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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耿峻平 于 2015-12-28 09:13 编辑
我是长在老村的一棵树
——《生命之根》后记
前年秋天,八十九岁的邻居老妈仙逝,我回家奔丧。 大约年龄的关系吧,静静地伫立在旧庄基还田后的空地上,亲眼看着沟边烟树葱茏的老村已经消失,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忽然感到心里好像被掏空了似的,失去了许多东西,一种从未有过的滋味,猛烈地袭上心头。陈年往事如一幕幕纪实连续剧,一集接一集地在眼前播放起来。 娘说,1968年阴历有个后七月。那个月的16日,是邻居桃山伯和香竹妈结婚大喜的日子。到了半下午,人们看新媳妇,闹洞房。娘说,她感觉肚子疼得难受,回到家里,我就吱哇一声落草了。两岁的时候,家里锁了门,一根绳子把我拴在土炕上。不知啥时候,我弄断了绳子,从半人高的土炕上栽了下去。头杵在了地上,疼得呲牙咧嘴。老鼠在窑洞里面哧溜来哧溜去,我害怕极了,就手里攥着爷爷的长烟锅,在地上爬来爬去。我双手狠劲摇着门,用烟锅敲着门,门哐啷哐啷响着。小燕子从窑洞的天窗里,时而飞出,时而飞进,被惊吓得叽叽喳喳叫着。羊进圈的时候,屋外有脚步声,我把头挤到门槛下,努力向外看,娘下地回来了。她扔下锄头,开了门,急忙抱起我,用手摸着我额头的大疙瘩,忽然泪眼婆娑。从那以后,每次下地干活,娘再也没有把我一个人往家里撂过。 娘说,二月二,龙抬头。先一天,娘就从门前沟里挖来一筐白土,细细捣烂,筛到大铁锅里,剥些玉米洒到锅里,噼噼啪啪,为我们炒豆豆。她用白土炒的豆豆个个开花,吃起来沙沙的,脆脆的,土腥味浓浓的,有种很难忘的味道。到了第二天,她便从邻居借了手推子,站在窗前暖烘烘的阳光里,为哥哥和我理着头发。然后烧一锅热水,让我们洗头、洗脚。再换下穿了一冬的老棉袄,给我们捉虱子。娘每年都在菜园里种指甲花。花事正盛的时候,这些花很好看,红杆杆,绿叶叶,五颜六色,香气袭人。这时,娘就采了指甲花,找来白矾,放在石蒜窝里,一遍遍捣得稀烂。接着,就给我和哥哥的每个指头上涂上花泥,再用肥大的梧桐树叶子细心地包扎起来。睡一觉起来解开,指甲就捂好了。橘红橘红的颜色,鲜亮鲜亮的。 我知道,这就是娘的味道,家的味道,童年的味道。 在那野菜和水煮的日子里,我喝着她熬的菜糊糊、南瓜汤,吃着她蒸的麦麸黑馒头、玉米面糕、高粱卷卷、糜子坨坨,一天天长起来。老是觉得肚子饿,饥肠咕咕叫的感觉,让我没齿难忘。但我也无法无天,生活得很快乐,整天没远没近地乱跑。有时跟着大人们去放牛放羊,刨蝎子,拾柴火;有时跟着一群大孩子到沟里抓螃蟹,采冬花,挖柴胡;有时也串公社机关的后院拾垃圾,捡些骨头、烂鞋以及破铜烂铁,卖到收购站。快过年了,老队长就在村心的老槐树下喊起来,“分年货了!”这时,我们就拿着瓶瓶罐罐欢天喜地跑过去,为家里领到了煤油、火柴、碱、盐、红糖、水果糖之类过年生活用品。 8岁时,我进了书坊,在一年级吊儿郎当念了三年。 第一次,是我背着奶奶用碎布片七拼八凑做成的书包,被目不识丁的爷爷引到学校的。学校里状况很糟糕,缺教室,缺老师,缺桌凳,缺课本,缺纸张,一些曾经唱样板戏的高中毕业生,被请进学校当了老师,教室总共只有九间,几个年级挤在一起,往往六七个人围着一个桌子,坐的坐,站的站,有的还趴着木板或土台子。老师好像经常不上课,只一味地教学生唱歌。其余时间就任学生胡打胡闹。所以,不几天,一群高年级的同学像凶神恶煞似的走进来,揪住胸口,啥话不说,就把我打得眼冒金星,鼻青脸肿,鲜血长流。学校野外有地,里面种着菜,养着猪,很像个生产队。一年四季,似乎忙着帮生产队收麦子、收玉米、收谷子、收糜子、收豆子,甚至到处扫羊粪豆、捡羊粪豆。那年,窑脑脑的大场里来了四川放蜂的人,我和几个小伙伴躲在一个遍地开满野花的土壕里,制作一个小木箱,里边放上融化的水果糖,再洒些白糖,养起了一只只小蜜蜂。
