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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工具] 程川:《亡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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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3 21:15: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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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年12月21日下午,由陕西省作家协会、陕西省青年联合会指导,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主办,西安外事学院等单位承办的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颁奖典礼在西安外事学院顺利举办。现场揭晓了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贡献奖、小说奖、散文奖、诗歌奖、评论奖、校园文学奖、网络文学奖等七大奖项的主奖和提名奖。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2016届毕业生程川同学获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散文奖。
  为了进一步鼓励陕西青年作家的创作,繁荣陕西文学事业,推举文学新人,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主办了这一盛会。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作协主席贾平凹,陕西省作协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黄道峻,陕西省政协文教委主任雷涛,陕西省新闻工作者协会主席薛保勤,陕西省政府参事、中国公文写作学会会长桂维民,新华社陕西分社社长李勇,西安外事学院董事长黄藤,西安外事学院党委书记孙黎明,陕西省作协副主席、《延河》执行主编阎安,陕西省作协副主席高建群,陕西省作协副主席吴克敬,陕西省评论家协会主席李震等领导,省内著名文化学者、作家、评论家和书画名家肖云儒、穆涛、韩霁虹、张哲浩、李锁成、蔺晓东、王晓渭、张培合、麻天阔、远村、高亚平、尚飞鹏、第广龙、王潇然,以及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委员会成员马慧聪、马召平、王琪、宁颖芳、邢小俊、李玉和、杨广虎、张雅颉、李东、李俊辉等出席会议。
  程川的散文作品《亡灵书》从祭祀亲人的仪式到对乡间民俗的刻绘,都具有开阔性和诡异性。其对人物的描述不拘泥传统手法,体现出了不同凡响的文学意义和价值取向。获得了评委们的认可,并荣获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散文奖,获得2万元奖金。
  ☞授奖词:
  以诗歌起步的他,散文的语言叙述别具一格,具有强大的跳跃性和思想张力。《亡灵书》从祭祀亲人的仪式到对乡间民俗的刻绘,都具有开阔性和诡异性。最重要的是作者天马行空,对人物的描述不拘泥传统手法,体现出了不同凡响的文学意义和价值取向。鉴于此,特授予程川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散文奖。
  程川同学是热爱文学创作,在校期间,自入学以来,笔耕不辍,有近百篇散文、诗歌作品刊登于《诗刊》《花城》《星星》《诗林》《诗选刊》《青年文学》《中国诗歌》等文学期刊,相继加入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陕西省作家协会。曾获第三届复旦光华诗歌奖,第三十届武汉大学樱花诗歌奖,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等。作为大学生代表,参加第六届《星星》诗歌夏令营、第四届《中国诗歌》夏令营、文学陕军80后作家培训班。作品多次入选中国作家协会编撰的年度选本。
  陕西青年文学奖作为陕西青年作家创作的年度检阅,又是陕西青年作家走出去的号角标杆,对于陕西青年作家有着重大的意义。程川同学此次获奖,既是对其《亡灵书》一文的高度肯定,也是对其从事文学创作取得成绩的褒奖。多年来,文学院一直鼓励和引导学生开展文学创作,涌现出一批文学青年,程川同学就是其中的优秀代表。
  程川:《亡灵书》
  我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
  ——迟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太太,粮草的预谋
  这是一个中性词,血缘谱系中称之为曾祖父和曾祖母。但在偏远的西部,陕西省汉中市宁强县胡家坝镇老代坝村,两个人活成一个词,珠联璧合:太太。
  ——四声,发音要轻,就像秋风撩起的蒲公英,绝不能一笔带过。
  ——太太……是一段悠久绵长的岁月,甚至不能拿捏准到底生于哪年,而死却是唯一可靠的,它停留于近代,横跨满清、民国、共和,形同草芥,卑微,渺小,见证着历史的变迁。而作为证据,两座相互依偎的土丘,埋藏着多少生活细节,周遭英姿飒爽的刺藤、火棘、茅草、柏树、青冈树……历经风吹草动,种种迹象表明,时间,向荒芜深处继续蔓延。人迹罕至在这里得到了充分诠释,消亡的同时意味着另一个开始,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话题,无外乎自然界或是人类,轮回,遗忘,繁衍,一枚硬币抛出去的两面。我只是试图用一支手无缚鸡之力的笔,作为“盗墓”的工具而已,掘开那些潮湿的表象,临摹他们渐行渐远的痕迹。
  这是他们馈赠给我的血脉所笃定的,既是责任,也是义务。
  首先,让我们回到事情的起始。抗日战争爆发前夕,太太生育了俩姐妹,没有任何异象,就像动物下崽一样自然。老大程莲英,老幺程莲芳。莲字为姓氏字牌,英与芳则寓意着花开富贵,饱含了农村人朴实无华的憧憬。他们无法识文断字,定是提上一篮自家鸡产的蛋,交由村里的私塾先生代为取名的。这俩个雏儿为阴暗的生活带来短暂的欢声笑语,但更多则是揪心,女儿的出生无疑为原本窘迫的日子雪上加霜。男太太不得不起早贪黑,辗转于秦巴山区之间,骟猪、犁地、砍柴、编背篓、种庄稼……同任劳任怨的牲口一样,在陡峭的现实中艰难的维持着平衡。土地里刨食的人往往面朝黄土背朝天,这使得他们的目光也是低垂向下的。他们能一眼洞穿与稻穗齐肩的稗子,能根据雪势的深浅估算来年的收成,却无法透过长满老茧的手纹、高傲倔强的幺女、饥寒交迫的生活,来判断自己粗糙的命运。时至久远,就连父亲也不能讲诉那些过去,在细节中找答案成为一句空话。他们只是一对老实巴交的贫民,没有任何文字肯拉他们一把,包括碑铭,墓前至始至终空空如也。而我不能依靠臆测去推断他们寡淡的一生,数十年如一日,生计成为他们最大的牵绊,这是常态,运动的生命保持着绝对静止,悲哀如此。
  时间一如既往,草率、保守,卡在年久失修的齿轮里,一圈又一圈,追逐、咬合,这无休止的眩晕,永恒着,顺时针转动,像高耸的瀑布,一波又一波前赴后继,沉溺于低洼的水潭里。命运,向来这般,一分为二,正如淤泥与荷花不存在矛盾之说,鲜艳,总归是要花开花谢,再次湮灭在泥淖之中的。对于太太们来说,婚姻又何尝不是这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便只认这个理。
  也不知道从哪听人说和,太太在南屏乡张家山招来两亲兄弟,入赘程家,大哥娶大姐为妻,改名程泽贵(我爷爷),二弟娶幺妹为妻,依旧原姓原名,张崇学。那时爷爷懂得木工手艺,时常在一堆木头里取出桌椅板凳,斧头、锯子、墨斗、推刨、凿刀……是我幼时司空见惯的工具,我惊讶于那些锋利的刀片,能够让铁打的硬木蜕下一层层柔韧的刨花,它们散发的山野气息使我多年以后仍旧念念不忘。而幺婆大概因为长相靓丽的原因,且丈夫身无长物,所以对这段婚姻并不热衷,时常对太太使性子、发脾气,这也为他们后来悲哀的命运埋下了伏笔。
