的长相,有时我会惊喜得拍案,仿佛一个古代名人成了我的邻居。比如“焉得谖草,言树之背”中的“谖草”,我先不知为何物,释义为“萱草”,等于揭了第一层谜面,我还不知它的真面孔;又释为“忘忧草”,名字熟悉了,可面孔仍然陌生;再一看,也称“黄花菜”,我一下子惊得无语。原来走遍万水千山穿越时空隧道去寻找的植物,就在小时候门前池塘边的老柳树下面,它离我是如此之近,近得碰过我的手脚,抚过我的肠胃。

                                                        二

    小时候我没读过《诗经》,但当时若有人说到里面的草木,有一些我是熟悉的,就像熟悉自己的玩伴。“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这里的“荠”当然指“荠菜”,它可是我们小时候菜篮子里的骄傲,我们从乡野里获取的成就感,有一部分是荠菜给的。接下来是灶台边的等待,几双眼睛瞅着锅里,看母亲能做出怎样的盛宴。简单的就做成荠菜糊糊,奢侈的就包成饺子,饺子在沸水中漂起,鼓胀胀的,那里充满的是我们的食欲。
    “野有死麋,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白茅就是茅草,春天我们常拔里面的嫩茅吃,一拔就一大把,带回来给弟弟妹妹们吃,给小伙伴们吃,那是我们为自己找到的零食,大自然为我们付款。白茅老了,就抽出手指长的穗子,这时候它更像芦苇了,风一吹,叶子翻着波浪,瑟瑟有声,仿佛也要随风远航了。  
    白茅有宿根,像一节节埋在地下的藕,不过只有麦秸那么粗,那是它为自己赚到的家私,也是我们的零食。白茅根还有很好的药效。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常流鼻血,母亲就扛着铁锹到坝埂上挖茅草的根,再到池塘里把根洗得雪白,然后放到瓷罐里煨汤给我们喝。在我们的印象里,是药都是苦的,可茅草根不苦,它那甘甜的滋味很能愉悦我们的舌尖,很快地便与心熨帖了,它的清润住进我们的身体里,鼻子便不流血了。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至于这些诗句里的艾、蒲、荷以及芍药,我小时候就在田野里或庭院里跟它们遇上了。采艾戴艾,是端午时节的盛事,人们不仅插在发间,还插在门楣,艾草带来了阳气,带来了祥瑞。我独爱它的气味,虽然浓烈,但隔了距离,也就变得清芬怡人了。母亲们还将艾草晒干,燃起烟火熏孵化不久的小鸡,那时不懂这是在为小鸡杀菌,只觉得好玩。烟雾里小鸡叽叽地叫着,用声音抗拒着迷失;母鸡咕咕地转来转去,似对它的孩子说:妈妈在这里。现在想来,这是给小生命的一次洗礼,就像那时给小孩子做的“洗三”。
    蒲与我家只有一墙之隔,出了院门就是圩塘,就是蒲草。这一带是圩沟,跟大塘不同的是,大塘是村人生活的集散处,淘米,洗菜,洗澡,洗衣,各种活动把一面塘闹得像集市。而圩沟常常收藏着幽静,也收藏着大量的水鸟、浮萍以及蒲草。蒲草生得很高很密,幽深处藏着各种古怪的声音,其实是一些水鸟的动静,但于孩子,那是可怖的区域。人对可怖的事情又有着天然的好奇,我们常常纠结几个伙伴,向蒲草中扔土块,有时声音被我们砸没了,有时幽静被我们砸没了,那一丛蒲草成了我们“探险”的活动区。
    芍药是我家乡的稀客,我认识它是因为我舅舅曾换过药材,芍药是药材的一种。不知什么时候,他家的后园里冒出了紫红色的叶儿,一窝一窝的,带着害羞的表情。表哥说,这是芍药,花开得大,赛过你的脸。我就想挖一些到自家院里栽,记忆中我没在我家院子里看过“有情芍药含春泪”的情景,我想多半是那些鸡们的破坏,在它们眼中一切都只是饲料,它们把我的花苗,当饲料填到肚子里了。而芍药的名字却根植到了我幼年的记忆里,也被我填到肚子里了。

