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一）

安歌

                                                                                     梨花落
天地的儿女，共享着天地的慈悲与恩泽，爱与恨、泪与笑充溢的芳香，一同化作草木山川的永恒的灵气。 ——

                                                                             第一章  梨花雨歇

“三月一场雨，梨花落七分”。黏黏糊糊下了三天的雨，梨花终于生了气，纷纷堕下，雪白的身子都混在了泥里，任由过路的脚践踏。雨到底怯了，在半夜躲进土里，避开了对它已有些怨愤的老实巴交的梨湾人。清晨，太阳却依旧闭门不出，暗淡的光漏到屋檐底下，青苔显出奇异的明亮来。土地还没有干，踩在上面，直往下陷，仿佛下面藏着一个巨大的怪魅，硬生生要把人拽下去。村子被洗过之后倒是似新的一样，只是从骨子里透着些清冷的气息，令人忍不住裹紧身上的被子或者单衣。尽管如此，一家一家的门还是陆陆续续打开了，窗子也陆陆续续打开了，随后，鸡的聒噪声，鸭的不平声，连同孩子的哭闹声也都被打开了，纷纷泻出，四散开来。女人们也四散开来，各自探着步子，向自家的菜园子挪去。 而香梨，正从田坎上往回走，几缕头发粘在额头上，面无表情，嘴唇有些发青，双手垂着，粉白色的外衫子上印着几条水渍，仿佛几条瘦曲的小溪，棕黄色裤腿上粘着黄泥巴，两只鞋都裹在沉重的张牙舞爪的泥里，左脚上的鞋扭得变了形，如歪嘴斜眼的病人，右脚上的鞋前面裂开了缝，漏出灰色的袜子来。
路过遇㭎家的菜园子时，香梨碰见遇㭎的老婆槐英正在掐韭菜，韭菜长在园子边缘的土坎上，宽大翠绿，露水还没完全晾干，显出鲜活的味道来。槐英背对着她，脖子伸得老长，头便显得更小，香梨忽然觉得面前立着一只拔了毛的老公鸡，尽管这分明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槐英自顾自地忙活着，压根没察觉到人盯着她，臀圆滚滚的，一颤一颤，托在细细的腿上。香梨又觉得槐英像极了朱大爷家的那只胖呆鹅，不禁担起心来，若是腿托不住了咋弄，莫不是要掉下来，掉下来那肠子肚（du,三声）子咋弄，一起掉下来么，她不禁惊着叹了一口气。这倒也惊了槐英，转过头来，瞅着坎上的香梨，一把韭菜抓在手里，尖得拽不住的声音便抽了过来，“我当哪个呢！原来是你喔——”，那个“喔”字拖得老长老长，仿佛吸干了女人的所有气。香梨也不说话，捏了捏衣襟，似有而无地笑笑，走了。留着槐英抓着一把鲜韭菜蹲在那，滑溜溜的眼睛深深挖着，韭菜浓郁的味道充斥在整个园子里。
待别过了槐英，香梨恍然觉得浑身轻了许多，走了一段路，又提起右脚往前甩了几甩，愈要甩掉些泥巴，不曾想，一用力，整个鞋都甩了出去，那鞋不偏不倚，正好挂在一只黄牛角上。牛在香梨下面的一条大路上慢吞吞抬着步子，蹄上也各抓了一坨黄泥，这牲口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头晃了几晃，鞋却依旧吊在角上，仿佛抱住了救命的稻草般，坚决不下来。香梨见状，皱了皱眉，愈走又不挪不动脚，愈开口又张不开口，就定定地在那，身子向前倾着，暗暗咬了咬牙，盯着牛又瞥了几眼牛前面那人——大头，方脸，壮硕的腰膀，灰蓝色衣裳，黑布裤子，脚上一双茅草色的鞋，鞋沿也埋了一圈泥巴。那牵牛的人似乎觉察到了牛的异样，回过头来，看见牛角上挂着的新鲜物件，竟不禁一笑，笑却没有声音，又一抬头，香梨硬地眼珠一转，还是撞上了坎下的目光。这人的的眼睛长好不一般，香梨蓦地心里说道，要是生在一个女人的脸上，想必再丑的人绝不会丑到哪里去，都说村里花老师的媳妇梅枝的眼睛像皇上用过的夜明珠一样好看，我看倒不如这个男人的眼睛耐看呢，思绪又跑到整个村子男人女人的眼睛上，最后停在她最不愿想起的那人眼睛上，她曾在他眼前哭了一夜，他的眼睛也红了起来，那会儿梨花刚开，好多还带着花苞，她还亲吻了那双眼睛     可是，可是     他    想到这里，香梨便狠狠咬着嘴唇，兀自想着，兀自恨着，竟丢了鞋子的茬，刚回过神正愁不知如何开口时，鞋已经放在了自己站着的地坎上。那张开的大嘴巴，在刮去了一圈泥之后格外显眼，香梨一瞅，便耳根子一红，脸上也火辣辣起来，再抬眼，那人已牵着牛走远了，只留一个壮硕的人的背影和一头厚重的牛的背影，移动，然后滑动，最后甚至是漂浮在在那曲曲折折的大路上了。某一刹那，香梨蓦然生出一种幻觉来，自己坐在那牛背上，男子牵着牛，飘飘忽忽，一直往前，直到那永远到不了的天尽头。
重新穿上鞋后，香梨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失落，这个世界，她终究是太不知晓它了，可谁又能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知晓呢？不过，若是她能预见未来的话，她或许就有另一番体悟了，这个与她有一面之缘的人，十年后会与她再次重逢，至于到时又会生出怎样的悲喜剧来，暂且留给未来去安排了。人生这个剧本，毕竟你我都是剧中人。