  2016年除夕,我随父亲和大爹去给太太扣头烧香,喋喋不休的父亲再次念叨起太太的死。他用干枯的青冈树桠刨开坟前厚厚的腐叶,掰断那些蔓延悬空的刺藤,跪在地上自顾自话。显然,每年祭拜祖先时他都会旧事重提,但我想了解到更多的细节,毕竟,我出生时距离他们已经去世二十年多年了,恰如我现在的年龄。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对我而言,他们与我素未谋面,亦无照片可以一睹遗容,陌生人般存在于这个苍凉的世界,除却血缘交集和坟墓证明之外,再无任何瓜葛可言,绝不像爷爷推刨里剥落的木屑那样,令人记忆犹新。
  殷红的火焰盘旋而上,指向瓦蓝的天空。我、父亲与大爹三人跪在死亡面前,少了份悲戚之色。父亲跟大爹偶尔谈论家常,更多的沉默则交给揉成一团的草纸,它们躲藏在阴暗的树丛间隙,源源不断的涌向炽热的火堆,燃烧,那么突兀、冷清……很快,肉体就会被悄无声息的火苗吞噬殆尽,灵魂飞升,留下一堆散发着余温的灰烬;很快,他们将再次沦落为“孤魂野鬼”,开始为期一年的荒芜。周遭哔哔作响的鞭炮一方面宣告着新年的开始,另一方面则宣告着祭祖的结束。唯独香蜡还在寂静的燃着,倔强,笃定,似乎想延长时间的空白档期。
  火药味充斥着我的鼻孔,还有些尘埃,腾起来,并没有落下,它们以游曳的姿态漂浮着,也就是并未完全灰飞烟灭,也就是挂在树梢、悬在头顶,等着我们一一认领。在父亲和大爹反复翻炒往事时,我在手机上迅速录下他们的哀叹:
  “婆是1969年秋天患病走的。那时只有我和妈在家里,婆的脸色蜡黄,喉咙里憋着一口痰,整天呼噜呼噜响,透不过气,就连身上也是浮泡泡的(浮肿),后来妈就趴在床上,用嘴给她吸,最后痰吸出来了,人却不在了”(父亲)
  “爷是1973年上吊的。爸爸上土楼取叶子烟,刚上楼,突然一双腿撞在他头上,吓的他从木梯上一溜烟滑下去。再爬上去看时,人已经冰凉了”(大爹)
  ……
  未对他们的话做一字修改,这是他们最为真实的记忆,重复赘述,加之时过境迁,使得他们的语言清晰、懒散,像是叙述一件事不关己的事。若是吹毛求疵,也不太切合实际,只知道男太太吃了幺婆家的一碗酸稀饭,被幺婆用恶劣难听的语言羞辱,谁又能忍受自己亲生女儿的无端责骂呢,更何况导火索只是一碗稀饭,生性重尊严的男太太就这样悬梁自尽了。似乎唯有死才能逃避苟活带来的尴尬和屈辱,死,成为解放的代名词,在那个荒唐的年代,它与大米、麻绳牢牢拴在一起,这跟女太太的遭遇有着相似之处,“它是饥饿/也是打着饱嗝的/涉及灵魂时,都带着肉体”(娜夜《新年的第一首诗》。阴阳先生拿着罗盘探穴造墓时,太太最宠爱的幺女(理应对他的死负责的幺女)并没有出现在葬礼上,爷爷和婆婆埋葬了他们。按照男左女右的顺序,我们依次叩拜,在山坳处,面对郁郁葱葱的树丛,缩成一团的死亡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坍塌,每年都在风化着我们模棱两可的记忆,它是自然世界和精神时间的总和,一个代号,标签,固定的,称谓。
  祭奠太太的路上会经过一个小山脊,幼时时常听父母说起过,那里埋着一位癞子(麻风病患者),切记不可沾惹雨露,要敬而远之,否则会引火烧身。坟墓早已被庄稼地逐步蚕食,不见踪迹,大致有棵柿子树提醒着世人,此处长眠有亡灵者。随着退耕还林的实施,葛藤和荆棘开始进行圈地运动,那些素日里不受待见的野生植物们见风猛长,远远超过了黄豆、玉米和菜籽的拔节速度,阳光无法浸透到根部,就像阴暗潮湿的《聊斋》里专门吸食精血的鬼魅,高大魁梧的柿子树终究还是被藤蔓吞噬了。起初,癞子坟后人每年都会向那颗柿子树烧纸,他们齐刷刷地跪在树下,围成一圈,嘴里念念有词。树已经演化为坟的一部分,或者说就是坟本身,具有生命气象的坟,开枝散叶的坟,表皮皲裂的坟,硕果累累的坟……后来,刀斧作祟,树倒猢狲散,再也不见香蜡纸酒的慰问,腐朽的树桩已然不能继续代替死亡的含义,那就索性空着,像一截朽木该有的模样,寂静,冷清。每年三月,采茶时节,荆棘丛中都会伸出几簇好看的迎春花,布谷鸟在嫩条上游来荡去,死亡,变得无足轻重。自然弱化了沉重的悲哀,到底又是什么东西?时间,景致,还是暴雪那般统一,覆盖住了这色彩缤纷的世界。在青冈林里,我曾见识过秋风扫落叶,渭水河畔,曾见过格桑花拥簇的春天,而就在这座埋葬着癞子的小山丘,我曾见过一群活蹦乱跳的野兔,黑的、灰的、白的,像梦,黯淡,浑浊。那时村里还不通自来水,每天清晨,父亲或母亲都会早早去屋后的水井里挑水,顺便给我带回一窝兔子的消息,直到某天我也窥见了,在癞子坟旁,它们打扰了死亡的静谧,以及我对死亡的惊悚,好像它们就是为此而存在的,但自此以后我却再未在癞子坟瞧见过兔子,它们彻底消失了,在我的视线里,雾一般散去。
  我们已经在坟前停留了一个小时,还有些火苗隐藏在灰烬里,没有湮灭,父亲不时用木棍搅动着,为防止它们引火烧山,我们需要在太太坟前再等一等,等冷下来,冰下来,沉下来,落下来,彻底偃旗息鼓。今年幺婆没来祭奠,去年来过,攀爬一道山坡时,歇气、叹气,反反复复,好不容易跺到坟前却不知爸妈分别在左还是右。再往后推,前年没来,上前年没来,由此追溯到死亡的四十余年里,一片空白。母亲打来电话,催促我们赶紧结束,还有更多的亡人等着我们去打理。临走前,不远处的坟穴放了几箱花炮,阳光温润,天空湛蓝,谁也没心思抬头。亡者的子孙们嘴上叼着香烟,一边商量着新年过后的打工去向,妯娌们是新媳妇,正嬉笑着在手机软件上抢红包。炮仗声很响,一路护送我们赶赴下一座荒坟。
  婆爷,死亡契约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除却性别因素外,这句义结金兰的誓言用在他们身上,再为合适不过了。1997年他们去世时我刚上学前班,依稀记得爷爷的音容,长烟枪,络腮胡,棉布袄,中等身高,火车头军帽,偏瘦,少言寡语,做事麻利……这些残缺不全的碎片构成了我脑海中最为原始的印象。而婆则身材矮小,戴有一顶黑毡帽,身着长襟大褂,常年咳嗽使她无法伸直腰杆(曾在散文《火车记》中叙述过父亲咳嗽时的状况:虾米般弓着腰,憋红了脸,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伴随着柴油机启动时的呜咽……至少在这一点上,女太太,婆和父亲一脉相承)若再详细,抛开主观褒贬,我宁愿用尖嘴猴腮这样的词来形容她,这即是她的外貌,又代表着她的性格(家里仅存的合影照可以佐证)。每次母亲谈起她,都是满脸愤慨,“你出生那天,她明明在家却不来照应,痛的实在难受,你幺婆过来帮我接生,她却坐在堂屋门口的石凳上,抱着一只老母鸡,一边拍打母鸡一边指桑骂槐,‘别以为孵出小鸡就变成凤凰了’(我和母亲都属鸡);你满月时,她早早就躲在你姑家,晚上回家骂骂咧咧,声称没有请她入席;你三岁时,扯着她的腿要吃饭,她垮着一张黑脸:‘给狗吃都不喂你!狗吃了还会摇尾巴’,说完果真倒在狗盆里,气的你爸直跺脚。”这些回忆都是二手的,来源于婆媳之间的矛盾,而我没办法向谁求证,解释,本就是思想占领,存在着无以弥补的间隙,更何况当事人早已魂归魂、土归土了。
  1980年父亲进入供销社工作,同年,洪水冲塌了简陋破旧的老房,婆和爷带着儿女离开旧居,重新开荒造屋。形同愚公移山,他们用挖锄、畚箕和独轮车,将陡峭的坡地推平、压实,整天埋头于黄泥石缝中,望闻问切、敲打琢磨,砍木头、抬房檩、和稀泥、打模板、夹夯土、立梁柱、制门窗、装石凳……穷尽一切手段,建造属于自己的家园。两个儿子也日渐成人,亟待立足之地组建新家,爷爷承担起了做父亲的全部责任,务农间隙,时常上山采摘草药,亦或砍树打制木窗,然后再翻山越岭到几十公里外的元墩镇换回柴米油盐酱醋茶,凭借对生活的虔诚与信任,爷爷先后修建了八间土坯正房、四间偏房,同时为两个儿子娶了媳妇、三个女儿寻到女婿。可以说,泥土,滋养了他的脾性,像是一枚兀自旋转的陀螺,入赘他乡的身份堪当那条不停抽打的皮鞭,疼痛,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源源不断的动力,在无涯的时空里,雨点般砸在他那薄弱的身板上,发出“咻咻”的撕裂声。算得上是一个与己为敌的人!面团、金箔、泥坯,任何一种可以反复揉捏捶打鞭策的物件都能够称之为他的化身,但却不是馒头、佛爷、陶瓷,他只属于大汗淋漓的过程,而不是金碧辉煌的结果。与此相反,我对婆的记忆就要稍加逊色了。听母亲谈起,婆年轻时曾疯过,因为第一胎早夭,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随后就开始疯疯癫癫,陷入魔怔。她的魂魄被亡灵取走了,肉体空空荡荡,存不住那些四处漫漶的精气。当时正处于文革早期,各种批判运动进行的如火如荼。某日,趁着天黑,爷爷偷偷跑到一位接受批斗的阴阳先生家里(本家亲戚)寻仙问鬼,先生死死插住门栓,同时,压低了火苗般上蹿的分贝,活脱两位接头的地下党,冒着二次抄家的风险,将一对桃木法卦拨弄的炉火纯青。阴卦、阳卦、圣卦,裱纸、红绸、经卷,质问、对答、许愿……轮回交替,一窍不通的爷爷,眼见先生被鬼神折磨的大汗淋漓,竟有些手足失措,好歹半个多钟头后终于得出结论:子噬母髓。