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声茅店月

翠海笛笙

鸡声茅店月

                        

    宽宽的马路像界线分开了城区和村庄，路南的楼房是旅馆、银行、汽修厂的门面；路北是一排简易的砖瓦房，琴英家的“老百姓饭铺”占了其中两间，铺子北面是大片田野，隐现着远处的村舍。

     琴英自退休以后，和再婚的丈夫满中一起经营路边小店已经两年多了。年轻时的琴英也是喜欢哼唱台湾校园歌曲的姑娘，待她奔忙着过自己晦暗日子的时候，见人曾暗忖的一句话是：你不知道你有多幸福；到了目前的时光，如同阳光驱散了阴霾，琴英有些不相信似的有了明亮的心情：你不知道我是多麽幸福，成了她时常涌上来的心语。时间都去哪了，是裹挟着自己以往栖遑的日子失去了，是伴着前夫和父、母的病苦死别，随着工作育儿三十年的紧张忙碌走掉了——这样悲哀的叹息琴英不会有了。丈夫满中对她的好也体现在做饭上：只要有空就在身旁协助，收拾着残局，饭菜好赖都查找原因，促成进步；和前夫以前的观看、挑剔、呵斥相比是两重天。丈夫的细心关爱像股股暖流，溶解了她胃底隐钝的块垒，她多年的胃病竟不治而愈。结婚的时候满中带她去南方旅游，南方的什样小吃启迪了琴英对饮食的探究兴趣，可能也包含着对孩子和老人饮食潦草的愧歉，因为以前要赶时间上班、照顾患病的前夫。现在琴英爱上了做饭。人生再大不过一日三餐，三餐入胃，两个人的后半生仿佛由此见到了艳阳天。

     自己付出了爱心的东西，终究会善待自己；抛弃了忧思烦恼，琴英手脚轻快地动起来，心魂反而更安稳。穷家勤扫地，贫女净梳头；寻常小店吃食，精心制作，让顾客吃得干净、放心是琴英经营小店的宗旨心愿。虽然食不言，寝不语，让顾客只和食物交流，但食物成了琴英和满中两人和顾客认识交流的媒介，他们和很多客人渐渐地熟悉，成了朋友。

     这天上午，熟客陈江南的夫人来了，她又要结伴外出打“佛七”了，托付琴英照顾好她家老陈，带来了她自制的泡菜、干菜、酸酱。量大，剩余的琴英和熟客可以稀罕地分享。江南夫妇都年近八旬，清瘦，精神年轻，朴素的衣着掩盖不住文雅。他们在北村和城里都有家，但大多时间住在村边的一处宅院里，村里人很少看到江南夫人出门。十几年前琴英就知道她，这些年过去，时间没给她的颜面留下痕迹。那是在琴英工作的街道社区活动室开办的一场上海丝绸展销会上，江南夫人也许是想听听乡音见见售货的乡人去了展销会。展销会的厕所因为临近闹市无人打扫，脏污不堪。江南夫人和一位销售女工拿着铲刀、抹布，耐心打扫大半天的时间，里面的设施显露出了复现的本白，让人叹为观止。南方人以为她是单位人员，单位人员以为是南方销售人员。琴英由此敬爱她、记住她，心称她江南夫人。江南夫人多年食素，琴英也曾学她做泡菜和酸酱，但是没成功，也许泡菜的清淡宜人是夫人的神气赋予的。

     这下子出身农村的小周有爱吃的东西了，可以把江南夫人的菜匀给他一些。小周是对面银行的职员，晚饭在店里吃。琴英暗称他周徘徊，常见他在银行门前徘徊，这家小店也是他徘徊观看的景点，他看的是琴英家养的鸡。满中在店铺后身栅栏里养了七只鸡，为的是不浪费剩下的米泔菜叶。琴英喜欢它们是因为在夜晚的睡梦中听到鸡鸣，会更安稳地沉浸在古意尚存的梦故乡，因为她出生农村的缘故。小周有一回和满中说：你家的鸡自在啊，羽毛长得光亮好看，跟工厂里养的呆滞秃毛鸡不一样啊。见到琴英去拾蛋，说，这麽小的动物每天贡献一只蛋，有的人是什末，只会制造垃圾。徘徊是因为郁闷心烦吧，琴英理解某些上班族说不清道不明的乱麻样情绪，剪不断理还乱；因为她本身也曾是上班族。偏远、低薪、高学历是小周话题的敏感词，喝酒提起的时候甚至于爆粗口。眼见着这两年小周从清瘦整齐的男子变成了臃肿慵散的老态，琴英也知道某些人的肥胖是积郁造成的，跟饮食无关，但对小周的郁闷竟有些歉意。尽管自己也经过工作上的烦恼，但是不知道凭怎样的清新饮食才有助于给小周一份平和的心境。

