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 发表于 2017-6-14 22:37:40

九芋院子

九芋院子

我同先生新搬去之地,为我姥姥母家的老宅子。其旧时是一个大药房,当时的掌柜觉尚不及“神农尝百草”,又欲与之相通,便以“十草园”为名。后逢上一档子辛酸事,七十多岁的老太公就得亲自挣生计。大雨里上山割草,月亮地里收麦子,两条腿刺得血喇喇,都是家常便饭的事。一日担水倒地,复昏昏然躺木板床上,便思忖,万事不可求满,又这一代许吃了药草的亏呢,但吃亏或也是受恩,及至落气,便嘱儿孙将其改名为“九芌院”。再到千禧年,后辈们进城的进城、搬小楼的搬小楼,就只余下了姥姥的四弟——我喊作四舅公的。加之临街,便租了出去。人一多,时间一轱辘一轱辘地转,宅子就成了“院子”,且“芌”字不常用,索性大家也就喊作“九芋院子”。我与先生原在青风城教书,此次为着工作调动,就回到了枇杷镇,暂住在此处。

院里西墙边上种着一株桂花树,一株柿子树,都蓊蓊郁郁的。平日里若是无事,便搬了椅子,在树下闲谈。初时,大家都不知我们这半个主人的身份,对占了这块阴凉地洇开隐隐约约的愠色。及至端出时令枇杷、樱桃,喊嫂子、大哥都尝尝,不要再亲自捧到面前,许脸微微涂点酒色,便又各色的笑声浓浓淡淡一片了。人就像一粒一粒果子,到底都是亲近的,虽然,形、色、味等各异。

若细这院子里的人,倒也有些蜜蜂、蝴蝶、鸟鸣、泥土、露水拌在一起的趣味。

住在东侧的也是个教师,在我与先生对岸的学校教思想品德,一位时常穿着旗袍样式又不是旗袍的长裙的女士。其门口摆着盆兰草,深入简出,见人即言“生性好静”,说到某某集会、某群女孩子,便眉毛一挑,鄙夷之色冷一抛,意识流似地“鹤立鸡群”,或“空谷独立”了。一日其校书记与主任两家偕从九芋院子门前过,旗袍女士一边裸着尖细的女高音绑住一群脚步,一边急端了挂着水珠的鲜荔枝,热烈捧出那一颗心来。及其走远,还并着双皮鞋,吸住小腹的气,优雅地目送着。待到隔壁的古先生回来,愣生生观摩了这一丽人半刻钟。旗袍女士的先生在镇里担任公职,这贡献了其时常在学生面前擂起学习战鼓的源动力。按常理而言,二人毋须挤在这闹哄哄的大院里,但这宅子雅致而厚重的历史无疑是最契合其身份的,谁教他们是文化人呢?且其伉俪情深,旗袍女士见一个新来的女住户,便要拉着倾诉一番佳偶天成的故事,而对于先生暴力、境遇不怎幸运或者尚未出阁的姑娘,那就得多次重复方能表达心意。临了,吐出一个浸了蜜的良善笑靥。

前说到古先生,那是一家经营考试资料的书店老板,四十岁样子,留着平头,胡子干干净净,额头印着两条车辙。其常穿灰色、黑色上衣,走路总是一步一顿,远看仿佛一个周正的老木桩。因着卖资料,便或里或外,透着些学究的派头,每每见到谁家孩子,总是免不了板着脸教训一番的,又苦口婆心一般,使那小小的人儿都心觉不像对老师那般恭恭敬敬鞠一躬,实在过意不去。训导末了,自然添一句,“试卷总是不可不做的——啊,多多益善——你们庄庄哥就是这么过来的,否则怎么考得上重点高中,对不对?”如此,小人儿便又心觉晚上不与爹爹娘亲喊着再买一套试题,亦是对不住人,尽管,学校发的那一套都还不怎理解。

小人儿的家在西侧屋里。父亲是青风城报社的一名记者,母亲打理一家面皮小作坊。平日里,她就跟着奶奶过活。老太太千分万分稀罕这个小孙女,佝偻着身子靠捡塑料瓶、硬纸板挣得些零钱为她买些吃食、漫画书。那年轻的母亲在大街上见到提着松松垮垮的蛇皮袋的老人,擦了粉又被水汽蒸过的脸就挤成了半个冬瓜。而那父亲,则是眉毛一拧,大步流星躲进了院里。待蛇皮口袋落下,唾沫星子必然已是迫不及待了,混杂着砖头更解气——“你别给我们丢人了行不行!”每到这时,老太太就低垂着头,瘦骨头缩成了一团青冈树圪蔸,而小人儿怯生生捻着奶奶的衣角,父母的一沓影子硬实地压过来。

东侧的旗袍女士踩在桂花树影子上,看着这一幕,站得更直了,恰似一直新开的兰花。又似笑非笑,似急非急,“老婶儿也是一片好心嘛,为了你们,不像我婆婆,只死守着我公公的退休金……”对门的古先生一脚踏进院里,正欲道“今天大记者怎走那般快,我茶都沏好了”,见此,闭口不言进了屋,窗子里弹出他电话里训导儿子恋爱影响学习的事。开理发店的何姐,穿着时髦的短裙,高跟鞋吐出节拍走过。派出所的张副所长,被祥云火锅店的老板喊去打牌了。其妻手中的鸡毛掸子落下几根棕色羽毛,在夕阳里闪着戏谑味的光。

坐在堂屋里的四舅公耳有些背,眼睛却还尖着,看到来往的脚步,起身,背着手,“老咯,老咯”,院子里的麻雀一声声应和着。先生神色凝重,却不插手,我便拉着老人与小人儿来屋里耍会,心里一阵秋风凉。

腊月二十三我硬拉硬请着四舅公一同回青风城,他却执意不肯。看先生一眼,“今年家族团聚,是个大年呢——”。我便再不多言。除夕大雪,碰到小人儿与父母亲站在红灯桥上,脸冻得通红,像极了九芋院子的秋柿子。

年后我一个人再回枇杷镇,屋子空出一处——四舅公说,小人儿被父母带去城,大伙儿都认为那瘦老太太住在镇上也没用处,还费房租,她搬回乡下土房子里了。又听何姐言,走之前,老婆婆挨着窗户坐了一宿。

各户大红的灯笼还挂在门前,柱头上的朱漆像混了泥土,显出疲惫的神色。我踩在爆竹碎屑里,日头薄薄打在身上,心想,也许九芋院子的老掌柜们睡得很安静。

红色卫士 发表于 2017-7-19 09:04:39


欣赏佳作,问好!{:handshake:}

安歌 发表于 2017-7-19 19:29:30

红色卫士 发表于 2017-7-19 09:04
欣赏佳作,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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