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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耿峻平 于 2015-9-1 10:50 编辑
梦回阳坡硷
村子北边的有个叫阳坡硷的地方。 从家里出门向东走,下一段仄仄的小坡,就是一座页梁。梁不长,不宽,也不高,从远处看,像一只头朝东的土鳖静静地趴着。站在鳖盖上,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那个叫阳坡硷的地方。其实,它是村北一条长长的东西向黄土梁的南坡。这里,由于祖祖辈辈的镢头挖、锄头刨、犁铧翻,从坡顶到沟底的土崖边,形成了一台一台的梯田。这些大大小小的坡台地,有的一绺儿,像长蛇;有的很短,像兔子尾巴;有的宽处可套牛碾场,有的窄处仅容一耱通过。 这些地,背风向阳,南面是空阔辽远的沟壑。沟壑里是狭长的谷地,有条小溪常年四季铮铮淙淙,萦来绕去,流入泾河。谷地以南,一座粗犷苍莽的土塬,犹如一条巨龙,俯首泾河饮水。早上,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这阳坡硷就沐浴在阳光的怀抱里,一直到日头西斜,黄土长梁的巨大阴影落下来。大概正因为如此,我的父老乡亲们把它叫做阳坡硷。去阳坡硷,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从村东鳖盖的北边,沿着羊肠小路,翻一条沟过去;另一条是西出村子,沿着深深的沟圈绕过去,来到土梁边上,再弯弯转转走下去。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初期,咸阳国棉五厂来到了我们村子里,他们在阳坡硷一带大面积试种过棉花。秋季里,村里的妇女们都帮着去摘棉花。我当时年幼无知,很不听话,连哭带闹,跟着母亲去了。模糊记得,地里草盛棉花稀,植株纤弱矮小,一棒槌高,东一棵,西一棵。花骨朵核桃般大小,黑色的外壳,已经炸开了。摸上去很硬,有些扎手,抠掐了半晌,我才拽出了一疙瘩棉花来。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也就两三年不到的时间,不种了。人也跟着悄无声息地撤走了。只在村口的开阔平坦处,留下了三间青砖瓦房,房顶上两柱烟囱,高耸入云,只有麻雀、燕子、喜鹊在上面歇足。这烟囱,是我们全车村最高大的建筑物,老远就可以望见。它简直就成了我们北村最雄伟的标志。 这之后,阳坡硷又开始种起了玉米、高粱、谷子、糜子、豆子等农作物。收获的时候到了,生产队长站在村心的老槐树下,大声呐喊起来,男女老少齐动员,扛着扁担,挎着草笼,拿着口袋,提着大秤,掂着算盘,浩浩荡荡,下到沟里。大人们一下子散开来,忙着掰玉米,一笼一笼提来,倒在地中间。我们这些太小的孩子,手上没力气,棒子是掰不下来的。只有想着法儿玩耍,趴在玉米堆上,惹猫逗狗,打来闹去,抢着红堂堂的玉米缨子,或者黄灿灿的玉米缨子,玩起梳辫子的游戏。更多的时候,是在玉米堆上寻找嫩棒子。拨开棒子翠绿的外皮,用手指一掐,有白白的奶汁一样的东西溅出来,就赶紧视若珍宝,抱在怀里,生怕被别的伙伴抢去。一提起烧棒子,大家就兴味十足,纷纷四散开去,从地边的枣树下,弄来干柴和青枝烧起来。看着一股青烟袅袅升起来,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把棒子噗里噗通扔进火堆。可是还没有到大熟,我们就火烧火燎地把棒子刨出来,捧在手里,颠来倒去,吹嘘着,贪婪地生吞了。最后,个个就像掏炭的,手和嘴脸都被弄得黑不溜秋。 分玉米的事儿,我们小孩子是不会关心的。好像是按各家各户的劳力和人口分的吧,只见大伙围着玉米堆,有人往大笼里拾着玉米,有两个壮汉抬着大秤,老队长一手按着秤杆,一手拨着秤锤;老会计狗蹲着,耳朵上夹着笔,膝下放着笔记本,时而噼里啪啦拨着算盘,时而拿笔记着称出的重量。就这样,一家一户倒一堆,满地倒的都是堆。分完,各家往回搬运的时候,都是用牛马驮,用担子挑,用肩膀扛,用草笼提,嘀里嘟噜,群蚁排衙似的,鱼贯而行,络绎不绝地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 在那个农耕年代,生产队里养着牛、马、驴、骡几十头牲口。为了解决饲草问题,阳坡硷也种过几台苜蓿。每年立春一过,那里的冰雪就忽然间融化了,荒坡眨眼间朗润起来。