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五、六）

安歌

              第五章    春暖
正月十五过大年，梨湾被汤圆的香包围了。红糖或者白糖，虽然只一小撮的几分之一，但足够把人的嘴和心甜化。这四面围山的村子里，有些人家还照着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变成了金黄色，流动在年后薄薄的空气里。红灯笼是少有的，华家的老地主已经回归了山林，连同某些陈旧的过往和老却的俗事。香梨在帮着娘和汤圆，白白的汤圆面子扑在手上，仿佛镀了一层细细的霜。火苗依旧欢快地跃动着，老黄狗卧在桌子下，静穆而安详。望着一个个圆团，香梨忽然有些悲凉的感觉，爹、娘、弟弟妹妹以及自己都仿佛置身于一种飘渺的雾气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就各自随雾气散了。她又记起十岁那年也是元宵节，她跟娘闹别扭，从家里跑了出去，遇禾姐弟几个把她带到了自己家，他们曾是地主的爷爷亲自给她舀了一碗汤圆吃，不记得是五个还是六个了，反正当时觉得很多很多，现在依旧觉得很多很多。也是那一晚，她认识了路方，他也和她一样是从家里跑出来的······想来时间过得真快啊······
大年一过，不少年轻人本就打算出门了。但日子仿佛故意把他们滞留住一样，天气忽的又冷了下来。于是，打起的包袱又暂时放下了。到了正月末，大地回暖，山上的雪水也开始化了。而此时，一男一女两个娃娃也先后在梨湾落地了。一个是遇庄和凤霞的儿子，一个是夏天和遇禾的女儿。一个壮实胖硕，一个娇嫩柔弱。相似的是，两个都白白净净，尤其那个女娃，恰似一朵白梨花。
如此一来，那些欲外出的人家更是不得不延后了。再过一月，两家便前后办了满月酒。香梨也都去了。在遇禾家，她一抱上那娇嫩的婴儿，孩子竟对她笑了，惊得一屋子都充满了笑声。“取了什么名字呢，遇禾姐？”，香梨一边问，一边把孩子递回给她年轻的母亲。“她爸爸说叫冰卿”，遇禾接过孩子低头笑了。“冰清玉洁的冰清吗？”华老师的媳妇问。“是那个冰，但卿是另一个卿——”“哦？哪一个？”“她爸爸说什么爱卿的卿······”“喔——到底不一样——”妇女们一排排议论开了，从名字到长相再到人品再到八竿子打不着的事。香梨望着婴儿，静默无言，心想，这个名字真好呢。
晚上回到家，香梨的心里充满了纠结，又莫名地震颤了。回忆起下午遇广的那些话，她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香梨，跟我一起出去吧，我可以养活你。咋了？我说的是真的！你不相信吗？我想娶你······家里？我们一起走吧，等我们挣了钱，回来了，家里会同意的······夏天哥说，外头和这不一样······你是，还惦记着他吗？他······香梨，你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
躺在床上，香梨脑子里满是星星，生活把她弄糊涂了。打心底里说，她很想离开这个地方，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更重要的是她想变得不一样。遇禾姐说，外面的女子都可以自己做主，香梨也想做自己的主，她觉得自己生来就不是被别人做主的人。事实就是如此，总是以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存在与运行。香梨不知道，她自己的到来和成长，就是在别人已经做好主的情况下发生的。生活本身比计划生活复杂得多。
尽管听见了铿锵有力的承诺，尽管心中的毛毛虫刺得她发痒，香梨还是没有随遇广一同出门去。这一年，她安静了许多。到了秋天收苞谷的时候，金色就拥抱了天地，日光是金色的，苞谷是金色的，她站在金色的浪中央，也是金色的。浅浅的风吹过衣襟，就像温柔的手轻轻拂过。收获的季节，镰刀变得残忍，而人却都变得慈悲了。人们相见，目光都是温润的。某一日的黄昏，香梨坐在麦苞谷杆垛上，看着远处静静流淌的河流，听着觅食归巢的鸟雀声，蓦然想起与路方的过往，仿佛那是百年遥远的旧事了，时令转动，平复了许多伤痛。“或许，本来就是这样吧”，香梨喃喃道。此时，霞光已经染满了整片天空。
又近年关，遇广从外面回来了，他仿佛高大了许多。香梨拿着他送的一条丝巾和一面镜子，无声地笑了。
                              第六章   月光碎
他们逃跑了，换句话说是私奔。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家里总是反对，他们只相信外面拥有一个更好的世界。
春寒料峭，岩上的冰还没化尽，河水依旧冷得刺骨，尽管它唱着欢快的歌。就在这个时刻，香梨跟着遇广，私奔了。天没亮，两人就借着冰冷而皎洁的月光出了梨花街，街上的狗躲在屋里不愿动，可是耳朵醒着，遇见声波了便不自觉地回敬几声“汪汪”的吠叫。路上有些地方还冻得结实着，而有的泥泞一片了。香梨在出村子十几里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跤，不疼，她却有些想哭，然而终究忍住了。后来遇广便一路拉着她，心里充满了快活，仿佛天上的月亮就是硕大的电灯，走出了梨花街就是一片坦途了似的。几乎是连走带跑，他们天刚亮就赶到了镇上。薄薄的雾气笼罩着镇子，每座房子每个早起的人都似漂浮的幻影，而唯有他们自己，是格外地真实。赶了二十几里地，口干舌燥，又累又饿，路上不要紧，停下来这种感觉就不自觉放大了若干倍。于是，他们准备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搭车往县城里赶。好容易在一个巷子里找到了一家早开门的店，一人要了一碗面皮子，就着满心的激动吃了起来。刚一出店门，遇广就立住不动了，然后还没等香梨说话，就拉起她转身飞快地跑起来。正月的风扑打在脸上，发出呼呼的呐喊。穿过巷子穿过街道，绕了好大一圈，终于赶到了车站。两人靠在墙上上气不接下气，遇广这时才喘着说，“我·······幺叔·····你，你爹······”香梨一听，猛然一个激灵。“我们赶快上车——”遇广拉着香梨正要往车上走，一只手就抓住了他的胳膊······
后来的事，香梨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只是机械地走着，一步一步回到了梨湾，回到了熟悉的家中。家里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只是无声地看着她。娘看她的眼神是哀伤而忧愤的，爹看她的眼神是凝重而陌生的，弟弟看着她一脸无辜和惊讶，而妹妹却是又带了一丝羡慕和失落。香梨不知疲惫，打扫了屋子，挑了水，还喂了鸡喂了猪，一整天俨然一个安了发动机的人。然而晚上，当她再一次躺在熟悉的床上的时候，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仿佛千斤重的东西狠狠压向了自己。逃跑的情景也一幕幕回过了头来。
她记得自己出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还因此被柱头磕了膝盖。她记得家里的老黄狗跟着她走了一程，她瞪着眼把它撵回去了。她记得院坝边上的竹林簌簌地响着，仿佛渺远的歌。她记得天上的月亮很大很亮，她记得自己站在月亮下手脚很冰。她记得很多事很多场景——遇广拉着她在弯弯曲曲的土路跑，一只鸟从巢里惊飞，三个人和他们相遇在凉水河口，面皮子很辣醋也很多······她记得很多很多，就是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不记得怎么回到这个陌生的村子来的，她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来，回到这个熟悉的村子来。她只是流泪，泪水把枕头被子都打湿了。窗外猫影跃过，月光依旧照亮了窗台。
另一间屋子里，爹娘埋头叹道，“是该给寻个人家了。”