继续跟香梨走，香梨拖着着步子往家走了去。路上再次穿过窄窄的梨花街时，她觉得自己就像走在一张巨大的纸上，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尽管如此，她还是进去并且出来了，又碰着些叔伯婶子们，她随性应答了几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又仿佛什么都过去了。一直到自家院子，望见家里的大黑狗和老黄猫，香梨终于觉得身子散了架似的，恨不得立刻倒在地上睡过去，但她到底还是拽着沉沉的腿进了屋。爹娘和妹妹桃开以及弟弟木竹都在堂屋里，爹瞥了她一眼，背过去默默地抽旱烟了，娘叹了口气，嗫嚅着，“我给你热饭去？”香梨摇摇头，咽了一口唾液，便准备进里屋去。“你把鞋上的泥刮干净再进屋行不行？！”桃开挑一挑眼，愤愤地喊道。香梨白了她一眼，走出门把鞋一脱，顺手一丢，那双鞋就躺在了自家的垃圾场，踩着袜子兀自进了里屋。桃开见此，脸就涨红了，刚愈开口，木竹便硬拉了她去找香椿树旁顾家的儿子们玩了。片刻后，爹娘也都出了门，大黑狗也跟着一同走了，只老黄猫踱步进了里屋，卧在香梨对面的椅子上，慵懒而又深沉地看着窗子。香梨躺在床上，瞳仁一动不动，只觉浑身没有一丝力气，甚至怀疑身体是不是自己的，她脑袋一片空白，只想一下子就睡去，可想要睡去却又毫无睡意，索性便也同老猫一起望着窗子。一只黄色的蝴蝶跳跃着飞了过来，颤颤悠悠的，竟从窗子进了屋，屋子里仿佛飘动着一片黄色的小纸片。老猫脑袋开始随着它转动，香梨的眼睛也开始跟着它走了，走着走着，香梨感觉自己也化成了一只蝴蝶，浑身轻盈，无一丝重量。然而一会儿后猫伸出了爪子，抓向“黄色的纸片”，香梨见此瞪了它一眼，猫似知错了一般，露出哀怨的神色来，老老实实地卧着了，蝴蝶也趁此飞出，再不见了。一刹那，香梨忽然感到了无限的悲哀和痛楚，它们像一面巨大的墙一样压向了她，使她无法动弹，只有泪水簌簌地往下流。从四岁到二十四岁，她的哭泣都没有声音，这一次也不会有任何声音。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喉咙震颤，硬硬的嘤嘤声破裂在了三月的空气里。香梨抓着背角塞到了嘴里，牙齿用力紧咬着。就这样过了半个钟头，这半个钟头里，老猫一动不动，依旧冷漠而又哀怨地望着她。待她静了下来，屋里飘出一声长长的“喵——”。而被子和枕头，已经湿了一片。
香梨起身走到窗前，看见木窗的缝隙里已经缠了一层薄薄的蜘蛛网，她寻思着什么时候该清理一下这屋子了。坐下，镜子里便映出了一张陌生的面孔——头发乱纷纷的，双眼通红，肿得厉害，右眼眼角的痣仿佛又长大了些，脸色是苍白的，颧骨也明显变高了，嘴唇竟然有点开裂了，这一副哀怨的模样是谁的？香梨用左手撑着头，思绪便回到了昨夜。
三月的雨淅淅沥沥，梨湾村也缠缠绵绵起来。没有月亮的夜晚，风都仿佛更冷一些。静谧无人，香梨独自出了门，出门时连下午偷偷放在门后的伞也忘了拿。一整天的魂不守舍，终于要得到回报了，她穿过黑魆魆的梨花街，就像囚犯穿过释放他的大堂。“快一点，再快一点”，香梨淌过路上的积水，飞快地跑着，“尽管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可是听他亲口说出来，”，她的脸泛起了浓浓的红潮，“他会不会等着急呢？，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等跑到老梨树下，细细密密的雨水和汗水已经将香梨满满占据了，她喘着气，看着眼前的人半天说不出话，但咧开嘴无声地笑着。路方背靠着树站着，静静看着她。歇了好一会儿，香梨终于缓了过来，“遇枋，你等很久了吧？我不敢出门太早，你知道的      我一路跑来的，你冷不冷？我跟遇燕姐学织毛衣了，你喜欢什么颜色，我回去就给你织！你怎么不说话？现在没人的。“
香梨走近路方，抬起头，借着微弱的光看他，“你说话呀，对了，你妈咋说的？“
“她不愿意我俩在一块儿。“路方面无表情地说。
”那你爸呢？他咋说？“
“我爸跟我妈一样。”
“那，你，你呢？”香梨声音慢慢地低了，仿佛探进一条不知深浅的河。
“我，算了吧。香梨     ”
香梨愣住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变矮了许多，眼前这个人高不可及。她努力睁大眼睛去看他，可是眼前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暗，“我是瞎了吗？“，她猛然问自己，感觉心头犹如坠下了一块尖利的大石头，这石头一定和秋叶沟上最大的石头一样大，或许比那还大，她说。渐渐地，她被那石头刺穿，成了一个空荡荡的麻布口袋。
两人就这样立着，梨树也这样立着，四方是无边的黑色和静谧，天上飘着没有重量的雨，最后连雨也没有了，更多的风从远处赶来，吹落了最后几朵梨花。香梨忽然开始哭泣，“你忘记了吗？都忘记了吗？”她一步步往前，再往前，直到触到路方的脚，“你们华家人为什么这样？怎么能这样？”她嗫嚅着，“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路方依旧不说话，仿佛他生来就如此沉默。香梨拉住他的手，“路方，路方，路方       一遍遍喊着，“我，我做得不好吗？路方，说出来我改，路方…… ”泪水落在两个人的手上，冰凉。“以后 …… ”路方也哭了，“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啊       ”路方蹲下来抱着头说。
香梨有些惊讶地盯着这团黑暗的影子，平日里虽有些吊儿郎当却天不怕地不怕的路方，此时此刻竟会显得如此——懦弱，对，这个她读书是在语文课本上看到的词“懦弱”，“我们讲道理，我心里有你，你心里……也有我的，不是吗……”香梨泣不成声。

