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 发表于 2016-10-21 12:28:58

梨花落(三)

                                                                                                    第三章      镜花水月
日子还是一样的流淌,如千年百年一样流淌的凉水河。香梨早上便没有起来,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她娘时不时到床边来给她掖了掖背角,也就去忙活一家人的吃穿了。屋到院子之间的宽门廊,梨湾人叫街沿。苏家的街沿上,二女儿桃开一直嚷着要去打工,道夏天哥和遇禾姐昨年就去山西的, 还有遇全哥,都说外面可好着呢。木竹亦顺着姐姐的话搭腔,他也要出去挣钱。爹苏二叔埋着头弄手里的伙计,道,“你们才多大呢?你知道外面啥样!人家夏天和遇禾是走了人户的,遇全嘛,屋里娃娃都有一个了。”“那有啥子嘛?”桃开撇撇嘴,给她爹抵上一根比筷子还细的三米来长的竹条,竹条弯弯的,仿佛压了许多重量,却又无比温柔地承接着这些重量。苏二叔抬头看了她一眼,“先给你姐姐开了亲嘛      ”这时他老伴挤过来一眼,他便转过去望着木竹,“给木竹也接个媳妇      你把那儿再拉紧一点儿,木竹——”,说着便去叫木竹编背篼了。桃开起身,走到娘身旁,低着头拉拉娘的袖子,娘也不说话,只爱怜地看她一眼。片刻过后娘瞅着爹道,“我去看看盐絮子啊——”(所谓盐絮子,便是学名香菜的物了),说着娘俩便一同向自家的菜园子走去了。香梨在屋里听得分明,也不做声,任由思绪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终渺渺茫茫,无所寻觅了。
第二天一大早,雾气蒙蒙,香梨便端着一大盆衣裳到凉水河去了。路上碰见的遇庄的媳妇凤霞,香梨一声“嫂子”还没喊出口,却见她捂着胸口便向弯腰向路边的野草里呕了。香梨上前放下盆给她拍了拍背,凤霞转过头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捋起脸上几缕头发夹到了耳朵后面,便慢慢地走远了。香梨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莫非这就是顾家婆婆说的“有了”吧,又甩甩头,让念头消散了,径直到了河边。只见清澈的河水汩汩地流着,每流一步都恰似新生了一抹凉意,清清地在人脸上身上骨头上滑动,随后无声无息地滑到心里,宛若一张薄如蝉翼的巨大的空气。香梨找了一个较为平的地方放下盆,其侧后方卧着几块大石头,石头上卧着大大小小十几个漩涡。河对岸几面青山显出新鲜的柔润的色调来,各自在薄薄的日光里静默地立着。香梨恍恍惚惚,搓洗着衣裳,眼睛愣愣地盯着白色的水花,看它们,热情地从河水里攒起来,复激动地破碎了,碎了就又成了河水的一部分。香梨某一刹那仿佛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朵水花,无数的别的水花挤着自己,鞭打着自己,最后也与自己一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衣裳似乎并不多,没有洗多久便没了,香梨却还不想回去,索性坐在一块光滑的小石板上,静静地看着远去的凉水河。