站在村东的页梁上,远远望去,阳坡硷里浮着一层隐隐约约的绿,模模糊糊的绿。母亲高兴地说,那是苜蓿,露头了。要说,当时青黄不接,正是许多家庭食难果腹甚至揭不开锅的时候,女人们大都相互撺掇着,去挖油菜根。我亲眼看见,大片大片的油菜都被挖光了,大伙儿提着一笼一笼带冰渣的菜根回家去,蒸成疙瘩吃,煮成糊涂吃。眼看着,苜蓿刚刚探头了,女人又领着孩子们一拨一拨地去掐苜蓿。煦暖的阳光下,大家散开来,满地趴的都是人。快吃午饭的时候,专门负责看护苜蓿的老人,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突然出现在坡顶上,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狼来了!狼来了!”我们一下子被吓得魂飞魄散,夺路而逃。如此几番之后,我们才弄明白了,他老人家只是做做样子,只是吓唬吓唬而已。所以,对于苜蓿,人们依然还是照掐不误。 阳坡硷,最适宜生长的是酸枣树。上上下下的硷畔上,全都长着一拨儿一簇簇的酸枣树。在“酸枣接大枣、杜梨接梨树”的年代里,人们响应号召,满沟跑着嫁接枣树和梨树,曾几何时,这里已经成为了以枣树和核桃树为主的杂果山。“八月剥枣”,这是《诗经》中《豳风•七月》里的句子。事实上,我们这里距离古豳地仅有咫尺之遥,它说的也是我们的农事呢。在生产队里,打枣这类轻松活似乎总是女人和孩子们的事情。谁也不料想,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群大黄蜂早已盘踞在一棵高大的枣树上,不知何时,垒起了一个白晃晃的扁球状的窝巢,上面有好几个核桃枣大小的窟窿。大人们远远地指着说,那窝有鼻子有眼,有嘴有耳朵的,你们看,像不像个巨大的人头。乡里人关于“人头蜂”的说法,大概由此而来。那些蜂儿飞出钻进,沸沸扬扬,让人无法靠近。有几个胆大的大孩子,硬是不相信“狼是麻的”,便领着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肆无忌惮地冲了过去。还没有等我们扔出土块,一股熙嚷嚷的大黄蜂就猛扑过来了。尽管有的用衫子包着头,有的抓着布衫狂挥乱舞,但还是一个个被蛰得吱吱哇哇喊叫着,落荒而逃,鸟兽散了。剩下我们几个年龄小的,跑不动,索性灵机一动,赶紧在犁沟里卧倒,平展展地趴下,一动不动,佯装诈死。我还算幸运,只是手指和手背被狠狠地蛰了两下,刺痛难忍,立马肿起来。有个伙伴没有护好脸面,就惨不忍睹了,眼睛很快眯成了一条缝,头胀得简直像个弥勒佛。 那一年,那条硷边枣树上的枣,硬是没有打得成。冬天里,那个伙伴去打柴,用长杆子把黄蜂窝捅了下来,一阵恶狠狠地猛踩之后,架在火堆上,烧成了灰。这才报了一箭之仇。 在阳坡硷沟底的土崖下,过去包山庄的人,曾留下了两孔老窑洞。好像是初冬的一个傍晚,一对逃荒讨饭的河南夫妻俩,领着一对儿女来到了这里。女孩,十八九岁,男孩六七岁。看着他们没啥吃,可怜兮兮的样子,村里人就睁只眼闭只眼,把没有收完的玉米地留下来,让他们自己掰了。第二年,队里还特别给他们几十亩边角地,让他们自己耕种,养家糊口。后来,经老人们好心好意地撮合,这家的姑娘与老大不小的记工员搭伙了,过起了小日子。不久,还生养了两个儿子。 农村生产责任制开始了。通过先人发明的抓阄的老办法,我们家分到了阳坡硷最平整、最肥沃的一条大硷,也承包过那里的枣园和核桃园。为了吃饱肚子,年近古稀的祖父,还带着我们在阳坡硷开垦了好几坨荒地。后来,就在成家后,我也甩开膀子,抡着镢头,在那里开过荒地,带着我四岁的儿子,收过谷子。总之,在那片土地上,我们种过玉米,种过小麦,种过油菜,种过荞麦,种过豆子……我们收获了很多很多东西,足可以养活我一辈子。 十几年,几十年过去了,一次次梦回阳坡硷。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次到过那个地方,但我总感觉到,那是个给予我恩惠最多的地方,更是个让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永远忘不了的地方。因为多少年来,我的根还始终长在那里,一直呼吸着那里的空气,感受着那里的体温、吸收着那里的水分和无机盐,就像那片土地上的一棵枣树,一株玉米,一拨儿苜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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