                                                      三

    长大了,读诗了,我又记住了蒹葭、荇菜、木瓜、蒌蒿、檀、莠等一些名字。
    诗里它叫蒹葭,常用名叫芦苇、芦荻,仿佛人有学名还有小名。我在诗里认识蒹葭,在生活里认识芦苇;认识蒹葭较晚,认识芦苇很早。可能是名字的缘故,我觉得不管叫蒹葭,还是芦苇、芦荻,都有不俗的诗意,因了这名字,我对它有了偏爱。后来发现文人墨客对它也有偏爱,它是经常入诗入画的,按现在话说叫出镜率很高,所以芦苇是幸运的。
    芦苇生的地方也好,在水边,在渡口。古人跟水的亲近程度胜过今人,水是远行的路,是渡船的路,是孤舟的路。行人的眼里常有芦苇的影子,诗人在渡口边也有芦苇送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芦苇不需要申请,就入了诗境,而它早就入了《诗经》。
    车行替代了舟行,现在人跟江水渐渐远了,跟芦苇也渐渐远了。对于芦苇,远离现代的声浪也未必不是好事,作为一种记忆被保留,有时胜过作为一种实物被观赏。它可以清清静静地做它的蒹葭,做它的芦荻,做它的诗,做它的画。作为艺术的形象,最好跟俗世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曾与一片芦苇相识相知,它就生在一个湖边,离我工作过的单位不远。我隔段时间就会去走访一次,像是访一个故人,它借着风跟我说话。这一带很寂静,草虫是芦苇的邻居,鸟儿是它的常客,我是它偶尔来一回的朋友,我是来读《蒹葭》篇的。
    “无田甫田,维莠桀桀。无思远人,劳心怛怛。”莠是一种杂草,俗名狗尾草。跟芦苇相反,莠被它的名字所累。其实它毛茸茸的穗子挺可爱的,也很入画境,可惜没有雅名。单说“莠”,这个名字是不错的,取“草秀”意,即杂草中的佼佼者。可这个名字又被它的引申义破坏了,“良莠不齐”,“莠”引申为坏人,所以人们看了莠草也带了点憎恶的情感,又加上它是杂草,常常跟庄稼争夺水土,对它不待见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对莠草情感是不坏的,一是因为它曾经陪伴过我的童年,二来它也能带给我美感。到野外去,遇上它,我会拔一些带回家,放进我书桌上的小花瓶里。我先生说,采这些干什么,它是狗尾草。仿佛因为这名字,它便不再是美的,更不配放到花瓶里了。
    对着莠草,我会有一些轻叹。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檀是我在读师范时的教材里认识的。“参差荇菜,左右采之。”“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翘翘错薪,言刈其蒌。”荇菜、木瓜、蒌蒿,前一个常在诗里,后两个常在我的舌尖上。

                                                          四

    后来,我继续读诗,知道了更多的植物名称,像芣苢、卷耳、飞蓬、薇、苕、葑、绿、蘩、葛等,也只是仅知道名字而已,而未睹它们的真容。就像一个历史人物,你只知道他的名字,所以我感觉跟这些亲爱的草木,还是远的,它们不理睬我。
    我常常念着“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采采芣苢”,“采采卷耳”,“采蘩祁祁”。这些名字渐渐被我含成口中的熟语,感觉它们跟我也亲近起来,可是它们还在这大地上吗?还是只是一个遥远的记忆?
    世间万物常常走着走着,就走散了一些,路太长了。从“诗经”走到现在也有三千年了,不过相比于这些草木之前走的岁月,还是短的。它们在史前就应是大地的子民了,它们练就的脚力,不会走不过这三千年的,或许跟人类同行的确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我相信它们绝大多数还被大地保存着,保存在不同的册页里,我没有翻到而已,只要它们在就好。或许它们就在我脚下的土地上,曾陪伴过我的童年,只是被改了姓名。说不定我们小时候叫的莪蓝、茅眼菁、马兰头、灰灰菜、劳豆、剌剌藤、野蒜,就是《诗经》里的芣苢、卷耳、飞蓬、薇、苕、葑、绿、蘩呢,就像一个熟人,换了网名,我们就以为是陌生人了。我很希望我熟识的某种草木,就是《诗经》里的那一个,那时我会惊喜地叫:原来你竟在这里!
    如果真的失去了它们,我还是会很忧伤的,自己最爱的东西,只留下一串符号,我拨打这些号码却无人接听。幸运的是它们被记录在了诗里,活在我们的吟诵里,随着吟诵,我们仿佛也在不停地采呀采呀,满握的都是,满怀的都是,我们都成了《诗经》里的人。
    我们不能指望一切都能鲜活于当下。古人不能蹦跳说笑了,可他们的思想还在,轶事还在,我们在阅读时,他们便活在当下了。于《诗经》里的草木也是,若不再鲜活在大地上,它还可以鲜活在人们吟诵时的唇齿间。