香儿

后来遇广便一路拉着她，心里充满了快活，仿佛天上的月亮就是硕大的电灯，走出了梨花街就是一片坦途了似的。几乎是连走带跑，他们天刚亮就赶到了镇上。薄薄的雾气笼罩着镇子，每座房子每个早起的人都似漂浮的幻影，而唯有他们自己，是格外地真实。

欣赏楼主的文采，创作辛苦了。

在水之湄

躺在床上，香梨脑子里满是星星，生活把她弄糊涂了。打心底里说，她很想离开这个地方，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更重要的是她想变得不一样。遇禾姐说，外面的女子都可以自己做主，香梨也想做自己的主，她觉得自己生来就不是被别人做主的人。事实就是如此，总是以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存在与运行。香梨不知道，她自己的到来和成长，就是在别人已经做好主的情况下发生的。生活本身比计划生活复杂得多。

在水之湄

尽管听见了铿锵有力的承诺，尽管心中的毛毛虫刺得她发痒，香梨还是没有随遇广一同出门去。这一年，她安静了许多。到了秋天收麦子的时候，金色就拥抱了天地，日光是金色的，麦子是金色的，她站在麦浪中央，也是金色的。浅浅的风吹过衣襟，就像温柔的手轻轻拂过。收获的季节，镰刀变得残忍，而人却都变得慈悲了。人们相见，目光都是温润的。某一日的黄昏，香梨坐在麦垛上，看着远处静静流淌的河流，听着觅食归巢的鸟雀声，蓦然想起与路方的过往，仿佛那是百年遥远的旧事了，时令转动，平复了许多伤痛。“或许，本来就是这样吧”，香梨喃喃道。此时，霞光已经染满了整片天空。

在水之湄

她记得天上的月亮很大很亮，她记得自己站在月亮下手脚很冰。她记得很多事很多场景——遇广拉着她在弯弯曲曲的土路跑，一只鸟从巢里惊飞，三个人和他们相遇在凉水河口，面皮子很辣醋也很多······她记得很多很多，就是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不记得怎么回到这个陌生的村子来的，她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来，回到这个熟悉的村子来。她只是流泪，泪水把枕头被子都打湿了。窗外猫影跃过，月光依旧照亮了窗台。

安歌

香儿 发表于 2016-10-21 17:40
后来遇广便一路拉着她，心里充满了快活，仿佛天上的月亮就是硕大的电灯，走出了梨花街就是一片坦途了似的。 ...

惭愧，谢谢老师点评，还要向老师学习wechat:lang_wechat_threadmessage

安歌

在水之湄 发表于 2016-10-21 18:57
躺在床上，香梨脑子里满是星星，生活把她弄糊涂了。打心底里说，她很想离开这个地方，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 ...

谢谢老师评读wechat:lang_wechat_threadmessage

安歌

在水之湄 发表于 2016-10-21 18:57
尽管听见了铿锵有力的承诺，尽管心中的毛毛虫刺得她发痒，香梨还是没有随遇广一同出门去。这一年，她安静了 ...

欢迎老师，wechat:lang_wechat_threadmessage

安歌

在水之湄 发表于 2016-10-21 18:58
她记得天上的月亮很大很亮，她记得自己站在月亮下手脚很冰。她记得很多事很多场景——遇广拉着她在弯弯曲曲 ...

乡野的故事，老师能读，我之幸wechat:lang_wechat_threadmess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