    北村的老姑这些天很想见琴英唠唠嗑。琴英虽然是从上班的城里又嫁到这个村庄，可是眼见她比村里人爱劳动，种菜种豆，现在年轻的村里人都不干这些了，菜园子荒芜着。老姑还感谢着琴英的热心肠，帮她修好了纱门子和水嘴子。她们住邻居，老姑是独居老人，近90岁，腰弯成直角，老姑是按庄序辈分称呼的。老姑不是闲聊的人，一辈子像永动机一样干活。她养了六个儿子，和他的瘸退丈夫一起土里刨食都养大成家，儿子们也能干，焊工、瓦工、水电工，都很忙。她说很少见到他们的影子，钱挣多少是多啊？她老伴老了病瘫后，成了老姑最累人的孩子，跟她撒娇耍赖：给他收拾便溺，猛然间打倒她；睡觉的时候，拿他身下的脏垫子摔在老姑脸上；故意便溺在收拾干净的地方和洗净的床单上，然后嘲笑着看她竭力收拾。这样的老伴去世后，她还时常怀念他，可见老姑是多麽孤单无助。

吃完晌午饭，老姑就向琴英家店铺走来了。隔老远看见，琴英快步迎到屋里，说：你老坐下歇息，不着急，吃过晚饭再走，让村里人开车捎你回去。琴英边包饺子边陪她说话。她说昨晚骇了一大跳，她去村东拾几把软草烙饼，远远看见一个光身子的人躺在渠埂上，是尸首吗？赶紧回村等来人，来人跟她去看；隔老远就回身走，哪是死尸，是服装店的塑料模特，垃圾车倒掉的，老姑只恨自己老眼昏花胆小没成色。老姑紧接着说，村里的一件事让她心里很不舒坦，是她家斜对过的小东媳妇喝农药死了。说是跟一个福建人走了后，钱被骗走了，想不开买了百草枯自杀了。小东从福建运回了尸体。小东媳妇可勤谨了，就知道干活攒钱，生了儿、女两个，人也长得高挑俊相。怪那小东不学好，养虾挣下几个钱就得瑟找小姐，把小姐招到虾池子铺里鬼混。一个叫红姐儿的小姐缠上了他，叫他离婚，搬到小东家里住下。小东媳妇气急奔逃，到外地打工，单纯的村妇心智，没有防备心，假意爱他的福建男人坑害了她，把随身带的存折都骗走后人不见了。那红姐儿霸占了小东家后，招了四围村子一帮大赌的人开了赌场，耍钱闹鬼，把小东使唤得像奴才一样。

    琴英想起见过的小东媳妇，那晚随着卷起门帘的大风进来一个青黑面色的女子，直愣愣浑身不动，直觉这是个气恼的人，失魂落魄。人是会遇到险境绝境的，琴英想起十年前工作时受人诬陷糟改，领导误解猜疑，又正当前夫病重暴躁，她就有相似神色——像灶膛里暗黑的煤块爆发着火光，噩梦里有一口深渊似的黑井，死死抓住井口的绞架，骇怕坠落；情绪里肝火和泪水淬击的灰烬淤积在身体里留下了病根——很难平复的心伤。碰巧，伴着风的呼啸又进来一男一女，满中背后告诉她是村里的小东和新媳妇，那女的猛翻着菜谱吆喝，烦气老土没有新鲜菜，红裘衣下特高的皮靴子，让人想起女纳粹分子的凌厉；摔开门帘走了，小东也紧跟着出去了。琴英送到小东媳妇面前一碗混沌汤，一杯凉茶水，她也喝不下，又冲到了黑夜的大风里。

    今天傍晚，江南先生来得早，如常落坐在窗边座位上。他喜欢这家小店主人不言不语，不急不缓的态度；喜欢小店桌椅窗台上净洁无尘，订阅的一份《都市报》更增添了安逸的气氛。当初听琴英说上班的时候通过这份报纸为几个贫困学生争取到了慈善援助，包括她自己的儿子。江南先生听说后马上订阅了一份，只有他自己知道，按着报纸提供的线索，已资助了多少学子和家庭。今晚约见的山山也是他要帮助的对象。山山是饭铺隔壁修电器的立祥的同学，立祥和江南先生说起过他，是北村少有的大学生之一，毕业后在京城做事，因房价奇高婚姻耽搁下了，他妈在他23岁做下的结婚行李，33岁还没用上，父母身体出了问题身边无人照应，一家人为此愁苦。江南先生到村里调查了解了他一家人的人品，想听取山山的意愿，如果想回家，要把他自己的物流公司和房产租赁业务托付给山山管理，只要人端正踏实，没有就业偏见，愿意帮他到底。员工找到可靠的雇主难，雇主找到值得信赖的员工也难——这是江南先生的感叹。在国外留学的女儿已多次催促他们到身边养老，江南夫妇滞留至今不肯动身。

