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表纸马、寿鹿白鹤、孝幡挽帐诸多和母亲有关的物件被逐一提上议事日程并付诸实施，灵堂也在母亲去世不到四五个小时之内布置停当。
母亲晚年吃斋念佛，生前嘱咐在她走后两天内不许恸哭。我只好把眼泪强咽回肚里，似一头冰天雪地里的困兽一般，瞪着血红的眼珠哽咽无声。
裁纸、印钱、奠纸，手忙脚乱黯然神伤之际，二哥打来电话说，母亲的墓坑打了不到五十公分，三公分松土往下，全成了石头，明天打好都困难，看来只有找工地上的装载机械了。我的心忽地一沉：母亲一生平和善良，怎么会际遇这么难啃的地方啊！
果不其然，二哥踏着幕夜归来,脸未洗饭未吃，直扑到母亲灵前放声大哭起来。言说还没见过如此难打的墓坑呢，他心里着急啊！
我只好安慰二哥说，咱妈刚强了一辈子，墓地也随她的性，硬气。没听说过秦陵吗？几百万能工巧匠用石块垒砌了几个月才完成，咱妈的是自然天成，好还好不过来呢！姐姐哥嫂们也随声附和，二哥这才止住了哭声。
第二日天刚放亮，二哥带着朋友的装载机械和十几个棒小伙，接着打墓去了。我在心里暗自祈祷：千万千万，顺顺利利办妥此事啊！
回想母亲坎坷的一生，童年尤甚。就在她刚交过七岁的节骨眼，姥姥就撒手人寰了，留下母亲姊妹五人四散活命。母亲自幼乖巧聪明，留得与几个婶娘们同住。那时候尚未实行计划生育，婶娘们如雨后春笋般轮流坐月子，母亲倒给他们派上了用场。白天洗尿布、熬稀饭、下面条、填热炕，晚上尚可委身于此。那时候家家困难，偌大的土炕只铺一张草席，堆一床破被，屋里炕烟熏染的味道、小孩儿的尿臊味、奶膻味混合在一起，散发出难闻的气息。就是这样，三四人合盖着一床被子，刚开始母亲还能用一点被角遮住屁股，到后来婶娘们睡熟了，被子被卷了个干净，母亲就再也不敢去惊扰了人家，就只能一遍遍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烙煎饼一般，去烙那冻得生疼的半面身子。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一干活，浑身就热和了，也就不觉得冷了。这境况持续到后来姥爷续弦，遇到新来的姥姥人好，才得以改善。每听到母亲的这些童年往事，我都哽咽无语。四十好几的我还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母爱的恩泽，而年幼的母亲，却过早地尝尽了人世间的冷暖心酸！
临近中午，母亲的寿纸挂了起来，飘曳在门楼前，彩纸糊就的四层楼昭示着母亲的四世同堂、一辈子苦心经营着这个家的母亲，可否站在这小楼上，俯看儿女们泪眼婆娑？
她决意要走，留也留不住，挡也当不了。就是这个从小没娘的孩子，成长到19岁，和父亲一道，给我们营造了一个家，用一颗无私无畏的爱心为儿女撑起了一片晴空！她曾说，她不能让她的娃们遭和她一样的罪。
那时我们还小，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常见到母亲在自留地里耕作的身影，晚上回来，就着昏暗的煤油灯，锥帮纳底、缝缝补补，天麻麻亮，当我们兄妹睁开惺忪的睡眼，白生生的包子已经蒸好，如朵朵菊花盛开在竹筛里，锅碗瓢盆早已拾掇整齐。不用一一掰开分辨是什么馅，母亲早就在包子上做好了记号。点红点的是洋芋馅、绿点的是南瓜馅、没点点儿的是糖菜馅……。我们吃完香喷喷的包子，背起书包要上学了，这时候，母亲也该下地干活了。
再后来，父亲怕累着母亲，凑钱买了一头青灰色的小毛驴，母亲如获至宝，按时给毛驴添草喂料，有了这头小毛驴，母亲的干劲更大了。记得有一次，母亲在五里开外的坡地里收割向日葵，傍晚时分装满车子回头一看，小毛驴不见了！母亲一路顺着蹄印寻回家来，小毛驴正在槽边优哉游哉地吃草呢！筋疲力尽的母亲一手牵着笼头，一手抚摸着小毛驴的耳朵哄孩子似地牵了它去架车，脸上竟无丝毫不悦的神色。我任劳任怨的母亲啊！
“女儿的饭来了，孝子迎接！”大拿的高声大嗓打断了我的思绪。孝子们跪在灵堂两旁，双手将手中的饭食高举过头顶，依次传送到灵前的供桌上。‘上饭’表达的是对母亲深深的感恩与敬意，我怀着虔诚的心境做着这一切，殊不知，这形式上的感恩怎么能够传言女儿泣血滴泪的感恩情怀？
紧接着，一具描龙画凤的棺木被抬了出来。这就是母亲今后的‘居所’了，做女儿的得仔细地打扫母亲的‘新家’。扫帚一遍遍抚过棺木的底部，疼在女儿的心间，母亲就要走了，自此阴阳两隔。这棺木，心酸得像一个隐喻！
看到母亲的‘房屋’，犹记得父母第二次修庄建房、营造果园的情景……。当时父母举家从老家搬到白银公司农场，房前屋后的空地被父亲一锄头一锄头地开垦出来，母亲一手抱着我一岁多的女儿，一手挖捡起地上的碎石块垒砌成石墙。时至今日，我仍能回想起当时父母孩儿般灿烂的笑容，一脸的喜悦与憧憬！“有了门前这渠水，娃们有得欢实瓜果蔬菜吃喽！”自此，我们曾一度品尝着父母亲栽种的瓜果蔬菜，安享这不可多得的幸福光影！
下午三时，是母亲的遗体告别仪式，我的心里愈加恐惧，母亲要走了，连同她赋予儿女们和煦如日照的爱的光辉也将一并带走！我的心在晴朗的天空下暗无天日，摇曳不定！
母亲是一生都在为儿女们毫无保留地付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如今儿女们都已长大成人，孝顺母亲也成了我们的份内事。尤其是在父亲走后的几年，一种深深的恐惧感攫住了心脏，怕有这么一天，母亲也将会不在！母亲反倒不习惯起来：“我活得要拖累儿女们了，多不自在啊！”母亲渐渐觉得她对我们的爱被逐步边缘化了，“老了，派不上用场喽！”有一次，她竟幽幽地说，你爸一走，我成了四处流浪的人了，上回去你哥那儿，以前用过的牙刷不见了，害你哥下楼又买了一趟！牢记母亲这句话，每次母亲来家，刷完牙，我都小心收藏好她的牙刷，免得母亲往旁处想。如今，母亲的牙刷还在，母亲何在啊！
到了晚上，二哥回来了。说是母亲的墓坑已打好，父亲的灵柩也一并运来，跟母亲葬在一起。想想也好，母亲久病不愈，饱受了病痛的折磨，既已无法挽留，这样一来，也算跟父亲团圆了。如此一想，倒给烦乱的心绪寻了个出口，安然了一些。
入殓、封棺、起灵、下葬。洒下无尽伤心的泪水，千呼万唤不见母亲回声，日思夜想再不见母亲音容。回顾苍茫四野，唯有风萧萧泪千行！
短短的四天时间，我们为母亲陈设好了一个‘家’，冷冰冰住着年迈孤寂的父母，谁人照料？而父母，耗费的是一辈子的精力，搭建起一个真真切切的家园，陪儿女们一道，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让儿女们在爱的晴空下自由呼吸啊！
2012 11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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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5 08: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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