                                                        五

    后来有了网络,我曾到网上搜过这些名字,没想到这些草木就真的水润润地出来了,它们没有老,还鲜活地存在于大地上。
    更让我惊诧的是,原来我一直寻找的,竟是早已熟悉早已在身边的。芣苢,原来竟是车前子,小区里随处可见,弯弯的穗子就像它的角。有时它竟然住进了我楼上的花盆,没认识它之前,我就当作杂草轻轻拔去,认识它以后,我不拔了,至少不全拔去,《诗经》里的草住进我的花盆了。
    “采葑采菲”,葑竟是大头菜,学名蔓菁,菲是萝卜,古雅的《诗经》跟寻常日子链接起来了。“中谷有蓷”,这个叫“蓷”的植物,竟然此刻就在我的花瓶里,是我前天到城墙上采的,植株介于艾与蒿之间,不同的是它开着一串串的红色小花,这是它给自己生命的别样装点,恰被我的兴致遇上了,我就把它采了回来,它还有个我们熟悉的名字叫益母草。
    “采薇采薇”,说到这个薇,不知凝注了我多少神思。《诗经》里那个“昔我往矣”的行人,在四季采摘中做着归家的梦;首阳山里的伯夷和叔齐靠着薇菜充饥,硬把一个“义”字抗到了底。对着薇菜,我心底升起的是悲情,我觉得薇菜已经跟这种情感粘在一起了。我心中的薇菜,一直在首阳山,一直在三千年前的中原大地上,我没期待着跟它相遇,我们之间隔着历史的长河,我没法摆渡到那里。
    可是,就在我对着它的照片时,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竟然是我小时候就熟悉的劳豆,也叫野豌豆。麦田里、田埂上,到处都是,我们小时候采它喂牲口。就是现在到野外,我也常看到它,还曾采食过。初春一过,它也就步入青春期,长长的藤子上缀着红色的小花,再卑微的生命也是渴望开花的。知道它是薇以后,我看它又不一样了,多了很多温暖的和凄美的故事。我没能穿越,它却趟过历史的河,来到了我的岁月里。
    芄兰原来就匍匐在我们小区的一堵垣墙下,它的籽实就像荷包。“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虽则佩觿,能不我知?”“支”作“枝”;“觿”(xī):象骨制的解结用具,成人佩饰。诗以芄兰起兴,我猜测那时的人也是佩戴芄兰的,说不定后来的荷包就是从这里获得的灵感。
    那叶子像猫耳朵,开着白色小花的卷耳,跟我记忆中的形象似乎也对接上了。我也见到了蘩,蘩是白蒿,叶背像拂了一层霜。我还知道“绿竹猗猗”中的“竹”,不是竹子,而是我们小时候常拔的“铁链草”,它的茎细而有韧劲,好跟我们的小手较劲。
    原来它们一直都在的,自己不认识了,反倒以为它们离开了大地。

                                                        六

    至今《诗经》里的草木,还有我未曾谋面的,像唐、台、女萝、莫、蔹、舜、萫、楚、茆(莼菜),有了上面的相遇,我相信这些未曾谋面的,即便一时半会我很难遇到,它们也还在这大地上,留给我继续寻找。
    前天我在上班路上,眼睛被路边面砖缝里生出的草木拽住了,这里挨挨挤挤生了几小片,有好几种草木,看来是个共生的朋友圈。我停了下来,与每一株草的眼神对视,渴望为《诗经》的草木家族,再寻到一二个成员。这时有个熟人碰到我,问:仇老师,你在找什么?我愣了一下,答:在找记忆。她说:荠菜已经老了。
    草是最有力量的,所以它们走的路也是最长的。一路走来,艰难不易。人跟草的关系复杂又微妙,人需要它,又排斥它,将它排斥到庭院外,排斥到农田外。野草的生存地盘在田埂,在荒坡,在罕有人迹的地方,它从未受过人力的护佑,但也因此练就了不凡的脚力,使它从盘古开天地一直能走到现在。
    “采采芣苢”,“采薇采薇”,“采”是诗经里最频繁的动作,采是为了充饥;现代人也采,采不是为了充饥,而是为了去肌。无论是贫乏年代还是充裕年代,这些草木都在护佑人的健康和生命,我们当向草木致敬。
    这个年代是什么都有可能丢失的年代,越珍贵的丢失得越快。草木会不会被我们弄丢?应该说已丢了不少。随着水泥路面的无限延展,野草的生存空间越来越逼仄;随着除草剂的无节制使用,野草的生存境遇越来越堪忧;随着人们对野味的越发青睐,野菜的功用负荷越来越沉重。到时候孩子们吟诵《诗经》时,到哪去找你们呢?
    但愿能永不丢失,这些草木既保存在《诗经》的册页里,也保存在大地的肌体上,它们是大地的毛发,有这些毛发,大地才不会变老。
    孔子说《诗经》有七种用处,其中之一便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如果我们阅读时,连一些常识都需要注释,那么阅读也不能改变生命的贫乏。
是该多识些草木之名,含润于心。凡草皆药,我们的心缺一味草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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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15 07:45:20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大作,问好!对草木解读入木三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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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16 20:01:2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仇媛媛 发表于 2016-4-14 10:30
我与《诗经》里的草木                                                              仇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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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问好!祝创作愉快wechat:lang_wechat_threadmess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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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4-17 06:05:14 | 显示全部楼层
知乐 发表于 2016-4-15 07:45
欣赏大作,问好!对草木解读入木三分。好。

谢谢!小时候经常跟这些草木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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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4-17 06:05:40 | 显示全部楼层
寒山 发表于 2016-4-16 20:01
欣赏!问好!祝创作愉快

谢谢!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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