年轻时遭遇的那场文革浩劫，一度让江南先生成为黑夜里的人。他是来自江西的大学生，文革时在单位被打成走资派下放北村。他儿子小明高兴地来到农村新境地，迫切地想加入小伙伴队伍玩耍探奇。可是村童们目睹了小明爸爸在集会上被批斗，小明妈妈在公共食堂遭人围观吐唾沫；之后几个村童们流俗从众地排斥小明。那天小明追逐他们，越追越跑，跑到很远的野地，村童们假意玩捉迷藏游戏，傍晚撇下他都跑回家。小明迷路了，天色已晚，异常闷热，雷雨下来，小明跑到大树下求庇护，雷电追逐从大树间击中他。半夜几近疯狂的江南先生找到儿子，抱着他无意识的狂奔，天渐明的时候到了大河边，想为儿子洗去乌黑。此刻江南先生竟看到顺流漂过来的一具尸体，衣衫皮肉破碎血污——是上游城市被暴打投河的人，人间暴虐，江南先生仿若见到了地狱景象。

    儿子的死让江南先生逃脱了更狠的批斗，侥幸活命，从此他常常深夜到那棵大树下徘徊长坐，让父子相互陪伴。改革开放后，他平反离职搞运输，车队规模不断扩大，最早贷款投资买下了城郊的房产。江南先生一直努力着要忘掉自己的伤痛，他不停地驰骋忙碌，似乎儿子一直在伴随着他，因为小明从小很爱坐车，当初是那么欢喜地坐着老牛拉的旧车来到了村里。年老了他也常去树下，有天晚上半梦半醒间，江南先生看到树叶儿反着光，映现一张孩童的脸庞，脸庞的弧线闪着柔光，在微笑；恍然有金银琳琅的叮铃的笑音。近年来，有空闲有财力的江南先生特别想看见更多孩子的笑容，他经历过的血泪苦难，经过岁月沉淀发酵，化作了浇灌慈善绿枝的心怀甘泉，他的慈善救助暗自不断地扩大进行。

    今晚上，小店的熟客不少，小东也来了，闷坐一旁，还有几个路人。琴英听了老姑讲的小东媳妇的事情后，酸涩哀伤，觉得再无力操持营业，和客人们静默着，都是因为小东媳妇的惨事。幸亏江南先生归拢大家坐在一起，说他请客吃速冻饺子。几杯酒落肚后，小东大放悲声，埋头哭泣。

    白炽灯下，暖气氤氲，老少客人团坐像一家人，琴英忽然想起幼年时婶子讲的一段古经（故事）：一孤单盲女误入大山深处，惊慌无助，她循着泉水的叮咚声而去，手捧泉水洗涤盲眼，呀，顿时眼前明媚，晴光照耀青枝绿叶，水洗一样的清新，出现了天堂一样的世界。那清泉水如此神奇，是菩萨洒落的甘露吗，谁能找得到这样的甘泉洗去尘障，化解每个人的忧烦呢？江南夫人是否外出寻找甘露了？清凉的甘露如果洗去小东媳妇的热恼，她就不会寻死路；甘露滋润心田，老姑、小周、山山他们就不会难过了，等江南夫人“打佛七”回来，她得去好好问问她，甘露在哪里，她是出外寻找那明心亮眼的甘露了吗？

注：“打佛七”就是信仰佛教的人们不定期的集体禅修，以七天为一个时段。

翠海笛笙

此短小说取材于作者的身边事。

莲花王子

文笔细腻，欣赏佳作，欢迎参赛。

蓝色经典

文笔细腻！故事情节婉转！环环相扣！引人入胜！结尾含蓄美好！
欣赏佳作！祝参赛愉快！wechat:lang_wechat_threadmessage

香儿

文笔细腻，欣赏佳作。

翠海笛笙

感谢老师们阅评！

薛庆西

语言朴实，结构严谨，值得一读！   

独孤无恨

好文章，悦目欣赏wechat:lang_wechat_threadmessage

香儿

恭喜佳作榜上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