对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就是说需要吃死婴肉才能够安神定魂,也就是说需要跟自己亲生的、已经夭折的儿子,反目成仇。这跟神话故事中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传说完全背道而驰。心灰意冷的爷爷跌跌撞撞跑回家,正巧遇见婆站在松木床板上,龇牙咧嘴的咬着一条麻花大辫,双手撑起笨重的楼笆(细竹和泥土混合编制而成,再由房梁枕着)嘴里不停吐着含糊不清的咒骂,楼笆忽闪忽闪不停的颤抖,掀起一场簌簌飞扬的尘土。“不能再疯下去了!否则这个家非得让她给拆了不可!”文革时期农村医疗卫生较差,婴儿的存活率相对也低,气急败坏的爷爷顾不得多做考虑,立马折身去死娃洞偷回一死婴(直到2002年京昆高速经过村庄时,这座令人惶惶不安的洞穴才被填埋)肢解后放入瓦罐中烹煮。每次听到这,我都会莫名想起那些新闻里才会出现的案例,譬如,南京碎尸案,以及表叔(2000年他幼女夭折,为安胎着想,听从阴阳先生的建议,将死婴搁在木板上,用斧头使劲剁,如果血溅三尺,则为血光之灾;如果默默自流,则意味着一帆风顺)。婆的肚腹里埋葬着一位死去的婴孩,甚至不知姓甚名谁,她用别人的死延续了自己的活,就像替死鬼续命,这个晦暗的词语已经融化进骨头,组成她的局部,两个身份,互为表里。而表叔也无须惶惶不安,新生活抽枝发芽,从幼女早夭再到儿女双全,他始终徘徊在生死边缘,体会着轮回的奥秘。
  但不知从何时起,死亡却被私欲彻底控制,领取遗产?卸载包袱?变得举重若轻,不再集自然、亲情、信仰与灵魂为一体,道具般顺手拈来,这对传统文化中死者为大来说,无疑颠覆了恪守千年的观念。礼仪性的眼泪和悲痛,传染病一样,迅速波及到涉世未深的山村,崩塌了,决裂了,解体了,分道扬镳了,愈演愈烈,此后,这在大爹和父亲身上得到应证,当然,这是题外之言。
  婆死之前家里刚杀了一头猪,全家人满怀欣喜的等待新年降临,毫无征兆。晚上八点,男人们簇拥在火堆旁煨酒、谈天说地,女人们忙着收拾锅碗瓢盆,孩子则烧了满满一坑洋芋,新鲜的猪肉围吊在火堆上方,接受烟火祭拜,寒冷和黑暗被炽热的光芒推的很远——若再细致点,甚至可以听闻门外走投无路的飞雪,嗫嚅的狗吠,抱成一团的风言风语,以及源自于婆那坍塌的胸腔里、喋喋不休的咳嗽声。一如既往,几杯热酒下肚后,爷摇摇晃晃踱进了睡房,但不久就听见他的哀嚎,像是月长啸的狼,或者春夜啼哭的猫,总之,不似豢养在人类喉咙里的声音,冷冰冰的,刚中带柔,极具穿透力,尤其在密闭幽暗的土房里,显得格外惊悚。谁也没有注意到,死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了婆羸弱的身躯里,化成了她在这座冰凉的世界里仅存的绝望的最后的,一口余气。父亲和大爹顾不得询问究竟,扔下酒盅,急急忙忙跑进里屋,他们窥见了婆眼角溢出的最后一滴眼泪,浅浅的划痕,也是冷的,残缺不全,流淌到耳廓便断了踪迹,像心,摔成几瓣。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由于年幼,尚且无法领会,死,到底意味着什么。父亲早早将我赶进被窝,我蜷缩在床铺里,听着大人们急促的吆喝声。刚刚洗净、搁置好的锅碗瓢盆重新被取出来,金属撞击、瓷片摩擦、竹筷相冲,叮铃作响,缠成一团。毗邻亲属已经被请来了,他们努力回忆着亡人的生平往事,品评一番,然后再行哀悼、无奈和叹息。几个青壮年抬出爷提前备好的老材(在本地,老人有提前准备棺椁的习惯,通常,装有亡人的叫棺材,空置的则为老材),横亘在堂屋的板凳上,我听到他们用力喊一二三的口号,就像学校喇叭里激昂的广播体操,一二三,一二三……清晨,母亲为我穿好衣服,院子里积了一层密密的雪,我背着硕大的书包独自去学校,书包随着起伏的脚步不停地拍打着我的屁股,我很想扔掉这套格格不入的装备,嘟着小嘴执拗着不肯离开,但堂哥一个雪球砸向我,使我很快就忘记了这些不快,重新加入到队伍中,奔跑起来。
  参照旧制,亡人要在死后第三天下葬,婆最终被种到关山脚下的自留地里。那片荒地俨然成为了公认的坟场,新旧交错,参差不齐。每当烈日炎炎,插满花圈的坟墓迎风闪烁,发出刺眼炫目的金光,都会让人不忍直视那些搁浅已久的亡灵们。他们大多白天以花圈示人,晚上以磷火为号,大张旗鼓,亦或是鬼鬼祟祟,在这片生机盎然的大地上,恍若出入无人之境。也曾在大山深处见过矗立在庭院里的坟墓——房屋:人去楼空;坟墓:杂草丛生。若非堆积成三角形的坟面佐证,我差点就爬上去登高而望了。对现代文明而言,生死,一墙之隔,“妇产科楼下就是殡仪馆”,生命的出口和入口,界线清晰明朗。但对农耕文明而言,生和死不过是存在的不同状态,作为中间媒介,暗通鬼神的阴阳先生充当着死亡的医生、灵魂的诊所,它是混沌的、模糊的,依赖于恐惧和信仰,而不是手术刀、麻醉剂和止痛片。
  安葬婆那天,爷已经走不动路了。短短三天,从生龙活虎再到垂垂老矣,他被一种莫须有的东西抽空了,骨头弯曲,皮肉浮肿,眼眸失神,双手拄着根脱了彩漆的拐杖,颤颤巍巍,行尸走肉般吃饭、上厕所、发呆,一并拒绝交谈,拒绝任何无谓的神情,无论谁也撬不开那张布满髯须、严丝合缝的嘴巴(爷早年便入赘程家,还有六兄弟多年未归,自此相见,但也未曾多做寒暄)。他将自己关押在黑暗的铁笼里,牢牢锁住,将自己停放在逝去的时空中,就像一尊结满蜘蛛网的佛,高高在上,却又纹丝不动,只负责接待前来吊唁的芸芸众生。当鞭炮唢呐炸成一团,棺材一寸寸脱离地面时,婆终究升空了,离开了这座浅尝辄止的世界。纷纷扬扬的纸钱、漫天飞舞的大雪、跌跌宕宕的孝子孝孙,种种迹象都在表明着:到了盖棺定论的时候!后来我在墓碑上看见父亲为婆撰写的祭文,除却生辰八字和死亡证明外,空泛的溢美之词,无非是勤俭节约、贤良淑德、含辛茹苦……这即是她有限的一生,托体同山阿,从此人间再无程莲英。而那天傍晚,爷牵着我的手,站在坟茔不远处的一颗老梨树下,一言不发,痴痴望了很长时间,他看了她最后一眼,香蜡纸烛,依旧金碧辉煌。当晚,他便合上了六十五岁的眼睛,像年轻时为追求她那般,再一次住在了她的隔壁,成为一对不离不弃的好邻居。
  外婆,生死博弈
  我坚信逝者会通过梦境向亲友传递灵魂的讯息,古人将这类梦称为籍梦,祖籍的籍,籍贯的籍,户籍的籍,典籍的籍,书籍的籍,同时也是狼藉、除籍、削籍、脱籍,依照组词先后顺序,与梦境搭配,形成参照,不免意味深长。
  我仅在外婆三周年时梦见过她一次:靠在破沙发上晒太阳,天气暖和,手里捏着几枚番茄,吮吸,吞咽,红色浆汁将她涂抹的面目全非,而番茄却完好无损。我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向外公求教,这个为乡村教育操劳了半辈子的老教员信誓旦旦的回答:“肯定饿坏了!”祭拜那天果真将一盘糖拌番茄贡到坟前,反倒将庄严肃穆的刀头肉遗忘在家。对此,表弟的梦更为现实:外婆坐在昏暗狭窄的火堆旁(偏房角落),手持火柴,擦着、熄灭,擦着、再熄灭,反反复复,泛黄的火苗将她臃肿的身影牢牢钉在墙壁上,头顶便是那根悬梁自尽的横木,毗邻绳索的位置,贴着一张过期的符咒,色调晦暗,寡然无味。当我在烤火间隙向母亲复述时,她压低了身子,埋头,拄着火钳,就像奥古斯特·罗丹刻刀下的“沉思者”,半响过后喃喃自语:“真是作孽,五十七岁就做鬼了,要是想得开,现在也才六十七啊。”十年生死两茫茫,外婆自缢时尚未年老体衰,“最近老是梦见她,在高家沟(母亲娘家,修高速公路时移民搬迁至沟外)有妈、婆、幺姨、高绪宗的媳妇(都已去世),她们坐在院坝里聊天,哈哈大笑”,母亲抬起头狐疑的望着我,“你说怪不怪,活着时的亲戚,死了却还晓得黏到一堆嘞,看来跟活人也差不多。”说完便哈欠连天,眼角泪水汪汪。我不到知道怎么接话,对于生死的领悟尚无切肤之痛。“要是变人(投胎)的话,现在也该三四年级了吧?”我浅浅的一声“嗯”,算是给这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划上了句号。
  新年祭祖时我特意将外婆的坟墓装进手机里,并配上一段文字:刻有我姓名的墓碑。朋友圈评论五花八门,譬如:真好,也算死过一回(撒花);大半夜居然还是黑白照,蛮瘆人的;放心吧,我以后也会把你名字刻上去(奋斗);珍爱生命,远离骚客……墓碑是镇上庙祝师傅洗的,宋体,从右至左,竖书成行,依旧固守着最为传统的书写方式。祭拜那天,正午,艳阳高照,大把大把的纸钱在火焰里挣扎着、蠕动着,我被烤的汗流浃背,几近昏厥。表弟点了一支利群搁在墓碑前(外婆生前抽烟),而外公和舅舅巧妙避开死这个尴尬字眼,大声讨论着坟前的空地该种什么好。坟后银杏树蔚然成林,夏天,遮天蔽日,已经整整十年了,想来真是日月如梭。你的大女婿在山东开挖掘机时山体滑坡,被活埋了;你的大儿定居江苏了;你的幺儿离婚再婚,又添了一个乖巧的女儿,能够喊外公了;你的外孙女结婚了;就连曾寄居你家读初中的外孙也即将大学毕业了……已经整整十年了,外公在你身后采摘了十年的银杏树叶,高速公路在你身前目送了十年的远方。这一切,你知道吗?
