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徽州古民居期颐已久了,炎炎七月的一天,汽车终于载着我飞奔而来,坐在车上,有种振翅飞翔的感觉。车子一过长江就“误入”了江南十万大山,也就落入了绿的海洋。仿佛要增加点欢快的猜测,一路上雨点和阳光在车前车后交替,两边却是连绵不绝的绿。车在绿海里奔腾,绿在流线里汹涌,感觉车头在一大片绿幕上切割着缝隙。“春风又绿江南岸”,春风带来新鲜生动的绿,但那绿太薄,太轻,而眼前这绿如此之多,之厚,除了太阳,谁能够把这膨胀的绿任性地挥洒,洒遍山山岭岭,几乎没有缝隙。江南的山岚,不峭不拔,温婉秀气的接纳着这汪洋恣肆的绿。我没领略过“正是江南好风景”的南国三月,但有这“一眼绿浓深似海”,已然足够。
这绿,没有起笔没有止笔,路,曲线向前,让绿拉开些距离;路,袅袅升高,让绿荡开些层次。于是,这绿就有了茶绿,竹绿,草绿;有浅绿,鲜绿,黛绿之纷然重叠了。任性的、浓得化不开的绿啊,是要裹住游人的脚,还是要黏住游子的心?试想,那年那月,人被远远的丢在这一望无际的山野绿海里,踽踽而行,热闹铺排的绿慕下,一双寂寞远行的脚步,既微若无声,又重若铅锤,若或还一程风雨相随,那一肩包裹的油纸伞下,是怎样的心境?
绿,这阳光沁开的生命之色,带着一种温暖的敦厚,连绵起伏在视线里,像是江南窄巷下安静的流水,我想这也许就是指引徽商们朝着家的方向行驶的方向灯吧?
一样明月为谁圆(徽州男人和房子)
“一曲江南家万里,春光争似负良辰。年头分手何时见,挑尽灯花夜夜心。”西递,宏村,袅袅的的石板路,青檐古宅前我忘了旅途的疲惫,凝注石木雕镂的门洞,我不知道我将要推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世画面,或许我也能捡起时光缝隙里一小段往事,注解那尘封的徽州?
楹联,那一幅幅古朴的徽州楹联为我洞开一线,我似乎窥见了徽州男人的光亮,这亮也照亮了他们奋斗终生建造的深宅大院。徽州男人尊儒尚文,秉才持德,纵横天下,许多人官运亨通,尤其商人经商的脚步遍及九州,成为几百年不衰的商界劲旅。徽州男人砥砺人生,他们“事业从五伦做起,文章本六经得来”,“传家无别法,非耕即读;裕后有良图,唯俭与勤。”“前世无财当过客,今生爱字未为贫。”即使仕途不达,亦能居贫守节;“漫研竹露栽唐句,细嚼梅花读汉书。”、“花气芝英敷五色,卿云湛露渥三霄”是徽州男人的雅趣;“克己最严,须从难处去克;为善以恒,勿以小而不为。”“世事让三分天宽地阔,心田存一点子种孙耕。”这是徽州男人的襟怀。
徽州男人最善于也最愿意用木雕写意说古,寄托情思,家家窗棂内外,仪门左右,都是苍劲古拙的雕镂,瞧,这中堂左是“科举高中打马游街”,那右是“蟾宫折桂,富贵高升”,左窗是“羲之爱鹅”右窗是“茂叔爱莲”,“太白题诗”配“文王访贤”,门头“杖藜扶我过桥东”对内壁“多少楼台烟雨中”,诸如“龙凤呈祥”,“百鸟朝凤”叹为观止,目不暇接。欣赏这些木雕就如读着徽州男人经世不左的理想和人生追求。
男人用辛苦赚来的财富筑起重重叠叠的门墙,也为女人筑起了重重暗暗的人生,一寸光阴,一寸坚守,眼前的每一扇墙壁都是凝固而缓慢的倾诉。
生在“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徽州,男人的命运是“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岁,往外一丢。”他们为了自己的人生追求,丢掉了与家人朝朝暮暮的相守,丢掉了安逸无忧的平庸,但丢不掉的是对家园遥不可及的牵挂,是离人的苦楚。
“一世夫妻三年半”,徽州男人常年奔外大都是为生计、为前程的无奈,亦有无情负心汉。那个新婚一月就离家的薄情郎汪洪度,在妻子死后三载才回家探望,面对孤苦的女人靠刺绣易食度日,结余银两置买包含血泪的“纪岁珠”,才蓦然醒悟:“几度抛针背人哭,一岁眼泪成一珠,莫爱珠多眼已枯……珠累累,天涯归未归?”