期末考试时,我语文得了几分,数学得了零分。只能留级了。开学时,一个伙伴带我藏到了半沟里的核桃树上。娘哭天喊地,把我从树上叫了下来,拉我去了学校。这年的忙假里,老师带我们去拾麦子。整整一个早上,我拾了五把麦子,放在一块麦地边上。结果,不留神,回家时,麦子竟然不翼而飞,我心急如焚,便和一个同学打闹起来。班主任老师气急了,骂骂咧咧,斥责我拾的麦子哪里去。跟着,不分青红皂白就扇了我两个耳光,我委屈极了,就头也不转跑回家,发誓再也不念书了。后来,班主任老师派几个同学来到家里,说是我拾的麦子找回来了,五斤重,卖了两毛五分钱,劝我把钱收下,赶紧去学校,快期末考试了。我赌气没有去。 新学年开始了,我吃了石头铁了心,宁折不弯。娘把我的耳朵拽得血流不止,我哼都不哼一声。无奈何间,幼年孤儿、睁眼墨黑、长工出身的爷爷,硬拉着我去学校。半路上,他气得金刚怒目,捶胸顿足,失声痛哭,老泪纵横。最后,看着他两鬓苍苍、战战兢兢的情形,我一下子软了,崩溃了,突然伤心得嚎啕大哭起来。于是,我在一年级读第三年。这一年,学校经过考试,将一年级分成了甲乙两个班,班主任老师换了,我当上了甲班的班长。那一学年全公社一年级语数竞赛,我总分第一名,捧回了奖状。四年级统考时,我总分全公社第三。小学毕业升初中时,我又总分全乡第一。数学老师景红军不厌其烦地说,我有“压坏板凳”的学习精神,经常号召他的学生们向我学习。 说真的,从年幼无知到少年老成,我过早地背上了家庭的负担!人生的重轭! 在读书求学的路上,作为农民的儿子,我给灯笼火把的爷爷奶奶 、给病恹恹的爹娘,给我的家人争了光。爷爷说,不吃苦中苦,难活人上人。我曾痴痴地想,为了这个家,为了我的亲人,我必须矻矻奋进,砥砺前行。否则,就枉来人世一趟。就这样,我慢慢地走上了读书改变命运的路子。 初中三年,我的头脑更清醒,意识更自觉,对自己要求更严格了。我决心破釜沉舟,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背水一搏。我曾不止一次地暗暗对天发誓,自己的家庭和别人不一样,一定要自尊、自爱、自强、自立,务必考上学,跳出农门,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如果考不上,就坚决不念书,也要回家种田,帮家人起早贪黑干活,减轻他们的负担。初三毕业,我总成绩居全县第七名,预选入围。可是,在等待复试结果的两个星期内,我却过得很纠结,很熬煎。我承认初试前,自己的头脑老是发烧,头疼得要命,记性越来越糟。复试时,头脑曾出现过断电卡壳的现象。但我又一遍遍否定了自己的判断。自我安慰说,倘若自己考不上,百分之九十的人也是考不上的。那几天,我吃饭不香,睡觉不甜,精神恍惚,走路都自言自语。我曾经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成绩不尽快公布,我一定会被折磨得发疯。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梦,梦见一句极富诗意的话:“青枝绿叶金红果。”琢磨着这句话,我的心里顿时很释然。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命运之神还是青睐我的,我梦寐以求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坐在通往县城的车上,第一次离开家乡,班车到高家梁入口处转弯的时候,我无意间扭头看到了高家梁像一条苍莽的老龙匍伏着。在离大路很近的塄坎下,有一孔低矮的土窑洞,窑洞旁边是一条土硷。不知怎么回事,我竟然强烈地感觉到,这地方有种久违的熟悉和亲切,觉得自己在这孔窑洞住过,在这条土硷上种过地。看到它们的刹那间,我欣喜若狂地叫出了声。车上的人们莫名其妙地望着我。当时,我十八岁,第一次离开家,来过这个地方吗?没有。在这里种过地吗?更不可能。我很疑惑。后来,我回到家里问起爷爷,他说那怎么可能。平娃啊,那是你上辈子的事。你没有喝过孟婆汤,太灵醒了。以后,莫要再对人说起。不然,你会头疼的。 爷爷的话,我一直记在了心里。但多少年来,不管是离开老家,还是回到老家,路过那里时,我总要不由自主地深情地望一眼。因为,那是我前世生活、今生经过的地方!有我难以磨灭的记忆。 师范三年,我鬼使神差痴迷上了文学,曾如饥似渴地饱读了古今中外众多经典作品。从初中到师范毕业,我写下了几十万字的日记,曾满满地装了偌大一个纸箱。毕业后,我又回到了母校,先后教过小学,教过初中,当过教导主任。2002年,我转行进城干起了行政工作。离开老家时,爹娘已过世多年,爷爷的三周年还没有过。五年后,也就是2007年的最后一天,腊月二十九日,瘫痪在床三年的奶奶离我而去。