  肯定不知道!你已经被暂停了,就像一块没有电池的钟表,指向废弃的时间。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每晚母亲都会点燃一盆炭火,向我吐露那些凉透了的往事,无异于火中取栗,她说我听,她回忆我补充,她叹息我默哀。殷红的钢炭灼烧着寂静的空气,炙热,已经蜕去了表面上的一层灰烬,她不时用火钳刮落那层白皙的死灰,露出里面大块大块蓬勃燃烧着的血肉筋块。直到午夜,凄清,黯淡了万家灯火,再无话题可以絮叨时,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潜返到夜晚的中心。
  从母亲口中得知,自外婆出生后太太(外婆母亲)便接二连三丧子,经阴阳先生推算,外婆命相太硬,需满十二岁后家里才能添丁。孤单的童年,繁重的劳力,以及相差十几岁的弟弟,便成为她少小自立的依据。但嫁给外公后因为脾气犟,不愿妥协,寒冬腊月被太太(外公母亲)安排放牛,“早晨白头霜明晃晃的,她牵着牛,赌气坐在田垄上,那时还怀着弟弟,爸看见才赶紧把她背回去,病根也时从那种下了。”再后来便是公房,刚开始村人怕政策有变,都不肯做亏本的买卖,等到外公买下后,村支书却伙同邻居跑来找茬,隔三差五就用锄头在墙角下掏,好端端的房子最终挖成了危房,外婆咽不下这口恶气,上门理论,反倒被对方大骂一顿。“她不会吵架,也不会生气,闷在心里,时间久了倒把自己憋出病来了”,母亲谈的最多就是外婆的病,经常躺在床上捶胸顿足,长吁短叹,“只能吸气、不能出气,憋的面红耳赤。有段时间她去住院,我们姐弟几个晚上不敢进屋睡觉,总感觉屋里面飘荡着她的呻吟声,就算捂住耳朵也能听见。”对医无妄后,外婆开始求助于迷信庇护,每晚蹲在灶后念念有词,烧纸焚香,或许是心诚则灵,慢慢的,外婆居然摆脱了病魔的控制,重新回到现实中来,她学会了抽烟、喝酒、打牌,学会了粗糙的生活,像男人一样,顶天立地。不过这丝毫没有篡改她的命运轨迹,一切都是暂时的,她拿回了属于自己的肉体,从没想过哪天再交出去。“有年还假死过一次。大家都以为她死了,准备安排后事,爸让我去请外婆,外婆蹒跚着小脚,过来看见她女儿还能动,提起拐棍就打我”,母亲说着说着便不由自主的笑起来,很是滑稽。
  读初中时,我和表姐、表弟寄居在外婆家,本该由他们负责我们仨的饮食起居,但那段时间外婆突然病情加重,后被查出胆囊炎与胆结石病变,外公怕照顾不周,就让大姨前来“顶岗上位”,负责照料我们几个小崽子,而从未出过远门的他则只身带着外婆奔走于西安、咸阳、凤翔,四处求医,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年半载。针灸、手术,秘籍、土方,科学、迷信,轮番上阵,外婆就像一只腆着肚皮的药罐,蜜香、茹草、余蓉、夜关门、青霉素、氯霉素、先锋霉素,只要是可供参考的苦口良药,都会如洪流一般,源源不断的涌入她漏洞丛生的躯体,嫁接、阻隔、切除、弥散,为她宽心,为她续命,为她承受着生命所不能承受之轻。而我时常在想,是不是那时起外婆便已暗下决心,放弃自己,她的耐心被无休止的针头和刀片消磨殆尽,除了呻吟呐喊,别无他法,甚至于我们,这些号称与她最为亲近的家人,也无从理解那种心力交瘁的苦楚和悲伤(生病期间,她的两个儿子从未回家看过她)。此时,宽慰,远远不够,她被生机勃勃的春天折磨着,被烈日炎炎的夏天恐吓着,被秋高气爽的秋天放逐着,被银装素裹的冬天排斥着,素面朝天的墙壁、棕红色的劣质沙发、黑白相间的土狗,以及窗外突兀陡峭的山峦,全都密谋囚禁着她,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她没办法突围,唯有选择盘踞在那张破沙发上,低垂着枯萎的眼睑,落下一颗又一颗晶莹剔透的,叹息。
  最终,她选择了在外公生日前一天离开。
  2006年5月17日,星期一,我们姐弟仨去了学校。18号是外公的生日,外婆早早便支走了外公,等他中午回家外婆却失踪了,“她生病后从不窜门,我找遍全村,以为她去了诊所,就煮了碗面条,刚端手里,突然觉得不对劲,平时锁上的偏房怎么虚掩着。”外公推开这扇门,这辈子就再也没有踏进过这间屋。绝望的外公抱着悬空的外婆,差点撞墙而去,我们有理由相信他额头上那一抹砖红色的印记,是清洗不掉哀伤的标记。整整一周,他都在无尽的懊悔之中流放自己。电话打到学校时,我已弥忘当时的反应,震惊,悲痛,还是惊慌失措,只记得那天下午背靠夕阳走了很久……这世界的黑总归是沉寂冷漠的,她彻底消失了,再也不复存在,就像那些隐忍的光线,一根一根退还到山的那边,重新组成我们的谙熟的寂静。我跺过炊烟、狗吠、人群,跺过山路、溪流、隧道,十三岁,那座摇摇欲坠的傍晚,内心,一盘散沙。她把笑容和声音全隐藏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嘶嘶冒气的蒸笼声,熙熙攘攘的寒暄声、鞭炮声、麻将声、锅碗瓢盆碰撞的炸裂声,似乎一切都与她无缘了,她的死,终于将一家人紧密的团聚在一起,这使我们坚信,她的死是伟大的。瞧!这些靠在柴堆旁嘀嘀咕咕的老婆子,活蹦乱跳的孩童,比拼酒量的男人们,还有那些打情骂俏的留守妇女们,她们做到了庄子的“方箕踞鼓盆而歌”,相比之下,我是多么惭愧啊!沉默,死水一滩。而注销户口是法律上的死亡,找个理由相聚才属于民间习俗,譬如现在,她工工整整的停放在棺盖上,保持着舒朗的神情,与躺在棕皮沙发上判若两人,当然,对于“久病床前无孝子”来说,我们又何曾注意过两者之间的区别,仿佛这世界只欠她一个迟到的仪式,他们目送她,谈论她,褒奖她,批评她,或者绕过她,反正她聋了、瞎了、瘫了、腐烂了,跟秸秆一样,春华秋实,回归自然,一堆肥料而已。
  若是相信亡者有灵,草木山川自会有知。而在外婆下葬那天,棺材距离墓穴将近十米时,突然翻倒在地,后来听抬棺的人讲起,越是接近坟墓,棺材就越来越重,几乎无法扶正。已经爬过了陡坡、渡过了窄桥,六个壮汉竟然在平地上摔了个大跟头,阴阳师傅断言死者不想入土为安。她在挣扎,还是在眷恋?依照迷信说法,如果死者在“上坡时”(从家抬到墓地过程中)翻了身,则家里百日内不得安宁。迷信,很具诱惑力,此后,我们将它归功于风吹草动,或是杯弓蛇影,只要是家里的细微动静我们都视之为外婆回来了。窗户颤栗,房门吱呀,布帘摇曳,纸张飞舞,水滴石穿,她和我们息息相关,无时无刻不在恫吓着我们,注视着我们,这让我们惶惶不安,仿佛被偷窥的生活,藏在一团黝黑密闭的阴影里,却从未露出过她的真面目,这显然是不公平的,尽管我们感到悲哀,但还是请来了阴阳师傅,这自然是忤逆外公之举。他靠在外婆曾躺过的棕红色沙发上,耷拉着双眼,一言不发,像是睡着了,疲惫的望着阴阳师傅用一把桃木剑,刺向空空荡荡的夜晚。
  端公,白日飞升
  端公,“愚民有病,初不延医而延巫,俗云端工”,又名阴阳先生,尤以汉水流域为盛,“汉中之人,质朴无文,不甚趋利。性嗜口腹,多事田渔,虽蓬室柴门,食必兼肉。好祀鬼神,尤多忌讳,家人有死,辄离其故宅。崇重道教,犹有张鲁之风焉。”(《隋书·地理志》)神灵统治着我的童年,在陕南乡村几乎随处可见,凹凸不平的堂屋里,牌位、神像、香炉、米斗、纸帛,组装起一副简单的信仰图腾,每逢婚丧嫁娶、病痛灾疫等重大事项,村民都会找到神执事的家里,寻求庇佑,端公总是借用两枚木制占具来揣度命运的态度,随后,香蜡纸烛各司其职,形同中医望闻问切,艺人吹拉弹唱。神,握在他们手心里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恐惧、希望,可以通融的造物主,却从没有人得以一睹真容。好事者习惯于村头巷尾津津乐道,而拥趸,则将他像神一样供奉在那些褪去色泽的故事里,久而久之,神便存在于荒诞的想象中,委身于悬崖峭壁上,参天古木间,深沟险壑里,滩涂湖畔旁……任何不被炊烟侵染的地方,披红挂彩,窥视着这方混沌的世界。虽然踪迹难寻,但作为神的反义词,鬼,却无处不在,人们亟待需要一位冶炼鬼魂的师傅篡改坎坷的命运。干娘就是这样一位神婆,自我牙牙学语时便拜在她的门下。