“这水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吧?不会了吧      ”,她想,然后又把目光牵回到了眼前。没有了人的打扰,河面显得无比的安宁,仿佛从古老的源头走来的无字的大书,将自己毫无保留地袒露给你,却隐藏了无数常人看不分明的秘密;又仿佛此时此地的自身就是源头,一百年一千年都不曾有过丝毫改变。两岸山都倒映在水里,天上的流云倒映在水里,还有深深浅浅的树木与淡淡浓浓的野花也倒映在水里,日光虽已经溜入了人间,可薄薄的雾气还未曾散尽,朦朦胧胧的,水面如染成了一幅渺渺的山水画。香梨凑近一看,自己也到了画里,眼睛肿着,眼圈有些黑,但依旧是美的,像村里人都说的那样是美的。她想起路方曾捧着她的脸,说要好好观察,看到底是怎样的构造      又说,要是有个娃娃肯定是全梨湾最乖的      “ 唉——“,香梨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她想不明白路方怎会变得这样快,想不明白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怎会屈从于他爹娘的区区几句话,想不明白那些让人红过耳根子暖过心尖子的话,怎会一夜之间就消散尽尽得仿佛从未说过一样,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漫山的梨花,也想不明白花团锦簇却永远静默的老梨树,她已经想了一整天,现在仍旧想不明白。她只是觉得心上被人刓了一块似的,麻麻的,木木的,又时不时隐隐作痛。她想躺下,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那些过往,在水里一次次出现,交叠着,缠绕着,变幻着,又一次次毫无声息地消失不见了,她想把它们一声声唤回来,可喉咙里如塞了一堵墙,只有硬生生由身体沉默。倏地,一股透亮的风从河上吹来,香梨还未曾察觉,河水自身已经蓦地惊了,水里的倒影一缕缕碎散,连同香梨的面孔与来回交错的幻影,也都一齐碎散了,只余微微的气流如薄薄的丝绸般滑过脸庞,留下淡淡的草木原始的香。香梨又坐了片刻,便端起洗好的衣裳回去了,东边的日头完全起来了,她觉得一切还是照旧,只是手里脚下都沉了许多。
回到家里,饭已经端上桌了,恰好顾大叔从院子前走过,香梨爹便招呼着进屋吃饭,顾大叔摆摆手,径直大步往前走了。娘嘟囔,“这人今天是去抢钱呢,走得这样急——“,说着端了一碗韭菜蛋花汤放上了木桌。
饭还没吃到一半,外边就在喊了,“二叔!二叔!”香梨爹对着木竹说,“你去看看——“木竹便端着碗到院子里去了,不过一分钟功夫,就飞快地跑进来了,边跑边喊,“爹—爹——”苏二娘见此状,抬头道,“啥事把你慌成这样喔?又不是火烧了眉毛了。“秋实哥没了呢!”,说罢木竹便像一根木桩一样杵在哪了,手里还捏碗。“你说啥?“苏老爹夹菜的的手瞬间凝固在了半空中,其他人也静止不动了,眼睛齐刷刷指向了木竹。”秋实哥,没了      ”“咋了的?”“何明哥说是矿井塌了   今天就该到了,夏平哥还有丰实哥他们一起      回来   ”香梨手心出了一层密密的汗,心砰砰的跳了起来。“我过去看看,你把屋收拾一下”,苏老爹放下碗筷,对苏二娘说,随后便出门往老竹园去了,碗里剩下的半碗苞谷和大米混成的饭,散发旧年厚实的香味。余下的几人草草咽完了的饭,也都各自忙活去了。