当时,我没有多么伤心,甚至感到很欣慰,因为老天爷终于睁眼了,她老人家的痛苦终于解脱了,终于永远歇下了。翻检遗物时,我看到在炕席下,她为我扎了十多双绣花鞋垫,有几双还没有扎成。端详着这些鞋垫,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陡然悲从中来,放声嚎哭,几次昏厥过去。后来,邻居香竹妈也对我说,奶奶好着的时候,几乎每天下午五点都呆呆地望着村口,望着班车回来的方向,望着从班车上下来的人。望着望着,她眼泪就下来了。我深深地知道,她虽然不会说,但她始终牵挂着我们,牵挂着她多少回给摩挲着脊背的重孙,牵挂着在她怀里呀呀学语的重孙女。 这就是我不会言语的奶奶! 一晃,我已四十七岁,逼近知天命之年。掐指一算,自己在老村足足生活了三十四年。虽然现在已经离开了十三年,但那份渐行渐远的记忆却一浪一浪地涌上心头。于是,从老家奔丧回来之后,我就利用周末和节假日,拿起笔来,一鼓作气,以“老村记忆”为主题,以娓娓道来讲故事的形式,用童年少年的视觉,原汁原味地记录了那年那月那人的原生态生活图景。这些文字,我相继上传到了空间里,竟然引起了全国各地许多朋友的密切关注,有不少网友还私聊我,谈感受,说体会,回复他们(她们)的真知灼见。最后的结果是我怎么想不到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我的文字拥有了可观的读者群落和粉丝群落。 有一天,妻子跟我开玩笑:“你感冒咳嗽,打个哈欠,都有粉丝跟呢。”在旁边,上初中的女儿接着诙谐地说:“爸,看了你写的书,我班几个同学都把你作为偶像了,要加你为朋友呢。”是吗?这就是文字的光芒,思想的力量,精神的正能量啊!我心里很清楚,自己一介穷书生,凭什么呢?我想了想,是我用自己掏心掏肺的真爱、真诚和真情打动了他们,甚至震撼了他们。所以,今年四月份,一个网名“追忆逝水年华”的网友,看到我准备出书的消息,在世界读书日那天,为我慷慨地支助了5000元。七月份,一个网名“去年春天”的学生,又雪中送炭,毫不犹豫地支助了我16000元。 感天谢地!我是非常幸运的!我的福报还真不少!我只有继续加油,才不辜负他们,才对得起脚下的那片土地。 就这样,在朋友们热情洋溢的鼓励下,我这两年相继写出了家族系列:《寻找老辈人的仙踪和影子》、《爷爷在林场的故事》《关于菜园的记忆》《腊月·正月》《祖母和她的那群鸡》《祖母·纺车·织布机》《父亲的魂在我身边》《昨夜父亲入梦来》《长兄比父》《妹子狼和小羊》《田五八爷》《邻居老妈》《臭臭嫂子》《球娃哥》……写出了老村系列:《北村纪事》《老池记忆》《村心的老槐树》《别了,我的辘轳和井》《梧桐老村落》《从前的那群羊》《红马白马和黑马》《梦回阳坡硷》《火热的乡村麦场》《马车夫》《鸟儿与村庄》《燕子和我是邻居》《仰望老鹰降临》《怀念麻雀》《戏园里的碎事》《乡村老电影》《跟着电视走来》…… 近来抽空归拢了一下,“老村记忆”专题竟然有五十九篇十五万字。值得庆幸的是,我终于可以对生我养我几十年的老村有所交代了。说一句老实话,我觉得最大体会是,虽然进城十几年了,那些事情也过去了三十多年,但我越写越觉得,自己的思想、性格、气质,为人处世方式,始终都带有老村人的基因和老村的时代烙印。他们的勤劳,他们的善良,他们的真诚,他们的淳朴,他们的坚韧,他们的乐观,甚至他们的木讷,他们的倔强,他们的忍耐,他们的卑微,他们的怯懦,他们的务实,都始终深深地影响着我的人生。所以说,不论自己在哪里,我都没有真正离开过老村那片土地,离开过那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离开过我的兄弟姐妹们。 这是一种血浓于水的感情!是一种根深柢固的感情!是一种我与生活、与人生、与世界关系的见证!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觉自己就是长在老村原野上的一棵树,根须深深地扎进土里,一股强劲的原始的冲动在血管里奔突起来,径直充溢了我的全身。 为此,我斟酌再三,给这本散文集取名“生命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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