  随着父亲年龄的骤增,记忆力也大不如前,他时常将往事挂在嘴边,嚼的咯吱咯吱作响,就好像担心哪天突然罹患阿尔茨海默症,忘了那些颗粒粗糙的话语,而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接受他苍白的洗礼:在我刚满月时,高烧不退,他们抱着襁褓中的我辗转村诊所,镇卫生院,县中心医院,四处举债,却始终没办法医治好我的杂症,除夕夜,眼瞅别人团团圆圆,他和母亲却只能轮流搂着我,在通风的、空旷的楼道里清水煮白面,出院回家后时才发现锅里备下的过年肉已经长出了厚厚的霉菌。无奈之下病急乱投医,直至寻到干娘门下,这才挽救了我的小命。具体如何施救,父亲说的玄乎其神。干娘通过火盆里蜕尽肉体的裱纸灰烬,探寻到太太坟尖的石头脱落,父亲去祖坟一看,果不其然,但他将石头重新搬回去后,我的病情却没有丝毫减轻,反而有所加重,干娘怒斥父亲擅做主张,最后亲自去坟地“收拾一番”才使我化险为夷。当然,母亲口中还有另外一个版本,父亲与前妻生的儿子幼时夭折,但生前穿戴的衣物并没有扔,而是悉数转嫁到我的身上,母亲虽然颇有微词,但家穷,也就没有在意这些细节。干娘通过卦象推断得知小鬼作祟,需要斩妖除魔。父亲自然不会给我讲诉这些,这是他的痛,没人愿意分担,只有一个人烂在心里。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哥哥埋葬在哪个角落里?不过这却勾起我对神灵的兴趣,村里,这是禁忌,不能轻易亵渎。
  而表叔的死让我的得以近距离接触端公,这个与湘西赶尸匠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身份,让一个懵懂的孩子开始领悟到死亡的尊严。
  表叔赶集时被一辆大挂车挤下了狭窄的山道,头撞在岩石上,当场身亡,背篓、洋芋身首异处,都曾沾满了他滚烫的鲜血。派出所调查取证时,旁边务农的大爷说的唾沫星子四溅,他亲眼目睹了一个人在世上仅存的最后的几分钟,荒芜闭塞的村庄,难遇一回这种爆炸性新闻,谈资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围观的人群总能点燃他的兴奋点,使他不惜放下手中的薅锄,放下嗷嗷待哺的禾苗,不断添油加醋的描绘着死亡诞生的全过程。由于表叔是鳏夫,素来独来独往惯了,也没有人去追查肇事者,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死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但死后呢?族中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眼瞅着尸体快要腐烂了,终于有人打破沉默,扬言自己来安葬。这个平日里毫不起眼、现今却语出惊人的人就是村里的端公,无事不登三宝殿,外姓,古稀之年,姑且称之为吴天师吧。
  毕竟是同宗,族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商量着凑点钱,没想到被吴天师一口回绝。他早已游离在生死之外,况且自己懂得制作老材,超脱了各种利益纠葛,半辈子,足以看淡活人的嘴脸。墓穴也是他探的,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唯一不同的就是眼泪,棺椁入穴,鞭炮齐鸣,旁观者就像被谁掌掴过一般,憋着气,纹丝不动,一双双冷冰冰的目光锥子一样扎在吴天师身上。哭,竟然成为奢侈的事,在这座苦心经营了几百年的村庄里,死,第一次因表叔而改变它的运行轨迹。吴天师丝毫没有理会这些异样,他只是做着他的本质工作,或者说已经远远超越了他的工作范围。年幼的我尚且无法理解他的行为,却对死亡有了新的定义,它不像以往的葬礼那么轻挑浮躁,香烟、酒精、嬉笑、哭泣……菜市场般紧密糅合在一起,现在,只剩庄严,严肃,静穆,神圣……这一长串名词早早便种进了我的心里。仪式结束后并没有安排酒席,人群退去,尘归尘、土归土,村庄显得那么的寂静,就好像从没有包庇过一场尴尬的死亡。这片大地从不负责记录,而坟,只是沉默的一种方式,除却阳光下几片闪烁的花圈,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自此吴天师的威严便在村里树起来了,但凡村里解决不了的摩擦纠纷,都会直接跳过村长、支书和文书,“法事活动的主持人,也是民族中间的先知、哲人、教师、知识分子、诗人、画家和音乐家,也是部落首领的军师和参谋,乡村中的长老,解决民事纠纷的法官。”(于坚《丽江后边》)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随着务工潮的兴起,青壮劳力的散失和老弱病残的剧增,贫瘠的乡村日渐滑向荒芜的深渊,曾经喧嚣的死亡再次被提上日程,却好像蒙上一层朦胧的纱,让人瞧不真切,死,究竟意味着什么,物理学上将其归咎为心脏静止,而饱受孤独与病痛的乡村呢?生无可恋,寿终正寝,还是油干灯尽。返乡时时常撞见公路两旁突然冒出来的坟墓,城墙一样围着破落的村落,徘徊不止,若是沿着那些突兀的坐标行走,你会发现翻新的泥土散发着一股潮湿的气息,仿佛腐烂浸透了地表,“痛,来源于大地/拱动的,可能是竹笋,也可能是冤魂”。(刘年《遥远的竹林》)对此,吴天师紧绷着漏风的嘴唇:肉体为灵魂提供着养分,就像果肉于种子,母体于胚胎。我不相信这句话出自耳目闭塞的吴天师,但又有什么值得怀疑呢。大地需要哲学,死亡需要诗意,传承了千百年的民俗文化,现今正在机器里遭受金属和印章里一次次接受文明的筛选。信仰变得越发具体,神被遗忘了,死被风化了,仅剩一副虚有其表的空壳,而我们就像寄居在这座蜗牛壳里的软体动物,吞噬着自己的残骸,还不忘作茧自缚。当村里年迈的老者不愿追随早已在城市安家落户的儿女时,他们定是料到自己将来的结局,火葬场和骨灰盒距离生活太远,或许他们只是怕尸骨无存,乡土难寻,怕茕茕孑立的魂魄被钢筋和水泥囚禁在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监狱里。村庄欠他们一个仪式,但我没想到这场仪式的主角正是法事的主持人,吴天师。他死在一场雨后,呜咽的山风刮走了他的最后一口余气。
  按照故乡传统,端公为神典当灵魂,早已顿悟生死,百年后,需开天门,诉报功绩。天门,直抵天庭,不同于阿修罗道,没人真正目睹过神的世界,但并不妨碍他们被神率领着,走向一片臆想之中的乐土。仪式由吴天师的徒弟掌坛。首先颁布文书,在泛黄的裱纸上拓上端公大印,昭告天地神,此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生辰忌日,功过与否。整个过程需要用陡峭的曲调唱出来,唱,导也,从口,昌声。等到两匹长凳搭起红绸编制而成的天桥,村民早已挤满了泥泞不堪的院坝,孩子止住了嬉闹、妇女掩面窃窃私语、男人埋头抽烟,只有老式摆钟还在有规律的啃食着时间的边缘。端公顺着木梯爬上房顶,站在椽梁上手舞足蹈,呼风唤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荡然无存,天地肃清,抑扬顿挫的古汉语雪花般簌簌飞扬。此刻,他就是神,羌服猴头帽,曲颈向天歌的神,大风起兮云飞扬的神,挥动着青筋毕露的双臂,接受信号的天线一样,连接着两个世界的端点。铜锣、铙钹,不屈不饶的撞击,嘶鸣着一副波澜起伏的皮囊。所有人的目光都已拔地而起,射向天空的某一个点,他们祈祷有奇迹发生,祈祷不是风筝、飞机、乌鸦,而是云朵后面的捷径,消失在肉体里、可以窥见的世界。在干娘那,我曾听过有关神界的传闻,她将我托付给二郎真君,取名宝君,但这个名字并未伴随我走向更加广阔的世界,更多时候它被主动遗弃了,就像抛弃土地、庄稼、农业户口一样容易。我不确定是否真的有人洞见天门大开,正如我不确定我的乳名是否有过神的烙印,尤其是现在,神,就像装饰品一样,挂在车上、家里、旅游景区,随处可见,但我们却越来越空,越来越淡,越来越弄不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信仰些什么,才能够庇护这颗行将枯木的心。
  后续:
  吴天师的葬礼过后两年不到,他的独儿就自沉湖底了(曾跟吴天师学过端公),据说是因为和媳妇闹矛盾,打捞他时村民惊奇的发现,他竟然笔直地耸立在水中央,身后,黝黑的淤泥里留有一长串整齐的脚印,就像将要泅渡到彼岸去的人,突然就卡在了时光的裂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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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3 21:26:40 | 显示全部楼层
  程川《火车记》:第四届野草文学奖邀请赛获奖作品
  获全国大学生第四届“野草文学奖”散文组二等奖。
  火车记
  程川
  1
  记不清多少次借着夜色撤退,从一座城市辗转到另一座城市,从熟悉到陌生,欣喜若狂再到无动于衷,定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疲倦加速着这种凋零。
  但记得第一次乘坐夜火车的场景。初夏时节,是夜两点,旅客稀疏的候车厅被错落有致的瞌睡和按部就班的等待包围萦绕,我抱着新出炉的《十月》端坐铁椅,《涂自强的悲伤》历历在目。这是一次孤寂冒险的涉足,20岁,胡须柔软,面色稚嫩,不敢高声阔谈,腼腆着一双低垂空洞的眼睑,地面始终白净如新。汉中——上海,盆地——山区——平原,交相错杂,跟随夜色漂泊流放,也只有隔岸的灯火才能让我坚信,那永无止境的黑夜,被一小束孱弱的光所解体分崩离析。这不足以致命的一击却使我异常清醒,在坚硬的玻璃窗外,它们用光线提醒着过往的旅客们:通往人间的路依然醒着,这是与车内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车厢内的时间,晃动,松弛,没有固定的方向,就像旱季过后密布河岸的鹅卵石,被一层死气沉沉的青苔包裹的严丝合缝,或者说就像是腐烂本身。若从观察者的角度加以述说,显然,这里早已身处异乡,形式各异的口音和普通话咬合交织,凑成了一个临时避难所。酸涩油腻的时间在烟头上缓慢蠕动着,形同一位步履蹒跚的老者,明灭之间也可称之为弹指间,灰飞烟灭,但嘴里仍就保留有难以祛除的腐烂味。它们牢牢吸附在舌苔上,被时间拉长、绷紧,仿佛一触即破的泡沫,滋生、成长、繁殖,然后再剔除掉外貌与音色,从鼻孔一直渗透到五脏六腑,最终沦为空的一部分。我们像是局外人一样守着车票上的固定座位,这局促的,狭小的,逼兀的……生活!紧紧贴着行李舱上的拉杆皮箱和帆布口袋。类似工业区里廉价的出租屋,冰冷苍白,原本隶属于感情色彩的词汇,现在,正通过机械化的空调强制分配到每个人手里。作为人工设置的隔离区,铁轨切割出了大地,陌生再次一分为二,而时间和空间则抹去了旅途的辽阔与神秘,我们得以享有平等公正的孤独权力,必然是线性垂直的,与城市化大致相同,整齐划一的指向,彼此间保持着最大的距离。无论是挣扎也好,蒸发也罢,最终还是会被钢铁和站台吐出来,彻底抛弃。然后才可以正色道:这才是目的地,出发或者抵达都会途径这个点,至少在这里,我们之间平等公正,有着相同的出处与轨迹。
  后来,粘稠的瞌睡悄悄伸进了车厢,有人打着哈欠,有人摆弄手机,有人对着茫茫夜空尽情发呆,天高地远,我们带着夜色接近一个地名,离开时人间依旧一片漆黑,谁也不相信我曾到过铁轨串联的远方,除了终点,我们总是在流浪。
  这种感觉有别于长途客车,曾在巴中驶往无锡的汽车上浪迹过一个昼夜,稳定耐用的坐姿在人造皮革上扎下深根,车载电视艳歌艳舞通宵达旦,唯有睡!靠着,趴着,弓着,这是唯一能够拿来对抗时间的法宝,直到服务区出现眼前,直立行走似乎才成为一种奢侈的享受。显然,火车上可以轻易四处走动,这样的走建立在高速行驶的基础上,是合法的,安全有效的,但又能走到哪去?路线被规划妥当,尽管双腿奔向相反的方向,还是不能够改变南辕北辙的命运。我们跑不过这个暴戾的时代,当然,有人会嗤之以鼻,便捷的交通网缩短了世界的距离,我们享受着最为精准、直达的快感,就像电影《华丽上班族》中悬挂在屏幕中心的金色齿轮状钟盘,时刻催促着我们跑在时间前面。生活充斥着铜臭味和机油味,早已戏剧化与平面化了,一辆火车、一栋危楼、一座工厂,都有可能是未经暂停的剧场,它比木制时代的马车更为坚固平稳,等同于直线、梦想、一步登天,一切足以称之为伟大的东西,通通收归囊中。没有谁愿意舍近求远,在利益和效率的双重压迫下,人们更愿意铤而走险,把这身肉寄托在铁轨和铁轮之上。
  “各位旅客,本次列车即将到达襄阳站,请在襄阳站下车的旅客准备好自己的行李下车”,不合时宜的广播像一只嗡嗡作响的蟋蟀,跳进了睡眼惺忪的旅客耳朵里。眼下,窗外散落着零零碎碎的灯柱,深入人群的孤独才是最可怜的,那卑微的光发出手电筒的冷清,使得夜晚看起来更加深邃苍凉。其实很多时候,黑,并非看不见,它不是视力和眼镜的简单叠加,恰恰相反,白天看见世界,夜晚窥见的是自己,这使我对鬼神敬而远之的态度发生逆转。“苍颉作书鬼夜哭”(《淮南子·本经》),鬼也是分场合的,“一昼一夜阴阳分索,夜道极阴昼道极阳”(扬雄《太玄·摛》),鬼是我们的护身符,无论人性善恶,我们都需要为未来铺好说辞,它既是我们本身,又是我们的对立面,是妥协,逝去,恐惧,矛盾,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在《宋定伯捉鬼》(《搜神记》卷16)中,宋定伯最终将鬼遁化为羊,“便卖之”,而许慎在《说文解字》中释为“羊大则美”,“羊”恰巧正是甲骨文“美”的异形,鬼的愚笨、狂妄、怯懦,看得见也摸得着,无需再戴着惊悚的人皮面具,仅像跳梁小丑一样擦脂抹粉,作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让我想起河南诗人智啊威去我家时碰到的情景,父亲给我买回一个廉价书柜(实则衣柜),柜门中间带着镜子,正对床榻,按照迷信说法,这块镜子就像一面“摄魂镜”,在风水上主要用来针对直冲而来的凶煞,立于床位则容易犯煞、窥见鬼魂,自知迷信信则有、不信则无,但每天晚上我还是会小心翼翼地看书,写作,睡觉……尽量不去偷窥镜子,因为“鬼”无处不在,我怕镜中只有自己。
  火车发出狭长的哀叹后,缓慢靠站了。走廊上的旅客早已按耐不住逃离的心情,提着大包小包纷纷簇拥在门口。一层人走了,空下来的位置立马被另一层人占领,甚至于余温尚在,瓜果皮屑和饮料瓶还没来得及收走,他们是如此匆忙,远离这个支离破碎的作案现场,正一步步,朝着更暗的地方跋涉而去。
  商贩们扶着简易推车,守候在车门四周,啤酒、瓜子、泡面、凤爪、口香糖……现在它们进化为饥饿的主角,是生活,艺术,对这个陌生城市的表面认知,与中国任何一座城市毫无差异。它是大众的,平民的,饮鸩止渴的,只能满足一时之需,除却站台上跃然入目的地名外,你休想从这里套出丁点关于这座城市的秘密。毕竟,停留短短的十余分钟,相对于它千年的历史,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一支香烟的间隙,列车员督促站台上的旅客赶紧返回车厢,汽笛一声长叹,时间缓慢向前滑动。刚上车的旅客就像不小心闯入沙丁鱼群中的鲶鱼,阴沉死气的空间再次被窸窸窣窣的响声搅动起来。从某方面来说,这就是火车的好处,不同于绅士飞机,或者乏味汽车,人群在科技的肚腹里流动,辗转,神出鬼没。正如引爆炸药需要导火索,密闭的空间气压足够强大,话语权像接力棒一样,穿过平原与峡谷,白昼与黑夜,从某个早已被遗忘的角落里分岔,嫁接,映射,进而涵盖到住房,务工,养老,恋爱,教育……竹筒倒豆子般,面面俱到。当然,更多时候仅局限于熟人和邻座,不过并不影响传染病般的话题,迅速波及到整座列车。习惯于噤若寒蝉的我明显经验不足,只有抱着书本啃食坚硬的时间,耳朵却像接收器,插上了天线,在杂乱无章的电磁里收集着那些脱下了道德束缚的发音。你不知道哪一段会击中你,这概论太小,但不忍心民间就这样从身边溜走,趁着天黑,车内灯暗,杂草丛生的年代,你必须奋尽全力过滤着那些粗鄙的话语。冷静,像是一座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此时,如果有光打在脸上,甚至,你可以随口说道:虚伪的生活,请滚开,我们不需要个人崇拜来救赎如此绝望的夜色!