傍晚时分,香梨在屋里洗菜时,隐约听见了金属铿锵的呜咽声,那像一阵飘飘渺渺的幻景般近了又远了,终消失在了茫茫苍苍的暮色里。月亮走上南屋山顶的张儿,苏老爹又回来了一次,香梨没看清他的样子,只是再次离开家门时,她娘也去了,背了一背篓新鲜蔬菜。木竹回到了他的屋子,煤油灯闪闪烁烁。桃开和香梨说了大半夜会儿的话,最后缓缓睡去了,乌黑的头发披散着,像极了流动的水藻。香梨睡不着,翻来覆去,心里空落落的,又似乎被塞满了什么,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想起穆秋实十一岁那年给了她一个柿子,橙红的柿子在秋日里闪着光。虽然那柿子是从她家树上摘的,可她觉得它格外好看,比其他任何一个别的柿子都好看。她又想起路方来,路方也和木竹一起爬上过她家的柿子树      思绪蔓延着,很多人都出现了,都出现了又走远了,只有秋实站在那,她向他走过去,走过去,走近了身体真真切切,他的脸却完全看不清了,她揉揉眼睛,仍旧模模糊糊,甚至慢慢褪成一张白纸了。香梨恍然若失,擦一擦也毫无用处,喊几声也没有声音,头却渐渐昏昏沉沉起来,以至于茫茫然,慢慢地睡去了。
第二天天微微亮,香梨便醒了。外面远处传来锣与钹以及其他金属铜色的的悲唱声,还夹杂着老长老长的哭声嚎声哀诉声。山风吹荡,在落尽了花朵的梨树间、叶子大而长的枇杷树间,还有柿子树板栗树和漫天翠绿的水竹斑竹里,以及青瓦覆盖、泥墙堆砌而成的老梨湾人的屋子间,恣意游走,仿佛翻一卷卷古老的大书,又像在迎接一个赤子的回头。香梨披着一件单衣站在院子边上,看着着四方涌动的青翠和棕黄,心头莫名起了一个念想:梨湾的儿女,终究要回到梨湾,不管是以怎样的方式回来,我也例外吧?没有人例外。这样想着,忽然听见有人叫了她一声,转头一看,是遇荷大弟遇广,不等她说话,便道,“起得这样早啊?香梨——”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喔,你也去帮忙吗?”香梨拉了拉衣裳,问。“我妈在推豆腐,叫我先去照应着。”“哦,那你去吧,我爹娘都在那帮忙。”遇广应着,“嗯,早上还是有点冷,你莫穿得太少“,说着便准备提脚走。这时,木竹冲出来,“遇广哥,我跟你一起——”也不管香梨,便一同走了。香梨望着两人的背影——一个高而壮,另一个一个矮了一个头且瘦些,竟都把手搭在了彼此肩上,“木竹也十七岁了      ”,喃喃道,转身回屋,桃开已经坐在堂屋里扎鞋垫了。
晚上香梨和桃开一起去了一趟老竹园。人群仿佛被一层缭缭的烟笼罩着,每一个面孔她都看不分明,即使看分明了也倏地变得朦朦胧胧了。哀号声哭诉声从堂屋里传来,一个个都拖着极长的调子,绕过去又转回来,转回来又绕过去,悲哀恰如一条条九曲河流般走在寂寞的大地上。香梨眼泪簌簌地掉着,却没有声音,那昏昏沉沉的味道又向她压了过来,随之什么也都听不见了,眼前惟余一副流动的木头(在老梨湾,人们都把棺木叫做木头)。她不知自己后来是怎样回去的,只感觉夜晚这只巨大的网将她紧紧缠绕着,也将整个梨湾村紧紧缠绕着。
就这样结束了,三天,一个人便归了大地去管。梨湾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却又什么都不同了。这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遥远的矿山里离去的人,一个年青人。矿上给了些钱由同行的兄弟带回来,穆老爹接过去,双手颤抖,而且没再停止过颤抖,穆大娘没说话,眼睛也自此看不太清了,直到伊去世的那一日,她才指着天上的太阳说,太阳,恁亮的呢。香梨许久没再见过路方,那晚在老竹园碰到,他什么也没说,忙着走开了,还撞着了街沿上的柱头。