缓步走在幽长的小巷,深深的庭院,仰头看那一方空洞的藻井,似乎触摸到那淡淡的哀叹,特别让我注目的是阁楼上那隐约雕花的窗棂,似乎有红袖招展,闻得足步纤纤,犹如梦幻。但这梦幻并不属于那时的女人,她们所有的是父亲、丈夫、儿子丢给她们的实实在在艰辛的年月,是缺少男人目光的苍白年轮。
千百年的风吹过山岚,吹过古巷,吹去了多少年华,吹去了青砖碧瓦里的人事斑驳,却吹不散深宅幽堂里的古墨飘香。
座座相连的古宅承载着你来我往的人情冷暖,世事变迁,然后折射成虚幻的影像,映进这石板青砖马头墙,刻进这灰白粉黛的记忆里。那些妇道礼教的的沉重,那些固守封建的批判,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古宅,这村落,作为一种文化和人群生存状态的见证,还会经久发光。
一渠碧玉千家分(徽州女人和水)
早就在心里勾画着,那青黛的墙院,悠长的巷陌,“杨柳含颦桃带笑,一边吟过画桥西”的宏村。踏着霏霏的雨丝,一个上午的行程,宏村的南湖柳堤就到了眼前,虽然此时并无有古人吟咏的满湖春色,但雨丝恰好协调了沉静的碧水和廊桥。岸边虽有人流喧哗,湖心却是画影流波,细雨倾注在碧荷上,点点漫漫濯洗铅华,既有现实的真实,又空濛的苍茫。
只有在人文荟萃的徽州才会有这等风物奇迹,这如满弓待发的石头廊桥,这人造的曲巷清泉,上下映照的水木光影,给我这般静美的震撼。
对比于家乡天柱山大象巨擘的山水,这南湖,月沼,九曲牛肠,显得那么小巧精致,一切都是匠心独运的,一种近乎于神工巧置、令人把玩不迭的完美。
四百年前的那个了不起的徽州女人,志存高远的胡重娘,用她的智慧开创了这样一个举世唯独的街巷工程,筑一弯永不枯竭的“牛胃”,引来千百年潺潺不绝的泉水,“一渠碧玉千家分”,宏村,因此几百年生生不息。
站在湖边,幽思冥冥。水绕宏村,倒映着粉墙青瓦,仿佛每一页波纹里都有一个纤弱的身影,这水流也围囿了那么多女人漫长而凄苦的岁月。
想起黄梅戏演员韩再芬演绎的一个徽州女人。那一日欢欢喜喜坐轿嫁了,可她只嫁给了一根男人出走留下的黑黑的大辫子,女人从新婚之夜开始就靠想象着那曾在眼前一甩而过的大辫子的郎君身影打发时光,这梦中的想象一想就是三十五年,痴等的三十五年啊,女人天天去井台打水,天天期盼离人归,夜夜梦中鹊桥会:“郎君啊,你渴了,一盏香茗忙送上。你饿了,端来一碗小汤圆。三伏天,妻在一旁轻摇扇。十冬腊月,给你沏一碗姜汤驱风寒……只要盼到在这一天,再等十年也情愿。”苦熬的日月女人对丈夫毫无怨言,一心期待着他功成名就后回来和她相亲相守。三十五年后,她激动的迎回了一个不属于他的丈夫,一个带着妻子儿女一大家子的陌生男人。面对他一声“你是谁?”的发问,万剑锥心的她只是淡淡的一句:“我是你孩子的姑……”
女人们这样痴情的等待,等来的往往就是久客不归,或是永无归期,及至年纪轻轻夫殁寡居,亦坚守“女不践二庭,妇不再移天。”更有“宁冻如寒蝇,宁饿如饥鸢。”也不移志再嫁。
恍然一梦就是千年啊,流水载着时光,就这般恣意的流着,送走过多少沉重的行囊,又暗淡了多少苦闷的等待,沉沦了多少寡女烈妇惨不忍闻的悲烈故事。时光是有记忆的,时光又最能健忘。千年筑梦的湖水,你可曾改变过模样?
眼前的女人不一样。我不想听导游千篇一律的说辞,避开摩肩接踵的人流,蹲在她的面前,看她做手工。一件灰蓝色并不时髦的衣褂,青色的裤脚下露出一双黑面便鞋,在窄窄的门内,就着一方小桌,她安安静静的雕刻着她的作品,一个小小的椭圆形的竹简,图案是荷叶荷花。周围储物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竹雕木雕,我花三十元钱就买了她六件小品,花鸟鱼虫,各具情态。我们谈话就随意了起来。她的话语不多,说这些都是她自己的作品,手艺是年轻时就学会的。这房子是远走台湾的大伯家的,让她守着顺便作些小生意。她说女儿出嫁了,儿子上大学,老公出外打工。我问生意怎样,她说马马虎虎,多就多做,少就少做。
一路下来,我光顾了四五家小店铺,卖茶叶,卖布鞋,卖笔墨纸砚,一样的女掌柜,一样窄窄的门面,她们不吆喝,不张扬,衣着清雅朴素。不知怎么的,我喜欢这些安静而本分的店家,觉得或许这就是徽州女人,她们与这粉墙曲巷很协调,一种古今共通的美感。但是又有着与旧时代徽州女人没有的东西,她们开放,随和,还有令人愉悦的自足、惬意。
回程时一路上又是那漫山遍野、涛浪翻涌的绿,在木坑竹海,我看见了绿的枝枝叶叶,也看见了千百年岁月里姗姗走来的徽州女人。然而今天,一样的青山沃野,却没有了封闭的深宅大院;一样的廊桥碧水,却有不一样的天空。女人的身影,在古老的青石小巷,是一种轻漾的灵动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