  2
  母亲打来电话时,我正倚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我不确定昨夜几点入眠,就连瞌睡也不能好好掌握,这就是日常的差异。休息与打发,煎熬与等待,同样是对时间的利用,反却增添几分相对论的味道。这时,火车早已冲出了山林丘壑,连绵无际的江汉大平原,滋养着长江若干条支流。再继续向东,从中国的第二级阶梯过渡到第三级阶梯,像极了古诗中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不同的是,我正从秦地而来,长安渐行渐远,直到荆楚大地开始逐渐骨骼明朗,不再是课本中一笔带过的鄂国,楚国与民国。
  火车拉近了古代与现代的空间距离,我只是接近了它“入溆浦余儃佪兮”的“肉体”,而非“迷不知吾所如”的“灵魂”。在这诞生过屈原的省份,大段大段诗词犹如脱缰野马跳进脑海,就像佛教经文,精神鸦片,混合着“哐啷哐啷”作响的车轮声,现代文明碾压过这片绽放着水稻与油菜花的黄土地。与夜间迥然相异的是,靠窗的人不再埋头于手机、电脑、零食,静坐,默念和发呆,千篇一律的风景总会有柳暗花明的那天,也许只是一所坐北朝南的农家小院,门前养着几株鲜艳夺目的鸡冠花;也许只是一座历经岁月沧桑的石拱桥,几个顽童追逐着奔向未知的远方;也许什么都没有,眼神空旷,像一位思量往昔的老者,电影默片般一遍遍重复着,岁月!这个令人惊叹的词汇。难得闲暇下来,看看天,看看云,看看远离食堂和餐厅的粮食,是如何把古时候的能量完好无损的保持至今。
  这辆通往城市的列车,就这样,在历史和现实之间走走停停。而车上多数人都将终点设为工厂,那是青春已经习以为常的日子,周而复始,形同火车的胃,被工牌上中规中矩的姓名、职位、地址、联系方式,抵消、吞吐、掩埋、淘汰,构成半成品上不可或缺的环节。邻桌对此津津乐道,他摘掉手套让我观摩疼痛的结晶——伤疤。从外表看,这是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青年。四川遂宁人,外出务工六年,初来乍到时,喜欢KTV和网游,能用一口流利的四川话演唱流行歌曲。很多次,我都会在个人简历上如实填写:祖籍遂宁市射洪县,一个从来也没去过的地方,但似乎只是因为那不痛不痒的几笔,才和那座陌生的城市产生了联系。我不知道往上数,多少代之前迁移陕西,拦腰截断的记忆,就像榕树上形同虚设的须根,不接地气,也没有族谱可以查询,何年何月,何时何地,姓甚名谁。
  他终于谈及酸楚,钢和铁亲吻过的皮肤,像一块印花碎布,生不带来,挥之不去。“麻木的,但不是身体上的痛,就像密密麻麻的蝼蚁啃噬着一条僵死的臭虫,透不过气也使不上劲。五根手指,五万。我知道这辈子肯定完了,躺在医院病床上始终不愿开口,后来负气离开灯红酒绿的南京,回到黑灯瞎火的老家,经营一家网吧”。说完又迅速套上皮套。敏感,细腻,杯弓蛇影,我更愿拿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他,“镇子很小,流言蜚语传的满天飞扬,街坊只在乎赔了几万,喜欢拿我的废手含沙射影,看看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一个连生活也不能自理的残疾人。”我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木讷的嘴巴,紧锁的眉头,凝重的眼睛,拘束的双手,充分证明我在听!认真的听!悲伤的听!残忍的听!或许他仅仅需要一位陌生的听众,这是他的世界,类似于祥林嫂的命运,文学盛典中的中国叙事,无一不经过波澜起伏才能得到真知灼见。此时的乡土不再是维系情感的脐带,它是畸形的,别人的,绕过脖颈,像是一根自缢的绳索,让人难以正常呼吸。恐惧风吹草动,更怕风平浪静。当餐车再次摇晃铃铛“吱吱”经过,紧绷的视线慢慢松弛下来,嘈杂,此起彼伏。他点了盒西红柿炒鸡蛋,安然的神态完全看不出那是一位被时代推下船头的弃儿。我就这样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就像那些窗外一闪而逝的风景,匆匆而行的过客,倔强着,用左手,将温饱,一勺一勺送进贫瘠的肚腹。
  “这次去南京主要为了拿回余款,当初老板预支了一半”。青年擦擦嘴,继而问道,“你呢”。是的,我呢!他饶有兴致的盯着我,企图换取均等的命运。这还真是个严峻的问题,文学,生存,还是出乎于某种崇高的理想?年前刚刚经过南京,大巴车从高速公路疾驰而过,就像划过天际的一颗流星,转瞬即逝。而城市边缘,修葺齐整的行道树,高耸云霄的楼盘,烟波浩渺的长江,车如流水马如龙,还有什么没被重提,人情世故?喜怒哀乐?愤世嫉俗?这些都不是我想要叙述的!“一颗螺丝总是拧在需要它的岗位上,力度过大难免滑丝抛锚”。我乃区区一介书生而已,手无缚鸡之力,尚且处于制造业的底端,迟钝,麻木,锈迹斑斑,甚至于古老的铆合技术就可以轻松取而代之。在这样一列包罗万千的火车上,越来越感到自己的苍白渺小,“鸡肋可弃”,老祖宗千年前就发出如此感叹,真是造化弄人。我惶惶不安,厌了,倦了,累了,乏了,索性将萎靡不振的头颅埋藏在浓密的烟雾中,不过这让我切实体会到,时间也是有着极其严格的单位和容量的。车轮被莫名站点卡住,一把铜钥匙擅做主张,锁住了滚滚而行的历史,建筑物停止追逐,禾苗停止揠苗助长,天空纹丝不动,密闭狭小的暗格,我一人,独当一面。列车员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答案近乎模式化。一枚卡壳的子弹,缩在枪膛里,没扣动扳机前,谁也不知道它会堵塞精确到毫末的通途。幸好,总算再次拾回那个简陋的词,安静,一平方米左右,五分钟。刚够一根烟燃到山穷水尽。
  当厕所被守门员粗暴重启后,生活再次围歼了我。原本稀松平常的走廊衍化为一条罗马大道,见缝插针的人群推嚷着雄性、刚毅的嗓门,铁斧刀削般,劈开柔软的躯体,直捣黄龙。曾在广州、北京等地的地铁站浪迹过一段时间,鸦雀无声的形容有些言过其实。在那里,人们更加着重素质化与智能化,就像一台亟待甄别等级之分的精密仪表,高分贝的噪音被隐形的磁场筛选出来,没有人愿意享受这种鹤立鸡群的待遇,快速滑动的手机已然代替母语发音,成为汉语词汇中最敏感的那条舌头。这是都市代表的地铁文明与城镇代表的火车文明最直观立体的展现,也是两代人在现代社会中饰演的不同角色所拓上的时代烙印,两种极端,只有在年关将近时才会褪下金属外壳,回归泥土,被传统感染、深深折服。冷漠,贴上文明的标签,如此的荒诞虚伪,“知善不荐,闻恶不言,隐情惜己,自同寒蝉,此罪人也。”(《后汉书•杜密传》)它们无法像中西医那样完美结合,以中成药的身份直陈利弊。手术刀和儒家道学始终坐落在坐标系的两旁,有距离、刻度和正负之分,而画出一个工整的圆,既不能手无寸铁,还必须要胸有成竹。地球上这种矛盾的事素来数不胜数。譬如:作为舶来品的大清首条营业性铁路——淞沪铁路,营建者和乘坐者无不精通中庸之道,“兹闻各股份在英国买齐其承办铺铁购车各事,系旧著名之火轮车大行也,或此后六月可乘车纳凉,一刻之间便可迳抵吴淞,岂非中西人所之快者哉。”(《申报》1874年8月4日)短短16个月,历史便以祖宗之法的名义拉下了帷幕,再到如今的高铁横行,由引进到输出,百年光阴,已然由客随主便更迭至喧宾夺主。唯物辩证法告诉我们,事物都是变化发展的,或许某天,当我走进人声鼎沸的地铁站又会是另一幅面孔,谁又知道呢?毕竟文明掌控在多数人手中,它比道德束缚更具强制力,我们服从的绝非一张薄薄的票据,而是那个长着红黄蓝绿色按钮的系统,庞大的几乎可以与黑洞媲美。作为个人,小众,我只能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像翻越一大片原始丛林,荆棘和玫瑰万物生长。那些划伤大地的疼痛,除过结茧外,还有可能生出沉香来。
  3
  很难想象那些随波逐流的夜晚,明亮的白炽灯,狭窄的方木桌,洁白的信笺,纤细的笔尖,到底盛产了多少诗意盎然的句子(白天是断然不能的,否则过往的旅客就像盯着怪物,瞅着你,和你那还没来得及种下的笔记。)故乡、诗歌与火车,三足鼎立,跟我的青春密不可分,却在下车那一刹那悉数阵亡,为此,我迷恋这种颠沛流离的过程,迷恋火车带来的刺激、悲观和兴奋(它们相互依存,并不矛盾)。在这座巨型染缸里,几乎集合着世界上所有悦耳的、反感的,无动于衷的,声音、色彩、气味、情绪,包括窗外一闪而逝的人间,接受改造或是等待改造,它以一种走在历史前列的错觉,以×4的倍率快速递进,使你从波澜不惊的生活里解放出来,如蝉或蛇,蜕掉一层旧的、僵硬的身份后,睁开那双新奇的眸子,变得敏感而又柔软起来。这与我在学校听到的汽笛声别无二致,甚至有段时间里,我总是趴在深夜的铁架床头耐心等待,一波又一波由远及近的呼啸,碾压过铮铮作响的睡眠,梦境般闪烁其词。对此,可以坦言:一辆火车开进了我的耳朵,它恢复了我对“听”这个词的视觉和憧憬,很快便又无迹可循。仿佛你只是捕捉到了它的刺,除过疼痛、鲜血外,一切都是失效的。远去的声线橡皮筋般延伸,越扯越细,直到远方在你脑海里绷紧,随时可以断裂,才不得已收回蜷缩的手臂,重新回归到“失明”之中。身处火车反而丧失了这种遐想,票据上的终点站让远方不再神秘模糊,作为聚美灯下的焦点,被广播和时刻表曝光,尽管陌生,但已查好线路,约好老友,订好酒店,做好计划,受人为制约太多,它已不再是一件突发事件,更像一条隐藏的线索,把即将发生的事通通串联起来,而我们候鸟般周而复始, 围绕这条线来来回回,做着约定俗成的圆周运动。