在水之湄 发表于 2016-10-21 12:37:52

第二天一大早,雾气蒙蒙,香梨便端着一大盆衣裳到凉水河去了。路上碰见的遇庄的媳妇凤霞,香梨一声“嫂子”还没喊出口,却见她捂着胸口便向弯腰向路边的野草里呕了。香梨上前放下盆给她拍了拍背,凤霞转过头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捋起脸上几缕头发夹到了耳朵后面,便慢慢地走远了。香梨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莫非这就是顾家婆婆说的“有了”吧,又甩甩头,让念头消散了,径直到了河边。只见清澈的河水汩汩地流着,每流一步都恰似新生了一抹凉意,清清地在人脸上身上骨头上滑动,随后无声无息地滑到心里,宛若一张薄如蝉翼的巨大的空气。{:handshake:}

在水之湄 发表于 2016-10-21 12:38:55

两岸山都倒映在水里,天上的流云倒映在水里,还有深深浅浅的树木与淡淡浓浓的野花也倒映在水里,日光虽已经溜入了人间,可薄薄的雾气还未曾散尽,朦朦胧胧的,水面如染成了一幅渺渺的山水画。香梨凑近一看,自己也到了画里,眼睛肿着,眼圈有些黑,但依旧是美的,像村里人都说的那样是美的。{:handshake:}

在水之湄 发表于 2016-10-21 12:40:50

她只是觉得心上被人刓了一块似的,麻麻的,木木的,又时不时隐隐作痛。她想躺下,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那些过往,在水里一次次出现,交叠着,缠绕着,变幻着,又一次次毫无声息地消失不见了,她想把它们一声声唤回来,可喉咙里如塞了一堵墙,只有硬生生由身体沉默。倏地,一股透亮的风从河上吹来,香梨还未曾察觉,河水自身已经蓦地惊了,水里的倒影一缕缕碎散,连同香梨的面孔与来回交错的幻影,也都一齐碎散了,只余微微的气流如薄薄的丝绸般滑过脸庞,留下淡淡的草木原始的香。{:handshake:}

安歌 发表于 2016-10-21 16:01:55

在水之湄 发表于 2016-10-21 12:37
第二天一大早,雾气蒙蒙,香梨便端着一大盆衣裳到凉水河去了。路上碰见的遇庄的媳妇凤霞,香梨一声“嫂子” ...

多谢评读,欢迎

安歌 发表于 2016-10-21 16:02:28

在水之湄 发表于 2016-10-21 12:38
两岸山都倒映在水里,天上的流云倒映在水里,还有深深浅浅的树木与淡淡浓浓的野花也倒映在水里,日光虽已经 ...

乡野之笔,多谢评读

安歌 发表于 2016-10-21 16:03:10

在水之湄 发表于 2016-10-21 12:40
她只是觉得心上被人刓了一块似的,麻麻的,木木的,又时不时隐隐作痛。她想躺下,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 ...

山川草木,多谢来访

香儿 发表于 2016-10-21 17:30:15

香梨找了一个较为平的地方放下盆,其侧后方卧着几块大石头,石头上卧着大大小小十几个漩涡。河对岸几面青山显出新鲜的柔润的色调来,各自在薄薄的日光里静默地立着。香梨恍恍惚惚,搓洗着衣裳,眼睛愣愣地盯着白色的水花,看它们,热情地从河水里攒起来,复激动地破碎了,碎了就又成了河水的一部分。香梨某一刹那仿佛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朵水花,无数的别的水花挤着自己,鞭打着自己,最后也与自己一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衣裳似乎并不多,没有洗多久便没了,香梨却还不想回去,索性坐在一块光滑的小石板上,静静地看着远去的凉水河。“这水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吧?不会了吧      ”,她想,然后又把目光牵回到了眼前。没有了人的打扰,河面显得无比的安宁,仿佛从古老的源头走来的无字的大书,将自己毫无保留地袒露给你,却隐藏了无数常人看不分明的秘密;又仿佛此时此地的自身就是源头,一百年一千年都不曾有过丝毫改变。两岸山都倒映在水里,天上的流云倒映在水里,还有深深浅浅的树木与淡淡浓浓的野花也倒映在水里,日光虽已经溜入了人间,可薄薄的雾气还未曾散尽,朦朦胧胧的,水面如染成了一幅渺渺的山水画。

精彩。

香儿 发表于 2016-10-21 17:30:31

香梨手心出了一层密密的汗,心砰砰的跳了起来。--地

安歌 发表于 2016-10-21 23:02:30

香儿 发表于 2016-10-21 17:30
香梨找了一个较为平的地方放下盆,其侧后方卧着几块大石头,石头上卧着大大小小十几个漩涡。河对岸几面青山 ...

惭愧,多谢老师

安歌 发表于 2016-10-21 23:03:09

香儿 发表于 2016-10-21 17:30
香梨手心出了一层密密的汗,心砰砰的跳了起来。--地

谢谢老师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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