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即永恒

仇媛媛

当下即永恒

                                                                                                                                                          仇媛媛

        最近看了八大山人的一些画，像《荷鸭图》《鱼鸟图》《鸟石鱼图》等，他最喜欢画的是鸟、石、鱼。在他的画中常见到鱼飞于天，鸟栖于地，八大创造了一个鸟不飞而鱼飞的世界。
        而在他的画里，物无定相。在他一幅名为《芋头》的画里，你仔细瞧这芋头，有鱼的眼睛，芋头尾部的茎叶好似鱼的尾巴。而在一幅《眠鸭图》里，熟睡的鸭子安静得恍若一个小岛。他的画里，物是可以相互转化的，画的是鸟，却又是鱼，画的是鱼，却又是鸟，此时是鱼，彼时是鸟。物的存在都是不确定的，都是在不断变化之中的。
        八大山人，名朱耷，为明宁献王朱权九世孙。明亡后，国毁家亡，心情悲愤，落发为僧。他的画是他思想和心境的显像，是他对人生和历史思考的一种表达。鱼飞于天，鸟栖于地，意味着天地秩序的打破和颠倒，忽啦啦似大厦倾，天翻了，地覆了，一切的伦常构架都散落了。而物无定相，似在表现人生即荒诞、世界即幻相、一切尽虚无的思想。
        八大凸显了这世界“变”的特质，按苏东坡的话说，就是“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也就是说，若从变的角度来看，那么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之中。物是没有定相的，这一刻的你跟下一刻的你是不一样的，这一刻的情与下一刻的情是不同的，瞬间都在变，我们似乎什么都抓不住。
看人生，看世界，若从大的视野去看，我们容易看透看破，看到了沧海变桑田，也看到了桑田变沧海，所以聪明的人容易悲哀。而普通人，只着眼于眼下与当前，就像一只麻雀，饿了找东西吃，所以找吃是快乐的，吃饱了叽叽喳喳，蹦蹦跳跳，所以吃饱了也是快乐的。他们对“变”没有那么敏感，所以觉得一切都可以握住。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就是稳稳的幸福。
        一个人遭遇了大的变故，更能触到无常的法则，像东坡，像朱耷。东坡看世界，骨子里也是寒凉的虚无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尔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世界的真相是你屡屡碰壁才叩开见识到的，叩开之前，你以为你拥有的就是你的，你自己毫无疑问也是你的，叩开后你才明白，这世界没有什么一定就是你的，这一刻在手，下一刻就不得而知了。
        阅历是一枚透镜，帮着你看清人生。年青人相信永恒，情的永恒义的永恒，所以他们常常是快乐的；老年人看惯变化，情的变化义的变化，所以他们常常是悲哀的。想想自己这个年龄段，虽然还称不上老年，但已是阅尽了从山下到山顶的风光，有时也不觉萧然，上山时期许的，大都没能得到兑现，而已经站在山顶了，抑或已在下山。跟大家一起聊天时，也总好时不时地听到感叹：我们老了！日子过得太快了！原本是一座青山的，眼本是一汪清水的，原本是脚下生风的，……变，已不再需要别人提醒，就写在你的眉梢发间。
        这个年龄段的人，对身体也敏感起来。哪疼了痒了，哪高了低了，都精细地扑捉到了。是“变”常来敲门，还是我们格外留心？总之大家话题里多了衰变，多了无常。什么是衰老？就是该有的渐渐都没有了，不该有的渐渐都有了；就是想要的不给你了，不想要的全给你了。
我们常常会提到当年，回头看过往的青葱，无可奈何花落去。因为有了比较，所以有了失落。往回走，已不可能；往前走，小心翼翼。周国平说，父母在的时候，我们不容易看到终点，因为有他们挡着。可精明的我们都会丈量，对自己的善意，能让你获得一个不小的数目，可我们也都明白，可供自己耕用的田亩，未必富足。而我们还有很多事，都还没做。
         这种瞻前顾后的心态，于生活未必明智。这个时候看人生不宜在一个大的尺度上看了，将眼光收回，落在每一个当下的日子里。每一个日子，都是等着我们填写的田字格，一个个田字格，就是叫你一笔笔认真填写的，意义就在这一笔一画中。瞄准当下就能收获安稳和快乐：窗前读书，快乐就在你读的时空里；晤言一室，快乐就在你聊的时空里；烧菜做饭，快乐就在你做的时空里。你专注此间，此间即永恒，因为只有在大的时空背景下，“变”才被凸显。我们专注于一朵花，这一时段它是含苞的，下一时段它是绽放的，下下一时段它是凋零的，可每一个小小的时段里的凝眸，它是不变的。人生在世，当为自己寻到永恒的意义。
        其实那些阅尽人世主张虚无的人，也极力地在变中寻求不变。鲲化为鹏，主张“善化”的庄子，寻求的不变是“道”，是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游”，当人与自然同游同化时，也就是变中的不变了。“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是东坡在黄州悟到的永恒，他还把这种永恒落实在了对日常生活的享受上，落实在他开发的一道道美食里，他在做竹笋焖猪肉时，永恒就在里面了。而朱耷，一个僧人，虽然在他眼里物无定相，但在晚年他逐渐淡化他的王孙情怀，而转向对永恒的叩问。他画了一些《安晚》册，花儿对危石而微笑，小鸟踏石而轻吟，这不是守分从命，是超越于危困之世界，取心灵的“菩萨行”，八大将永恒落实在当下的优游中。
        他们是在安顿自己。世界风雨飘摇，给身心寻一个安稳的巢。
        什么是永恒？永恒不在于长生不老，不在于永垂不朽，不在于亘古如斯。永恒不只是对少数具有非凡创造能力之人的特别奖赏，也是给芸芸众生普降的一场春雨。
        寻常里也有永恒。

        车窗外的世界变得太快，车窗内杯子稳稳地放着，不紧不慢地飘着缕缕茶烟，人们安享着这份静怡时光，这便是我能寻到的永恒的意义。

知乐

好文思，拜读，遥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