  这时的她,母性、慈悲、暧昧,仿若一枚孕育着婴孩的子宫,而铁路员工则扮演了接生婆的角色,经过扫描仪和传输带的排查探定,加盖红戳,再拿检票刀那么轻轻一划,你就顺利破壳,应运而生了!挂着几滴睡眼朦胧,踱过工厂、理发店、教堂、菜市口,生活的角落角落。“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荷尔德林发出这句感叹时已是居无定所,但幸运的是,你们都有着明确的目的地。或许只是一个象征符号,某某路多少号;又或许,空的,这令人懊恼的诗意,不是东西南北,俗日里的吃喝拉撒,它停留在更为宽广的领域里,大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望岳》)的辽阔苍劲。犹如天上繁星,“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萤残月”(《更漏子》温庭筠),那是月亮的诗意,大地有着大地的规章制度。从双脚火车迈向大地,诗意不啻于一顿饱饭,一张木床,其次才是喜怒哀乐和生老病死,它们组成了血肉并存的你。二爷即如此,曾在散文《一个人曲终人散》中有过赘述。当他问起我火车像不像长着密密麻麻腿脚的蜈蚣,否则怎么能日行千里;当他笃定女人肮脏,终生不娶;当他身披斗篷,在暴雨中铲除那些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野草;当他用哀歌哭嚎误食鼠药的土狗,用磨盘碾压新秋收获的稻粟,用蕨根炮制无人问津的凉粉;当他为清明时节武侯祠的一场假戏而折了真情,鼓捣着满口漏风的呓语,妄想从下水道里淘取历史的真金白银时,越来越却像一位先知。万物有灵,曾作为他独善其身的宗教教义,但现在,当他频繁问及我,火车。从蜈蚣到马陆,再到蚯蚓、长虫、蚰蜒,肉体化的机器梦延续着土地的繁殖能力,既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乌托邦,也并非遵循四季变迁而花开花落的草本植物,仅仅属于临摹,一个词的衍生与扩展,一辆火车重新回归大地的过程。二爷诗意的形容丝毫没有改变他没见过火车这样既定的事实,别人口中的外省,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座从来也没有到过的小镇而已。相比于公顷、320码、平方千里,这样烟波浩渺的词,他更愿迷信亩、分、厘带来的诱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始终坚守在贫瘠的土地上,用锄头和镰刀一米米丈量所谓的远方。
  这与童年带给我的火车经验别无二致。那年堂兄上山摘核桃,从树上摔下折断了手臂,我和婶娘去医院探望他时,曾在楼梯的拐角处长久逗留,医院的轮廓现已不太明晰,但清楚记得铁窗外临着一条局促的水泥路,站在三楼可以瞧见大片大片正待收割的水稻。再向前推,便是1998年深秋的火车站,颜色暗淡,无光,好似一块密闭的牢笼,懒懒散散的人群拖着形容轻挑的言语,依次步过热气腾腾的面皮店,凹凸不平的广场和狭小油腻的家庭旅社,最后,如同那些随风飘逝的雾气般,一股脑钻进军绿色的铁皮箱子里,从此便再无踪迹。当时我固执的认为,是火车带走了身边的亲人,而不是那些令人懊恼的生活,所以经常趴在窗户旁,祈祷远方运回我出门在外的父亲。以至于后来每当火车吞云吐雾,发出铿锵有力的咆哮时,我总会想起这位常年饱受烟熏火燎的老男人,红着脸,一言不发,然后才是青筋毕露的咳嗽声,虾米般蜷缩着体内所有的筋,仿佛他的威严仅剩下靠站时的那短短几分钟,其余则是无头无尾的留白,风驰电掣而去。当某次醉酒后,他对我提及18岁独自去甘南贩卖大葱的经历,为了省钱凑学费,卖完大葱后不得不逃票爬火车返回(那时车厢与车厢之间留有宽阔的间隙,可以偷偷站人)。因为尚且初秋,天气还没凉透,穿着较为单薄,安全起见,他把上衣悉数扎在裤角里,然后再把钱揣在怀中,没想到过隧道时风速骤增,扎好的衣服被风拦腰劈开,整个夏天的劳动成果顷刻间荡然无存。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紧紧攥着车钩在火车上煎难度日,忍冻挨饿又担惊受怕,六七个小时像是走了好几个月,跳下车时手脚冰凉,战战巍巍。那个反义词和贬义词横行霸道的年代,就像一座巨型屠宰场,意志战争还未彻底烟消云散,他将这归功于投机倒把所得的报应,由来已久的精神枷锁,只有“用经济上的惩罚,来补充政治上的虐待”才能换取心理上的短暂平衡(艾芜《漫谈三十年代的“左联”》)。说这话时我正值20,弱冠之龄,抱着香烟和啤酒,倚靠在墙上,翻弄着一本消瘦的书籍虚度光阴。
  我一直在想,我们究竟要去往哪里,旅途中的事无可测知,相比于遂宁青年和父亲,火车带给我的记忆是有限的,没有时代和政治参与其中,多半只是像观众那样侧着身子,对眼前的故事洗耳恭听罢了。我走进了预先铺设好的轨道中,两米宽的天涯,生着锈,黑白镜头对准飞速旋转的车轮、前赴后继的电线杆,还有摇摇晃晃的人间,它们组成了这场电影亘古不变的真相。路在脚下,但早已不需一步一个脚印,工业凌驾于大地之上,篡改了农业文明缔造的自然法则。当出站口像蜂房一样嗡嗡长鸣,辛勤忙碌的工蜂们在阳光中展开透明的羽,循着花朵的方向一哄而散,回归为零的终点以其极大的耐心再次转换为起点,另一波旅客即将启程,从我们抵达的地方回到我们起始的地方,因果轮回般,“众生无始以来,旋转于六道之生死,如车轮之转而无穷也”(丁福保《佛学大辞典》)。写到此处,朋友发来短信:票已订好,记得及时取票。窗外静悄悄的,夜已黑的深不见底,我熄灭台灯,躺在坚硬的床板上,等待火车从远方捎来久违的晚安。
  2015/9/27于陕西理工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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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3 23:59:08 | 显示全部楼层
邓版推荐的作品,开阔了我们的视野。总以为,写作是很个人的事,某些败笔甚至理解为写手的个性。其实不然。网络创作,不仅仅是短平快,也要讲究质量。为写作而写作,一味追求“著作等身”其实并不可取……

谢谢邓老师!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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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4 07:58:17 | 显示全部楼层
以诗歌起步的他,散文的语言叙述别具一格,具有强大的跳跃性和思想张力。《亡灵书》从祭祀亲人的仪式到对乡间民俗的刻绘,都具有开阔性和诡异性。最重要的是作者天马行空,对人物的描述不拘泥传统手法,体现出了不同凡响的文学意义和价值取向。鉴于此,特授予程川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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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4 07:59:44 | 显示全部楼层
——太太……是一段悠久绵长的岁月,甚至不能拿捏准到底生于哪年,而死却是唯一可靠的,它停留于近代,横跨满清、民国、共和,形同草芥,卑微,渺小,见证着历史的变迁。而作为证据,两座相互依偎的土丘,埋藏着多少生活细节,周遭英姿飒爽的刺藤、火棘、茅草、柏树、青冈树……历经风吹草动,种种迹象表明,时间,向荒芜深处继续蔓延。人迹罕至在这里得到了充分诠释,消亡的同时意味着另一个开始,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话题,无外乎自然界或是人类,轮回,遗忘,繁衍,一枚硬币抛出去的两面。我只是试图用一支手无缚鸡之力的笔,作为“盗墓”的工具而已,掘开那些潮湿的表象,临摹他们渐行渐远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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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4 08:00:37 | 显示全部楼层
吴天师的葬礼过后两年不到,他的独儿就自沉湖底了(曾跟吴天师学过端公),据说是因为和媳妇闹矛盾,打捞他时村民惊奇的发现,他竟然笔直地耸立在水中央,身后,黝黑的淤泥里留有一长串整齐的脚印,就像将要泅渡到彼岸去的人,突然就卡在了时光的裂缝里。

感谢老师的精彩分享,遥祝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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