“没办法的，没办法的，我们违背不了…… 希望你能嫁个好人家 ……香梨，结束了，香梨！”路方站起转过身，走进了茫茫夜色里，香梨呆呆地靠着梨树，痴痴望着眼前这一片黑洞洞的世界，慢慢地，滑坐在了这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
“喵——”老黄猫一声唤，镜子里的人影再次清晰起来，香梨抬起头来望着自己，发现竟没有那么的悲痛，甚至于就像镜中的影子一般，连真实发生与否也令人疑问了。或许再深的伤，等那会儿过去，便成了飘渺的空气，散在苍茫的群山之中了吧。尽管如此，香梨还是叹了口气，“梨花都已经落光了吧，开的时候多好看啊，”她起身，倚着窗子，“开的时候，开的时候是开的时候的事了。”

香儿

槐英背对着她，脖子伸得老长，头便显得更小，香梨忽然觉得面前立着一只拔了毛的老公鸡，尽管这分明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槐英自顾自地忙活着，压根没察觉到人盯着她，臀圆滚滚的，一颤一颤，托在细细的腿上。香梨又觉得槐英像极了朱大爷家的那只胖呆鹅，不禁担起心来，若是腿托不住了咋弄，莫不是要掉下来，掉下来那肠子肚（du,三声）子咋弄，一起掉下来么，她不禁惊着叹了一口气。

形象生动。

香儿

文笔细腻，欣赏楼主的文采。

安歌

香儿 发表于 2016-10-20 23:18
槐英背对着她，脖子伸得老长，头便显得更小，香梨忽然觉得面前立着一只拔了毛的老公鸡，尽管这分明是个二十 ...

在此多谢老师点评☕

金沙江山

读了小才女的诗歌、散文、小说，感觉你学习古诗词的印记在你的作品中都有影子。

今天先读这一篇，下次继续。

安歌

金沙江山 发表于 2016-12-17 23:39
读了小才女的诗歌、散文、小说，感觉你学习古诗词的印记在你的作品中都有影子。

今天先读这一篇，下次继 ...

谢谢老师，心犹感动，问老师好，还请老师多加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